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八月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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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这惟一的酒肆望出去,千里烟波,一片浩渺。
从东洲到沧澜的惟一途径,便是在乘坐八月槎出海。在传说中,八月槎是从人间通往仙界的渡船,但只有每年八月才出现一次。而通往沧澜的八月槎虽然不至于一年才一往返,但也是来去无定,快则几日,慢则数月,想要渡海,惟有等待。
摩涯已在滞留半月。令他郁闷的是,明明有一艘巨大无比的八月槎在海边停着,却一直不开船,据说是要等什么大人物。
摩涯收回目光:“小二,老样子,一大碗海带汤,外加两碗白饭。”
店小二年纪很轻,眼神机灵,笑容满面地高声应道:“好咧!稍等啊客官!”
摩涯伸手摸摸胡子,心中更是郁闷。原本蓬松有型的络腮大胡子,已被镜先生熨成了直直的山羊胡,自己生生被变成一个老态龙钟的游方郎中。小欢的冰绿色眼眸也被镜先生用药水暂时变作黑色,扮一个哑巴小孩,倒也玉雪可爱。
摩涯呼噜噜喝一口汤,想起镜先生的叮嘱:“易容的精髓不在于形,而在于神。”于是手捻长须,摇头晃脑地曼声哀叹道:“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拿腔拿调,仿佛真是个牢骚满腹的酸郎中,引得一脸孩子气的店小二捂嘴直笑。
忽然听见旁边桌的人喊:“郎中,管管你家小孩啊!”
只见小欢垂涎欲滴地趴在邻桌客人的香鱼辣肉边,鼻子已快探进盘子里去了。摩涯忙一边赔罪,一边把它提回座位。小欢一看又是海带汤,小鼻子一皱,都快哭了出来。摩涯低声道:“你是鸟,又不是猫,怎么那么爱吃鱼啊?要知道我现在是穷困的游方郎中,怎么可以天天吃一两银子一盘的大鱼大肉?”
训完小欢,他心安理得地又端起碗,大喝了一口海带汤。正呼噜间,窗外忽然传来“希聿聿——”一声长嘶。摩涯一怔,转头向外看去,只见一匹雪青色的瘦马四蹄甫歇,正仰天长啸,神俊非凡。正是自己那匹蚕马!摩涯手中的筷子不知不觉地掉落地上。
店小二恰好路过,殷勤地拾起筷子,顺着摩涯的目光看到窗外的蚕马,眼里也散发出艳羡的目光:“啧啧,可真不是一般的漂亮啊!”说着把毛巾往肩上一搭,一溜烟地跑出去看稀奇去了。
骗走蚕马的“无赖”依然一身纨绔子弟般的淡紫绸衣,潇洒万端地从蚕马上跃下,怜惜地摸了摸马的鬃毛,一副爱不释手的模样。摩涯无声地苦笑,他清楚自己此刻肩负重任,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轻举妄动的。
“可以上船喽!可以上船喽!”店小二冲进来大声叫道。
原来让大家等了半个月的大人物,就是这位无羽公子。酒肆里久等的旅人们都欢喜地骚动起来,纷纷收拾行李准备动身。摩涯也背起大大的药箱,和小欢一起往八月槎走去。
“郎中,你忘拿东西啦!”店小二大叫着追上来,递上来一个蓝色的小包裹。
摩涯一愣,忽然看见店小二一脸讨好的笑容下,明亮的眼睛难以察觉地微微一眨。
摩涯心里一动,不露声色地呵呵笑道:“看我这老糊涂,多谢小哥儿!”他伸手接过包裹,只觉掌心一硬,除了包裹外,还多了一个小纸团。
店小二若无其事地笑着,挥挥手走回酒肆。毫无疑问,他是浮果山庄的人,如此冒险传讯,必有大事相告。摩涯蹲在路边,把小欢扯过来,装作给它整理衣襟,迅速地打开纸条。
上面只有四个潦草的字:危险,快走!
摩涯四下打量,一切看起来都是平静寻常。但那店小二一边收拾碗筷,一边不住以目示意,惶急之情已经很明显。
蓦地,一声女人凄厉的惨叫凭空响起,又戛然而止。随即是人群惊恐嘈杂的喧嚷。摩涯抬头一望,心里顿时咯噔了一下。只见八月槎周围的海水不知何时变成了黑色,一团一团模糊不清的黑影,像潮水一般涌出海面。它们迟缓而又渴望地向靠近八月槎的旅人包裹过去。一个年轻女人已倒在地上,变作一具暗绿色的僵尸,显然是刚刚被**了元神。
黑影不断从海水里涌出,多得令人发毛。
海鬼!摩涯的脸不由僵硬起来,这种脏东西,只要沾上一点儿就会变成绿毛僵尸!
据说海鬼是生活在海底淤泥里的幽灵,一旦被通晓邪术的术士召唤,就会成群结队地从海面浮出,所向披靡地把一切生物变作恶心的暗绿色僵尸。
男女老少尖叫着,裹缠着摩涯跑回酒肆。大门“砰”一声紧紧关上,试图把缓缓迫近的海鬼挡在门外。可是,门能挡住的东西还能叫鬼吗?摩涯摇头苦笑。
不过,奇怪的是,海鬼们把旅人逼入酒肆以后,竟真的围在外面不再靠近了。
八月槎紧闭的舱门窗忽然打开,几个人鱼贯而出,步履铿锵地走进酒肆。他们身上的黑色铠甲在黯淡的天色中闪耀着狰狞的微光——是沧澜黑甲士!
原来,这些海鬼是沧澜人召唤来的。捏着店小二给自己的纸条,摩涯开始觉得事情不对,莫非冲自己来的?但自己一路易容,悄悄行来,行踪是绝对保密的啊!
大概是感应到了海鬼的阴冷之气,小欢的身体像筛糠似的抖起来。摩涯吃了一惊,生怕它失控咕咕乱叫,赶紧做害怕状,把它紧紧搂在怀里。这一转眼间却发现,原来所有人都蹲在酒肆中央,统统在发抖。
一个红须环眼的黑甲将军,轻蔑地环扫了众人一眼,冷然道:“本将军接到密报,这里有薰党逆贼潜伏。今日这的人通通不许走!”
果然是冲自己来的!摩涯浓眉紧锁,自己前脚刚到,黑甲士后脚就杀到,难道说,浮果山庄潜伏的奸细不只柔姬一个?
红须将军目光如刀,倏地用大刀一指:“你,出来!你是不是奸细?”
一个高大俊朗的旅人站出来,脸色惨白,拼命摇头。那将军哼一声,手指一勾,一团黑影蠕动过来,抱住那个人。半声凄厉的惨叫过后,地上又多了一具僵尸。
红须将军一转头:“你,到这边来!”指的正是那个通风报信的店小二!
店小二赔着笑迎上去:“将军,小人在这儿已经六年了,只是干些端茶送水的粗活,绝对不是奸细啊!”
红胡子哼了一声,又勾了勾手指。海鬼慢慢向店小二蠕动过去。店小二的额上渗出了豆大的汗珠,却挺直了脊梁,一眼也没有朝摩涯这边看。
摩涯瞄一眼酒肆内外涌动的黑影,这些海鬼恐怕不下数百。一边估算着,一边灵蛇金剑已在袖笼中隐隐探出头。
“燕将军,请稍等!”
颀无羽飘然走进来,正好和摩涯打了个照面。摩涯心里一突,一转念,镜先生的易容术举世无双,于是坦然回视。
不过颀无羽看的却不是摩涯这个“郎中”,摩涯暗叫糟糕,颀无羽是认得小欢的!
果然,颀无羽脸上露出微笑:“这位小弟弟……”
摩涯赶紧挡在它前面:“它是个哑巴。”
颀无羽身形微微一晃,已笑眯眯地蹲在小欢面前:“我说怎么这么眼熟,你还记不记得我,小欢?”
小欢一愣,咧开嘴朝他笑了笑。
摩涯背心一凉,金蛇剑却暗暗瞄准颀无羽的头顶。束着淡紫锦带的发髻下,就是天灵**,一旦情况有变就只能先杀他,再图解决那位燕将军了。
颀无羽一脸又惊又喜的表情站起身,指着摩涯的鼻子道:“胡神医,你不认识我了吗?上次我跌下山崖擦破了点儿皮,你足足给我治了三个月啊!怎么你们也要去沧澜吗?”

摩涯一愣,但马上也作出恍然大悟状,大声道:“无羽公子,原来是你!我这不是去沧澜买点儿药,那个,提高一下医术什么的嘛!”
“你都是神医了还提高什么!”颀无羽哈哈笑着一手搀着摩涯的胳膊,一手搂着小欢,对瞪大眼睛的红须将军道:“燕将军,这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请他们吃饭去了啊!”
燕将军急忙将颀无羽扯到一边,赔笑道:“无羽公子,这可不行!陛下有令,这之人统统得杀掉,一个都不能放过!”
“行!”颀无羽用横笛敲了敲脑门,转身就走,“你杀了我的恩人吧,我也不去沧澜了!”
“你不能走啊,谢三爷眼巴巴地等着你哪!”燕将军搓着手两头为难,见颀无羽毫无妥协之意,终于“咳”地一跺脚,“好,我就放了这一老一小,你带他们上船吧!”
摩涯被颀无羽往八月槎上拖,耳畔听见燕将军大嗓门喝道:“把海鬼赶进来,把这些人处理掉,我们好开船返航!”摩涯吃了一惊,停下来看着颀无羽道:“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救我,但既然你有这个本事,不如把那些人一起救了吧!”
颀无羽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脸上露出头痛的表情,然后装作没听见的样子快步走开。摩涯正要追上去,忽觉一双柔软的手轻轻抓住了自己。
“爹,不要为难无羽公子了,我们赶路要紧!”
什么时候又多出了个女儿来啊?摩涯回头看清来人,竖起的毫毛才慢慢平复。
“你怎么会来的?”
一上船,摩涯便一把将“女儿”塞进房间。船舱里光线很暗,桌上琉璃盏的灯光,把她清秀的脸颊和雪白的衣衫,都剖为明暗两半。
阿柠灯光下的半边脸明亮地一笑:“我思来想去,还是跟你一起去沧澜比较有照应。”
“这个……不好吧?你跟我走,那浮果谁照看?”
“薰夫人出关了。”阿柠微微侧过头,脸颊顿时没入阴影里,“是她叫我来帮你的。”
摩涯这才展颜道:“好,你足智多谋,先想个办法把酒肆里那些人救了吧?”
阿柠摇头叹气道:“薰皇子怎么还是这样心软?现在我们自身难保,最要紧的就是偷偷潜入沧澜。如果打草惊蛇,可会误了大事呢!”
“话虽如此,可怎能眼看着这些无辜的人死去?我们复国就是要让沧澜百姓重新过上安稳快乐的日子,如果为达目的就不顾百姓死活,那和魇皇有什么区别?”
阿柠低头无语,幽黑的双眸中虽没有表情,但心里显然正在算计挣扎。
“不如我出去,把这里的黑甲士杀光灭口,这样还是可以潜入沧澜的。”摩涯转身便欲开门,却立刻被阿柠拉住。只听她叹口气道:“这件事交给我吧。但薰皇子要答应我,不能再插手了。”
摩涯大喜点头。于是阿柠推开舱门,唤道:“无羽公子!”
远远站着的颀无羽赶紧走过来。他显然已料到是什么事,没等阿柠开口,就先愁眉苦脸地道:“姑娘,别难为我了,那可是鼎鼎大名的‘沧澜十三郎’中坐第五把交椅的燕五啊!能从他手上抢下这一老一小,已是卖给我天大的面子了!”
阿柠附耳跟他说了几句话,颀无羽立刻住口,异样地瞅了阿柠一眼,又朝摩涯一笑,便转身匆匆下船去了。
摩涯再度对阿柠刮目相看。同是碰上颀无羽,自己被拐走了爱驹,而她却能令其低眉顺耳。这可真应了薰夫人打小就对自己叹着气说的那句话:“摩涯啊,你禀性本来聪明,可怎么我每次试探你都会上当?唉,看来日后我真得挑个人来辅佐你!”想必,薰夫人挑的人就是阿柠了。
不过,颀无羽看阿柠时熠熠发光的双眸,倒让摩涯有所醒悟:昔日的黄毛丫头已经长大了啊!
八月槎驶出近海,海水渐渐由碧蓝变成了奇异的绿色。
“我们已快进入碧焰海了。”摩涯仔细关好舱窗,对阿柠道。
沧澜洲之外,环绕着紫泥海和碧焰海。无论是从东洲还是姑射前往沧澜,都必须穿越这两片奇异的海洋。紫泥海的紫泥是海人的致命弱点,仅仅一桶就足以让一个海人死去;碧焰海千里海面燃烧着冲天的绿色火焰,姑获鸟即便从高空飞过,也会被烧焦灵魂。
两大灵兽尚且如此,普通人就更不必说了。所以,只有八月槎这种极品大舰才能穿过这两片死亡之海。八月槎不同于普通船只,而是用深山乌木制成,坚硬如铁,能辟百毒。每间船舱都密不透风,才能防止紫泥海和碧焰海的毒气侵袭人体。
检查完门窗,摩涯打开了店小二塞给他的蓝布包裹。里面只有一件残破的血衣。血迹斑斑的衣襟上,用手指蘸血写着五个大字:
冰蚕 豆蔻村
“这血衣是凌沧的,”摩涯的手有些抖,“难道他终究还是……”
“我看未必。”阿柠安慰道,“上次我们通过‘心镜’只看到凌沧被偷袭,是生是死还未可知。现在看来,他不但找到了冰蚕的下落,还能设法和我们联络,可见他还活着。”
“笃,笃笃!”
厚实的舱门上传来沉闷的叩击声。摩涯急忙收好血衣站起身。
一开门,凛冽而微腥的海风扑面而来。摩涯用衣袖遮住口鼻,只见船外已是碧焰冲天,颀无羽站在走廊,紫衣被狂风吹得翩然飞起,脸也被冻得有些发青。见到摩涯,哆哆嗦嗦面带讨好地笑着,怀里还暖着三碗热汤:“八月槎已到碧焰海,我怕毒气让你们晕船,特地送了三碗雪莲羹来,可辟毒暖身呢。”
“请进!”因为颀无羽救了自己,又救了的旅人,摩涯也不再计较蚕马之事了,“嘿,连小欢都有一碗,无羽公子真周到啊!”
澄碧清香,甜糯可口,果然是难得的上等雪莲。小欢早已眼冒幽光,开始狼吞虎咽了。摩涯笑笑,也端起碗一饮而尽。
颀无羽瞟着冷冷端坐的阿柠,柔声道:“阔海明月,如此良辰美景,可否有幸邀请柠姑娘与在下一起观赏?”
摩涯不禁大摇其头,颀无羽看来像聪明人,怎么一点儿都不懂“出门看天色,进门看脸色”呢?阿柠脸沉得发黑,周围又是这样见鬼的环境,竟然还用这样拙劣的借口来约她!
“也好。吹过海风,却从没吹过碧焰海的风。”没想到阿柠站起身就往门外走。颀无羽面露喜色,紧紧跟在她身后。摩涯看着他们的背影,愕然揪着自己的胡子。半晌回过神来,才发现桌上阿柠的那碗雪莲羹,也已被小欢偷偷喝得底朝天了。
碧幽幽的海水,在月光下明灭闪耀。风很大。阿柠长发白衣凭栏而立,宛如一朵静静开放的百合。
“柠姑娘……”颀无羽温柔地叫了一声,眼睛却肆无忌惮地上下打量着她。
阿柠冷冷地道:“信不信我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颀无羽吓了一跳,咋舌道:“你不是看不见吗?”
“我虽看不见,却会读心。”阿柠表情肃然,苍白的脸颊,被碧焰映射得碧莹莹的。她伸出手,手心里浮现出一根白色的细线。突然,白线仿佛活了一般,“嗖”地蹿起来,直直扎入颀无羽的心口。
白线一寸一寸地变黑,而颀无羽脸上的青气却一分一分地减少。
终于,白线吸足了青气,“啪嗒”掉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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