第十章 锦符螭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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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密室没入海底的那一刻,阿柠的心也沉到无底深渊。
原来,摩涯之所以能从沉睡中醒来,并不是听到了自己的声声呼唤,而是因为花曦出现在他面前。花曦最后说的两个字,摩涯没有听清,可却深深入自己的心灵深处。那是“原谅”两个字。花曦在临死前宽宥了她,如果她能让摩涯幸福的话。
多年之后,高贵的依然是花曦,卑微的依然是自己。即使自己多么努力地钻研各种法术、兵法,即使自己褪去肮脏的仆役装束,换上美如梦幻的白色纱衣。
花曦永远是完美的。
摩涯仰面躺在海边,痴痴望着遥远的天空。昏迷期间阿柠为他剃去的胡茬,又开始在脸颊上疯狂蔓延。这使他看起来像个疯子,一个心怀绝望的思念和伤痛的疯子。
阿柠自知无力打断他的缅怀,只能独自去龙渊宫找灵香。
御河绕着龙渊宫,如一条宽阔的玉带。锦符螭龙就盘踞在御河里,骄傲地舒展着长长的身躯,鳞片闪耀着华贵的金红光芒。
锦符螭龙可以说是三洲之内最为强大的灵兽了。传说中它一个喷嚏就可以令风云变色,一扫尾便能将山峰夷为平地。而这条精力超凡的神龙,据说每天只在第一线曙光出现时才打一个时辰的小盹。因此,阿柠一见到它,就立刻打消了偷偷溜进去的念头。
她仰起头,建筑在巍峨基石上的皇宫正门紧紧关闭,角门里却间或会有黑甲铮亮的将军和云鬓宫妆的侍女出入。阿柠心里顿时有了主意,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土里土气的村姑。一顶软罗小轿沿台阶而下,施施然越过御河桥,阿柠赶紧冲上去半跪半拖,嘴里唠唠叨叨地哭求道:“俺从北边乡下来投奔表姐灵香,娘娘行行好,帮俺捎个口信吧!”
轿帘掀开一角,丢出一句:“哪儿来的野丫头,宫里就没这号人!”然后扬长而去。
一连几天,结果都是“没听说过有灵香这个人”。
阿柠茫然而立,难道是听错了姓名?
“我听说,你在找灵香?”
衣襟忽然被人在身后拉了拉。阿柠回头,却不见人影。再低头一看,才见一个穿青缎毛边小棉袄的小女孩,正仰头看着自己。
阿柠蹲下身来:“你认识她?”
小女孩瞪起眼睛,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我就是啊,灵香是我进宫以前的小名。”
原来名叫灵香的侍女,只是一个小女孩。
小女孩眼珠骨碌碌转了几转,问道:“你是阿柠?摩涯为什么没有来?唉,算了算了我不问了,这边来这边来!”说着把阿柠拖到御河边一丛灌木后。
小女孩还不放心地四处看了看,这才小声道:“浮果的龙形玉佩拿来瞧瞧——这是信物,很重要!”
阿柠依言将玉佩放在她的小手上。想来是经过了花曦的指点,她很快便验看完毕,爽快地道:“我拿东西给你!”说着弯下腰在小靴子里掏了半天,才摸出一个小锦囊递给阿柠。
锦囊轻飘飘的。原本应是香囊,但现在已被小姑娘的汗脚薰得臭烘烘的了。
小女孩的眼眸聪明剔透:“你们来找我,一定是冰蚕全毁了吧?唉,可惜,我还喂过它们呢。你快走吧,省得叫人怀疑。”说着一蹦一跳地回宫,忽而又转身问道:“娑罗妃子,她还好吗?”
阿柠摇摇头,低声道:“她……已经死了。”
小女孩一呆,脸上聪明世故的模样顿时消失无踪。看着小女孩垂着头,落寞远去的小小身影,阿柠不禁后悔如此直接。再精灵古怪,也只不过是个失怙的孤苦孩子罢了。
她打开花曦留下的锦囊,里面只有一颗扁圆形的黑色珠子,约有鸽蛋大小。这到底又是何物?阿柠揣摩不透,又不敢久留,只好将锦囊小心地收入怀中。
才一转身,一股热烘烘的气流扑面而来,沉闷而粗重的喘息声蓦然在耳边响起。阿柠抬头,见一颗红鳞耀耀的巨大龙头竟然就停在自己面前,长须飞舞,目光荧荧,喉咙里低低回响着巨大的轰鸣声,似乎就要发怒,把自己撕为碎片!
锦符螭龙!
难道是那颗不起眼的黑珠惊动了它?阿柠来不及多想,手指连弹,一朵朵白色的朱颜花在空中妖娆开放。阿柠知道自己不是螭龙对手,只想暂时阻挡一下,以求脱身。不料朱颜花还没有靠近螭龙,便如同泡沫般粉碎,化做点点落英。
这反而刺激了锦符螭龙。巨大的龙头泛起淡淡紫光,一声长啸,近在咫尺的阿柠几乎被震晕过去。她勉强放出两只黑衣木人,但要控制它们已有心无力,一只木人便在龙须上荡起秋千,另一只则无知无畏地爬上螭龙的额头,去抠它那精光四射的龙眼。
阿柠不禁暗暗叫苦。
锦符螭龙果被激怒,紫光暴涨,一甩头,两只木人便已飞出天外。
“抱歉,我不该让你一个人来。”
一道金光过后,蓬头垢面的摩涯出现在阿柠面前。他看了看那冒着紫气的庞然大物,忽然微微一笑:“阿柠,我斩支龙角给你玩,好不好?”金影一晃,转瞬间人已站到了锦符螭龙的头顶。
阿柠几乎被他这句话吓得魂飞魄散:“我不要龙角,你快下来!”
“为什么不要?不乖!”摩涯一手擎住盘旋弯曲的龙角,竟真的要用灵蛇金剑去锯。锦符螭龙何曾受过这等羞辱,呜呜长鸣,龙头乱甩。摩涯身体被甩得有如风中飘絮,却仍然哈哈大笑,一手紧紧抓住龙角,另一手用灵蛇金剑乱刺。
阿柠蓦然醒悟:他是故意求一死,好随花曦而去!
摩涯随手又是一剑,鲜血四溅,这次竟然深深没入锦符螭龙的天灵。原来,锦符螭龙浑身坚硬无比,惟有头顶心一小块皮肤没有鳞甲覆盖,居然恰好被摩涯刺中!
锦符螭龙凄厉地长啸一声,停止了晃动。慢慢的,头顶冒出珍珠色的宝光。光华缓缓升起,越来越耀目,在光团中,竟是一颗滴溜溜转动的硕大宝珠。
这应该便是锦符螭龙的元丹吧?摩涯正看得入神,忽觉心脏处滚烫剧痛,想必是尚未痊愈的伤口被神龙元丹的灵力侵入。
元丹仿佛有种魔力,牢牢吸住摩涯,令他连一根毫毛也不能动弹。在他觉得几乎要被烤化的那一刻,元丹忽然慢慢地下沉,光华一点点没入红鳞之下,刚才那一剑留下的伤口,已完好如初。
一张紫光腾腾的锦符,赫然出现在锦符螭龙的头顶。仿佛有枝无形的笔,在那锦符上挥动。
“摩涯哥哥,快走!”阿柠脸色煞白,放出两只黑衣木人,把还没醒过神的摩涯拖了下来。
锦符上,一个“兵”字只差最后两笔就写完了。锦符螭龙傲然看着阿柠拖着摩涯飞速逃离,眼神就像在看两只蝼蚁。这条锦符螭龙在洪荒时代就被某位仙人豢养,竟靠自身悟性领会了 “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九字真言,也因此成为众灵兽中的王者。现在,它竟要用锦符真言来对付两只“蝼蚁”,看来是真的动怒了!
天边,一道白色的闪电倏然划过。
与此同时,“兵”字的最后一点,终于完成!
天昏地暗,一条巨大的黑色水龙卷自御河中狂啸而起!阿柠和摩涯停下脚步,对视一眼,同时从对方眼中看出:我们要死在这里了!
水龙呼啸着,以泰山压顶之势席卷过来。摩涯忽然觉得身上一轻,似乎衣领被什么抓住,胸口一痛,便昏了过去。
再睁开眼睛时,摩涯发现自己已在空中,浮云和苍鹫不时擦身而过,脚下则是一片苍茫的大海。而自己,则正躺在一块洁白柔软的飞毯上,阿柠也躺在身旁。飞毯?摩涯下意识地扯了一片羽毛。
“吱——”飞毯那端忽然甩过两道冰绿色眼光,“咕咕!咕咕!”
“小欢?”摩涯难以置信地愣住。
海水是蓝色的,竟然已飞越了紫泥海。小欢一敛双翅,终于降落在一个小小的荒岛上。它收了羽衣,变回小孩子的模样,小脸在摩涯的衣襟边蹭了又蹭。
“你不是跟无羽公子回姑射了吗?怎么忽然回来了?”
小欢无法回答,只是小声咕咕低叫着,绿色的眼睛里,满是欢喜和依恋。摩涯抱着小欢,觉得它小小的身体有些颤抖,仔细一看,原本如嫩藕一般的胳膊上,有一大片明显烧焦的痕迹。
“你难道是强行越过碧焰海的?”
“咕咕!”小欢无力地点点头,一丝鲜血慢慢渗出嘴角。
摩涯既惊又痛,碧焰海异火冲天,专烧姑获鸟的魂魄。即使是羽灵,飞行高度可以接近九天的边缘,仍然难免被灼伤,更何况身上还驮着自己和阿柠!
“它的伤恐怕不止这一处。”阿柠的手从摩涯的怀里接过小欢。仔细检查一番后,她从怀里摸出几颗丹药,塞进小欢嘴里:“不仅是碧焰,它还受了锦符真言之创。小欢虽然身为羽灵,但也远不是锦符螭龙的对手,竟然敢到它眼皮下救人,这小家伙真是胆大呢!”
摩涯闻言,长叹一声:“连小欢都不顾性命地救我,想必阿柠刚才也……花曦虽然去了,却是为浮果而死,我若不重振大薰朝,她的牺牲就都白费了啊!”
“摩涯哥哥能这样想就对啦!好在小欢是羽灵,而且也只是受到了锦符螭龙真言的震荡,吃了药丸休息一下就该好了。”阿柠欣然,给摩涯也检查了一下伤势,脸色却立时又凝重下来。
“怎么?”摩涯问道。
“你最初在豆蔻村被自己的灵蛇金剑误伤,帮羽灵化用赤血珠时又受了致命一击,现在又被锦符螭龙的元丹侵袭。症状可谓错综复杂……”
“你莫非是想说,我已等不到复兴大薰朝的那天了?”
阿柠沉吟道:“其实倒也未见得就那么糟糕,或者可以……因祸得福?你摸摸自己的心口。”
摩涯用手指一摸,发现伤口处的皮肤下,竟然隐隐有颗圆圆的珠子,不由疑惑地问道:“这里怎么长出一颗珠子,难道是要修成元丹了?”
“只有鸟兽鱼虫修炼时才会有元丹,人怎么会有?”阿柠用力咬住嘴唇,免得笑出声来。
摩涯吃吃地道:“这个道理我也明白,可是这个……”
阿柠想了想,道:“灵蛇金剑本是上古神兵,羽灵和锦符螭龙更是天下灵兽之翘楚。它们三者的灵力任何一种都足以致命,但你偏偏活了下来。大概是因为这三种灵力都还没有来得及消散,就互相纠缠郁结,于是形成了这颗……珠子。你不妨感应它,试着慢慢控制它,我想,至少可以护住心脉要害。或者说不定还有其他意想不到的妙用呢!”
摩涯闻言,盘膝坐好,静下心来去感应胸口的圆珠。半晌,忽觉那里开始酸、痒、烫、麻……各种古怪的感受一起涌上来。摩涯一个激灵,道:“怪怪的!真有你说得那么好?”
阿柠微笑。
没过几日,小欢的伤势已经痊愈,摩涯对体内灵珠也渐渐摸到了一些门道。
清晨,小欢欢呼着从空中降落,扯着摩涯和阿柠来到岛边。地平线上,出现了八月槎的帆影。
摩涯深吸了一口气,道:“我们该回家了,还有很多重要的事情要做呢!”
蓝色的海面无边无尽,小岛上草木葱茏。看着这一切,阿柠忽然想,就在这小岛上住下来,不管那些纷扰,不好吗?
话到嘴边,却终于变成:“是啊,该回家了。”
一别数月,朱颜树上已结满沉甸甸的果实。摩涯俯身从冰溪里捡起一颗熟透的朱颜果,递给小欢:“我说过,秋天会有汁多肉鲜的大果子等着你,记得吗?”
饱满的朱颜果散发着一股异样的清香,小欢凑到跟前使劲嗅了嗅,眼睛一亮,抢过来三两口就吃得干干净净。吃完意犹未尽,一转眼,已像只小猴子似的骑到高高的树枝上,搂了满怀的果子大啃了。
它的快乐感染了摩涯,脸上露出久已不曾有过的开怀笑容。
“你们可算回来啦!”镜先生迎接出来,数月未见,他的背更见佝偻了。
浮果还是以前的浮果,可是一切却终究已经不同了,正像镜先生说的,冷清多了。
庭院空了,再也听不到那两万浮果战士操练时震天的吼声。
凌沧走了,姿态如此决绝。摩涯怆然回想起少年时代,一次出门时被几个黑甲士盯上,凌沧设法把他们引到浮果的阵法里,然后拔剑一一搏杀了他们。他浑身浴血,却信誓旦旦地道:“薰皇子,夫人要我好好照顾你!”那一年,凌沧九岁,自己五岁。可现在凌沧想的,恐怕却是下次见面时,该用怎样的招式才能将自己置于死地吧?
花曦死了,这一次无可挽回。“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这六年她是怎样度过的?她当年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喝下毒酒躺进水晶棺的,是一直流着眼泪默默念着自己的名字吗?原来留在浮果的花曦的遗体,只是用她生前所戴的一支珠钗幻化的。最简单的幻术,却因为从未怀疑,便没能识破。

摩涯想见薰夫人。可是镜先生说,薰夫人又回雪洞闭关了。
慢慢踱到聆音阁,一叠叠鲛绡密报和薰夫人密密批注的繁复文案积满灰尘,依旧整齐地码放在因衣袖常年摩擦边缘已圆滑掉色的紫檀案上。摩涯蓦然明白,薰夫人的确是把花曦当作了手上的一枚棋子,可她却早已把自己变作一颗棋子,奉献给复国的大局!
“还是没有动静?”阿柠轻轻走到摩涯身后。
摩涯摇摇头:“整整七天了。”
阿柠望着他紧蹙的眉头和凝结在胡须鬓角上的白霜,柔声道:“我们不如试试另一种方法,好吗?”说着捧起黑珠来到庭院中。
地上已经挖好了一个小坑。阿柠把黑珠埋入泥土中,浇上清水。
“难道冰蚕是用种的?”摩涯忍不住问道。
阿柠微微一笑,正要解释,忽然脸色一变,凛然回头,仿佛是发现有什么人在背后窥视。
“怎么?”摩涯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却只见树影轻摇。
阿柠摇摇头没说话,显得心神不宁。
又是七天过去了。
清晨,如每天一样,摩涯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庭院里查看。
这次,他的眼睛终于亮了。
长发,白衣。阿柠默默伫立在雪洞前。
“阿柠,原来你在这里,让我好找!”摩涯一脸兴奋地走来。
“唔,我在想,这样重要的时刻,如果薰夫人在就好了。”阿柠从雪洞紧闭的石门上收回目光。
“你埋下的那颗黑珠,已经发芽了!”
阿柠脸色舒展:“冰蚕茧原来也会发芽啊!”
“这样取笑别人,可不厚道。”摩涯脸上微微一红。
“这么说,”阿柠一笑,迈步向庭院走去,“你知道这是什么了?”
“能和冰蚕相提并论的,当然只有百影木了。”摩涯叹了口气,与阿柠并肩而行,“难怪凌沧要弃我而去,我确实很没用,连这个都想不到!”
“话可不能这样说。”阿柠停下脚步,看着摩涯正色道,“每个人天赋不同,适合做的事情也不同。薰皇子天性仁厚,胸怀苍生,这才是别人所没有的君王之心啊!至于那些杂七杂八的小事,并不一定要事事亲为的。”
“君王之心?很多时候,我倒宁愿做一个无拘无束,快意恩仇的游侠呢!”摩涯笑笑,重又打起精神,“话说回来,我们只有海人,没有羽人,百影木又有什么用?”
阿柠微笑:“谁说我们只有海人?我们还有羽灵啊……”正说着,忽然身体一颤,双手捂住心口,神情苦楚地软软跌倒。
摩涯一把扶住她,吃惊地问:“你怎么了?”
阿柠痛得说不出话来,牙齿深深咬进嘴唇里。嘴唇破了,渗出血来。
片刻之后,阿柠轻轻吁了口气,脸色又恢复如常:“没事了,可能是有些疲乏。”
“和在豆蔻村时一样啊,倏忽而来,又倏忽而去。阿柠,在你身上发生过什么,不能告诉我吗?”摩涯望着阿柠的眼睛,清澈的眼神仿佛要直看进她的心里去。
阿柠避开他的视线,目光沉静而忧伤:“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会用尽最后一滴心血来守护你。对此,难道你还有所怀疑?”
沉默半晌,摩涯叹口气道:“如果连阿柠都不能信任,那我还可以信赖谁?”
姑获鸟对百影木有着天生的亲近。
百影木才长到半人高的时候,小欢就每天抱着一大捧朱颜果撅着小**拱到树下,在碧绿的树影下一躺就是一整天。
天边隐隐传来奇特的鸣叫声。
摩涯推开窗,手搭凉棚望向天际,只见一大群雪白的大鸟从阳光中飞来。
百影木哗啦一响,小欢一个骨碌从树下钻出来,抬起头,嘹亮的鸣叫声直冲云霄。
远处群鸟的鸣叫声便兴奋地相和,并迅速地靠近来。
“小欢,你的手下追随你来啦?”阿柠也闻声走来。
“阿柠,你说对了。我们有了羽灵,便等于有了所有姑获鸟。”摩涯从屋中走出来。
阿柠看着纷纷降落的鸟群,却拧起眉头:“我只怕颀无羽会有阴谋……”
“我会有什么阴谋?别忘了,我们可是盟友!”姑射少主哈哈大笑着从一只大姑获鸟的背上跳下来,“久违了!不请自来,望乞恕罪!”
“这世上除了姑射少主,只怕没人能从空中降临浮果啊!”摩涯笑着迎上去。
比起上次见面,颀无羽风采依旧,只是略显清瘦了些。闻言,他故意唉声叹气,一步步朝百影木走过去:“镇宅的宝贝都跑到别人院子里了,还说什么姑射少主啊!”
阿柠身体一侧,挡在百影木前,微笑道:“无羽公子远来是客,请这边叙茶!”
颀无羽一看见阿柠,笑容顿时凝固在嘴角,眼中的戏谑神色沉没到一片深邃中。他仔仔细细地把她打量了一番:“一别经月,柠姑娘更见秀丽,只是脸色不大好,莫非身上有伤?”
“没有这回事,公子多虑了!”阿柠避开他的眼神。
小欢一声大叫打破了僵局。这一会儿工夫,所有的姑获鸟已全部立正站好,在小欢的叫声中,“扑簌簌”一声,整整齐齐地朝摩涯行礼,又一起“咕咕”了一声。
小欢神气活现地看着摩涯,眼中不乏得色。摩涯知道它是只认自己这个主人,可当着姑射少主的面,却觉得颇为尴尬。
颀无羽却似乎完全不以为意,只一笑而过。
言谈间,摩涯得知,小欢果然本已随着颀无羽到了姑射,不久却又偷偷返回沧澜。它如此年幼,却独自飞过了千山万水,甚至包括致命的碧焰海,完全是凭着惊人的直觉找到自己,这才从锦符螭龙面前抢出自己。
“这小家伙!”摩涯看着趾高气昂的小欢,笑骂一声。
“可惜,这株百影木,快要死了呢!”说着,颀无羽几步便已站到了百影木前。
“怎么会?天天浇水,隔天施肥,它长得很快呢!”阿柠微笑着,立刻又出现在颀无羽身旁。
颀无羽摇头:“百影木要最终成活,必须浇灌姑射特有的木若泉水。否则,日子一久,必然枯萎而死。若不是因为这个原因,薰皇子以为魇皇为何奉我为上宾?”
仿佛是为了证明颀无羽所言非虚,几天后,百影木的叶子果然开始凋零。又过几天,光秃秃的枝干也渐渐全无生气。
摩涯想尽一切办法,百影木依然毫不停留地一点点走向枯亡。阿柠冷眼旁观,心里清楚,关键在于颀无羽。
“无羽公子,你到底想怎么样?”
颀无羽放下横笛,回首笑道:“柠姑娘,你终于来找我了?其实,我不过是要确认我们之前的盟约罢了。现在,羽灵在你们手里,百影木却在我手里。只有合作,我们才能组建起一支真正的羽人部队。就是这样,你认为如何?”
阿柠注视着颀无羽。她的确是打算甩开他的,可一见面,便被他看透了心思,尽管百般提防,竟然还是被他暗中对百影木动了手脚。
“好,明天早上起来,我要看见一棵蓬勃生长的百影木!”阿柠干脆地道,转身就走。可是,心口没来由地又是一阵剧痛,就仿佛有利刃在捅刺心脏,痛得她双膝一软,扑通跪倒。她意识模糊,隐隐听见颀无羽呼唤着自己的名字,一双手扶住自己,却无力推开。
痛的极限和无边的黑暗一起降临……
再睁开眼时,阿柠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她挣扎着想坐起来,却被一只手又按回枕上。
“别多管闲事!”阿柠沉声道。
颀无羽一声不吭地按住她,伸手解她的衣带。
阿柠尚未恢复,无力反抗,情急之下,连声音都颤抖起来:“颀无羽!竟敢这样对我,你还想结盟吗?”
“刷”的一声,阿柠上衣终被褪下。她左肩之下的晶莹皮肤上,赫然露出一朵黑色的小花!
“九个花瓣。”颀无羽放开手,“你用在我身上的,不过是三花针,已折磨得我不轻;而你自己身上的,却是九花针!嘿嘿,当真有趣!”
阿柠已无心和颀无羽斗智斗勇,紧闭着双眼,只想匆匆逃离。可颀无羽却还不肯放过她,眼中异光一闪,大张着一只手向她脸上罩来。阿柠只觉得眼前一片灰蒙蒙,意识又是一片模糊……
月色凉,夜未央。浮果山庄沉睡在静谧而安详的暗夜里。
一道人影无声无息地穿越屋宇庭院,仿佛是夜半的幽灵,来到雪洞的青色石门前。
苍白的手指,拈出青色的铜匙。“喀嚓”一声之后,石门滑向一边。
雪洞里弥漫出柔和的光线,照亮了那个人苍白的脸庞。
是阿柠。
一门之隔,就是两个世界。这里面的琉璃世界,白雪飘飘,寒冷彻骨。细碎的冰雪踏上去,咯吱咯吱。除此之外,就没有其他声音了。
阿柠一步一步走到雪洞的最深处,抬眼望去,心蓦然缩紧。
面前的一方石床上空空如也!
阿柠呆立,内心一片冰凉,更胜似这冰雪。半晌,才长叹一声,转身向洞口走去。
雪花落在脸上,片片沁骨。
薰夫人是浮果的女主人,与薰皇子有母子之分,阿柠对她本是敬重爱戴的。她高贵而美丽,对山庄中每个人都如慈母一般,可惟独对阿柠不同。那时阿柠看不见,却能清晰感到薰夫人对自己的厌恶,就像一根针,刺得她心惊胆战。
无论阿柠怎么诚惶诚恐,无论阿柠躲进哪个角落,薰夫人总是记着她,恨着她,仿佛有前世的宿怨。阿柠想,或许薰夫人是把自己当作一个秘密的出气筒吧。每当浮果潜入沧澜的暗探又被枭首于城门,或是黑甲士在浮果周围晃来晃去逼得薰夫人坐卧不宁时,她就会把阿柠叫去,随便找个借口厉声斥责一番,有时还会赏赐一顿鞭挞。等阿柠年纪稍大一点,薰夫人便把她贬为杂役,从此再难见到摩涯。
可是,虽然薰夫人总是鄙夷地看着她钻研幻术的一切努力,把她做出的丑陋而瘸拐的小木人踩得稀烂;虽然她总是厌恶她,常常甩过来火辣辣的耳光……阿柠还是很想讨好薰夫人,希望她可以稍微喜欢自己一点。
心口猛然又狠狠地痛了一下。连摩涯都不知道,她那里插着一根长长的针。
阿柠慢慢长大,才华也渐渐显露,随口便能倒出薰夫人意想不到的绝妙点子。于是,薰夫人便开始让她参与浮果的决策,但她始终不信任阿柠。薰夫人第一次催动九花针时,出其不意的疼痛使阿柠倒在地上,痛不欲生。薰夫人警告她道:“如果你胆敢背叛浮果,下场会比死更痛苦!”
薰夫人也曾不止一次冷冷地对阿柠道:“记住,有我在,你就休想接近薰皇子!”如果这样,她所有委曲求全的隐忍,还有什么意义?在一片灰暗的生命中,惟有这一点亮光照耀。她不惜付出一切所为的,只是呵护住心中那个温暖纯净的梦。
薰夫人是阿柠亲手封印的。
一朵红色的朱颜花,封了她的口鼻,让她从此沉睡在梦境里。
阿柠苦笑,自己竟如此天真,还以为这样就能永远呆在摩涯身边。那个看上去无所不能的薰夫人,果然不是这样容易就落败的。再者,即使薰夫人没有破除封印而走,自己又能让她永远这样“闭关”一辈子吗?
阿柠关上雪洞的石门,从未有过的茫然无助和忧虑席卷心头。
“你扎我两次三花针,我便还你两次‘夺心术’。阿柠,你做的这些事若是被薰皇子知道了,他还会原谅你吗?”颀无羽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淳厚的薰皇子不适合你,我们俩才是邪性相近呢,哈哈!”
石门之外,月色正好。
身后响起一个缓慢的脚步声。阿柠回头:“镜先生?”
一丝笑容浮上镜先生干枯的脸:“哦,柠姑娘这次出门,身上带的黑衣木人几乎都毁坏了吧?老朽正准备找些木材,雕几个雏形木胚,给姑娘送过去呢!”
找木材?在这午夜?阿柠不露声色地问道:“镜先生,薰夫人一直在闭关吗?”
“哦,是啊,薰夫人一直在闭关。”镜先生意味深长地道。
“既如此,现在她人呢?”
镜先生摇了摇头,慢慢转身而去:“莫问老朽。世间万物,有因必有果,有果必有因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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