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三花针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一个月后,在羽灵眉心隐隐闪动的豆蔻宝光,终于渐渐消弭在光洁幼嫩的肌肤下。它完全化用了赤血珠,重又还原为小孩子模样,唇红齿白依旧,只有冰绿色的眼眸更见清澈。
阿柠素颜如雪,眼中沁满忧伤,轻轻对它招手道:“小欢,来,和摩涯哥哥说几句话,他为了救你连命都不要呢!”
小欢走到摩涯床前,低声叫道:“咕咕,咕咕!”
摩涯安静地躺着。
“到底要我怎样做,你才会醒?”阿柠轻轻握住他的手。
“薰皇子以受伤之体接受羽灵致命一击,虽靠功力深厚保住了生命,但意识却被封印。现在惟一可能唤醒他的,或许只有他心中真正向往、渴望、在乎的人或者物。”颀无羽在阿柠身后道。
心中真正向往、渴望、在乎的人或者物?
阿柠闭上眼睛沉思片刻,柔声道:“终年寒气氤氲的冰溪,曾经是你童年的噩梦呢。八岁起,你必须每天在太阳落山前捉起一百条珠冥鱼。那时虽然每次都冻得好像一根冰棍,可第二天还是咬着牙往下跳,因为薰夫人告诉你,只要每天捉够一百条,就可以让死去的父母回来。你看,你是一个多么傻的小男孩啊……
“我们偷出来差点弄丢的那只小海人,现在已经长得又高大又聪明了。如果你能看到它的‘火浣之术’使得有多漂亮,一定很开心……
“浮果山庄后面的镜石山谷,已经毁了。有一次我们的人在那里遭遇了恰巧经过的大队黑甲士,多亏凌沧拼了性命才把他们全部杀光,否则浮果早就暴露了。如果有空你应该去看看,法术对攻使镜石全都碎了,可见那一战是多么的惨烈……”
阿柠一生中都没说过这么多话。
不分白昼黑夜,她一直滔滔不绝地讲述着往事,从海人讲到镜先生,从冰溪讲到聆音阁飞檐下挂的每一串风铃。
可他依然紧闭双眼。他的头发拂到阿柠手上,却只是风。
一连五日,摩涯水米未进,脸色逐渐由苍白转向透明。阿柠知道,这是元神开始涣散的标志。
“阿柠啊,你苦心钻营了这么多年,现在却眼睁睁看着他在你面前走向冥国,你真没用啊!”阿柠望着镜中憔悴的自己,幽幽叹了口气,打开了桌上的小布包裹。里面是她刚刚从街上买回来的胭脂水粉,珠宝首饰。
对着镜子,阿柠笨拙地梳妆起来。
夜已深。
阿柠纤指一弹,一朵红色的朱颜花浮现在空中。和以往不同,这一朵柔软娇艳,散发着清香,完全和真正的朱颜花不差分毫。
阿柠摘下它,轻轻插在自己的云鬓上。
“摩涯哥哥,阿柠曾暗自发誓,如果哪天眼睛能看到了,就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给你看。”阿柠坐在摩涯床前,在他耳边道,“阿柠这双手可以幻物**,却无法把自己变得更美,她是不是很笨啊?可是,你原谅阿柠吧,对别的女孩子来说最最寻常的化妆,阿柠却是第一次呢。你睁开眼睛看一看吧,阿柠头上戴的,可是你最喜欢的朱颜花啊!”
摩涯依旧毫无反应。
“摩涯哥哥,阿柠从小就想,如果能帮你夺回江山,也许就能成为你的妃。为了达到这个目的,阿柠卧薪尝胆,甚至不择手段。阿柠甚至设想过,当摩涯哥哥和苍梧对决的时候,会不惜牺牲自己性命换取一胜!阿柠想过那一幕,倒在摩涯哥哥的怀里,那样他就会永远记住她了。可是,现在倒下的却是你,你的复国大业还没实现啊!”阿柠捧着摩涯冰冷的大手放在自己的脸上,任凭泪水将刚刚上好的妆冲得一塌糊涂。
“笨笨的阿柠不能再做什么了,但如果要走,冥国路上,阿柠决不会让摩涯哥哥孤身上路的……”阿柠将头埋在摩涯宽厚的胸膛上,听着他微弱的心跳声,疲惫地闭上眼睛。
云鬓上的朱颜花静静地在摩涯的鼻端绽放着,散发着清甜的芬芳。不知过了多久,摩涯的眼皮难以察觉地微微一颤,嘴唇也缓慢而艰难地开合了几下。阿柠一下惊醒,把耳朵凑到他嘴唇旁边,感受到了微弱的气息轻轻喷在自己的发际。
“花……”他说道,“花……曦……”
阿柠默默地回到自己房间,抬手拔下灵犀簪。
她要去找“那个人”。
她早就在猜测,“那个人”就是花曦。而上次“那个人”给她的鲛绡上,留有花曦独有的清甜气息,就更让她肯定了这一点。
但她没有告诉摩涯。如果可以,她本来是决意要瞒他一辈子的。可现在她忽然明白,无论花曦离开多久、走到多远,她都已永远留在摩涯心里。
很多事都可以掌控,惟有感情不可以。所以她能做的,惟有成全。
她用力一划灵犀簪,看见幽幽的蓝光闪过。
可是“那个人”一点反应都没有,通道也无法开启。阿柠一次一次地动用灵力“敲门”,可那一端却始终如同古井,无法感应到一点灵力的存在。
如果无法找到花曦,那还有谁可以唤醒摩涯呢?握着灵犀簪的手臂终于疲软地垂下。阿柠靠在窗边喘息着,因为耗费过多灵力,本已疲惫不堪的脸色更是变得苍白如纸。
等一等,或许还有个办法!阿柠用力咬了咬嘴唇。
沧浪城外,寒山顶。
这里奇寒刺骨,飞鸟罕至,但在凌云绝顶之上,却生着许多奇花异草。阿柠仔细地辨别着,采摘下来放进藤篮。自从在豆蔻村心口突如其来地剧痛后,她已经暗中到这里采撷过多次毒花,尝试以毒攻毒治疗身上剧毒,但效果甚微,赤血茧灵力衰微时,剧毒还是发作了。
但这一次来,她却是另有目的。
“紫鸢尾,味辛辣,三步断肠。”她拈起一朵如凤尾般逶迤的花朵,凑到鼻前嗅了嗅,放进花篮。
“帝女桑,无色无臭,致幻极品。”又采下一片状若手掌的大花。
“冥铃花,一经沾身,便如万蚁钻心。”一串小铃铛般可爱的绿色小花飘入篮中。
紫鸢尾,帝女桑,冥铃花,是制作三花针的毒材。三花针并不是这种用毒方法的巅峰,阿柠甚至已快要成功制出六花针。
但这一次,三花针已经足够。
颀无羽每天都会来,在摩涯醒来之前,执意要一直陪着阿柠,这天也不例外。
甫一落座,阿柠便对颀无羽嫣然浅笑道:“无羽公子,此间事了后,你准备回姑射吗?我有点事想请你帮忙呢!”
颀无羽受宠若惊地微笑道:“赤血茧的事实在情非得已,我也十分抱歉,如果能帮上什么忙,柠姑娘千万别客气!”
或许是看见阿柠黯淡的容光,颀无羽眼里那种难以言喻的神色更为明显。阿柠觉得,那分明就是怜悯!他早就看出摩涯爱的不是自己,所以才可怜自己,一种被看穿的恼怒涌上心头。
“我想请无羽公子帮我……”阿柠将唇凑到他耳边。
颀无羽觉得她的发丝轻拂耳际,一股淡淡的女儿体香传来,心中不禁一荡。一走神间,胸口忽觉一阵刺痛。颀无羽讶然低头,眼睁睁看着一只纤纤素手把长长的三花针干净利落地推入自己的胸膛。颀无羽一时错愕,难以置信地望着阿柠瞬间已变回漠然的脸庞。
阿柠冷冷盯着他道:“我一直没有问,上次三花针的毒是谁帮你化解的?我算来算去,沧澜能做到这一点的,只有一个人而已。现在,我要你带我去找她!”
颀无羽呆呆注视着她,身体颓然靠在椅背上。
“如果你不照我说的做,我会毫不犹豫地催动三花针,那种滋味你应该还记得吧?”
颀无羽静静看了她好一会儿,才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除了你的摩涯哥哥,其他人都如同草芥,你比我想象的更冷酷无情啊!”

给颀无羽化解三花针毒的人,居然不是花曦。
山间的小茅屋外,一个男子抱着一卷书,在乱飞的桃花中冥思。他三十岁左右年纪,灰色布袍干净整洁,相貌平和儒雅,一双眼睛澄澈犀利,仿佛能洞穿人心。他看见阿柠并不惊讶,反而很熟悉般地问一句:“你的眼睛好了?”
阿柠疑惑地愣在原地。
男子一笑:“怎么,不认识老师了?”
“凌沧!你还活着?”
凌沧,在阿柠心目中亦师亦兄。是他把她领进了浮果秘密的修炼圣地,让她得以钻研那些古书中的种种神幻法术。
“说来话就长了。”凌沧仍是一笑,平淡中包含着满腹无奈。
“很久以来,这山谷中都只有我一个人。”他细心地拂拭去石凳上的灰尘,示意阿柠坐下,“到沧澜卧底,屈指算来已经六年。这期间固然有许多惊心动魄的时刻,但由于我和‘那个人’处处谨慎,配合默契,倒也屡次化险为夷。可这一次,我却栽得一塌糊涂啊!”他叹了口气,回忆着当日突如其来的变故,“那一天,我和往常一样,在感应到‘那个人’的灵力信号后,就动身到豆蔻村去。那里数年前发生过瘟疫,已经荒弃多年,人迹罕至,所以近来我们都是约在那里见面,传递鲛绡密报。大概是一直以来都太平无事,所以我就大意了,没有仔细检查四周环境。我毫无防备地走近茅屋,突然发现自己浑身仿佛被无形的绳索捆住,然后黑甲士冲上来,把我制住。”
阿柠点点头,虽然凌沧仅仅用“制住”一词轻描淡写地一带而过,但这一段情形,她已经通过“心镜”看见了,当时他身中数刀,几乎被扎成一个血蜂窝。
“那后来呢?”
凌沧叹了口气,苦笑道:“后来嘛,我大概是吃到我这辈子最大的苦头了。魇皇的逼供酷刑,简直可以用惨无人道来形容!”他闭上眼睛,似乎此刻回忆起来也不由战栗,“后来,苍梧亲自来到地牢。他看见我不**形的样子叹气道,‘你这样也不肯说出浮果的秘密?’我却只是一心求死——呵呵,与其受那样的折磨,还真不如死了干净。魇皇沉默了半天,说道,
‘好,我敬你是条汉子,那就给你个爽快!’于是,他让手下一个叫白石的将军,把我带到紫泥海边,一剑刺穿我胸膛,把我扔进海里去了。”
“那你是怎样脱险的?”
“被扔下去时我还没死,只是陷在紫泥的毒气中,觉得非常痛苦。但我醒来时,却到了这里。后来才知道,是无羽公子救了我。那天,他的八月槎刚刚到沧澜。我问他为什么要救我,他笑了,说我受的是魇皇密刑,可见是魇皇的敌人;而魇皇的敌人,多半就是他的朋友。于是,我知道了他是姑射少主。后来,我发现他中了三花针,于是就帮他解了。通过言谈,我知道浮果有人来沧澜找我,很是激动,就想立刻去见你们,但刚一走出这里就险些被黑甲士发现。我知道,如果草率地去见你们,定会给你们惹来杀身之祸,于是拜托无羽公子多多照顾你们。但这一次,无羽公子说是你执意要见我,也就顾不得了。”
阿柠沉默,半晌才道:“老师,你受苦了!”
凌沧淡淡一笑:“还好,命还在呢。”
阿柠忽然想起血衣之谜,问道:“你曾经留给我们一件血衣,让我们去豆蔻村找冰蚕吗?”
“血衣?”凌沧露出迷惘的神情,“没有啊,我被捉后,衣服和剑都被拿走了。怎么?”
“果然!”阿柠叹口气,“这事以后再慢慢细说吧。”
凌沧点点头,摇了摇手中的书卷道:“现在最重要的是,赶快破解这天书般的东西,立刻找到魇皇饲养冰蚕的秘地。”
阿柠接过书卷,原来里面夹着一张鲛绡,上面的图案既非文字,又非地图,不觉“咦”了一声。
凌沧忙问:“怎么你见过吗?我想得头破,也没理出头绪呢!”
阿柠从怀里拿出从“那个人”那里得来的鲛绡,两张上面的图案果然十分相似。
“似乎是一整张分开的呢!”凌沧喜道,把两张鲛绡拼在一起,纹理果然严丝合缝,可图案仍然令人费解,看不出是什么意思。
“这个回头再想,先跟我回祥福客栈吧。”阿柠牵挂着摩涯。没有花曦,只好期望他最好的兄弟可以唤醒他。
二人刚回到客栈,颀无羽便登门来告辞了。
拱手间,可见他的十个指甲间,已隐隐浮动着无数碧羽。想必,鬼灯已经成功地把谢府中三百件羽衣偷出来了。这样大的收获,总算不枉他装扮成姑获鸟卧底一场了。作为羽灵的小欢,走到哪里都被大姑获鸟们如同众星捧月般殷勤地围绕着,这一次,也将随颀无羽一起回姑射。总而言之,除了百影木在赤血之念引起的大火中尽数烧毁外,姑射少主算是满载而归了。
“这么说,明天傍晚就要动身?”凌沧抱拳深施一礼,“那么一路珍重,恕我不能远送了!”
“凌兄太客气了,以后你可以继续在茅屋藏身,那里应该很安全。”颀无羽眉目间已不复往日的神采飞扬,颇有些憔悴落寞,也不知是因为赤血茧一战元气尚未恢复,还是因为阿柠那一根三花针。
凌沧目注着颀无羽满指碧羽,道:“把几百只姑获鸟带回姑射,不是件容易的事吧?我听说,自从赤血茧大火后,姑获鸟集体失踪,已经引起魇皇关注,现在任何人出海都要经过严密盘查呢。”
“这个我早就安排好了。姑获鸟或许不能登上八月槎,可贩夫、走卒、旅人之类,总可以上船吧?”他似乎不愿太多议论此事,就此话峰一转,“薰皇子醒了吗?”
凌沧脸色一黯,摇了摇头。
“我去看看他。”颀无羽走进摩涯的房间,抬眼就看见了那个熟悉的白色背影。他本应该恼恨这个冷酷的女子,可临走前却仍然忍不住要找借口来看她一眼。可是,她却一直痴痴守着摩涯,竟连自己的到来都没有觉察。
蚕马青色闪电般的身影,转眼就消失在远方。
摩涯的脸越发透明,连皮肤下的血管都已隐隐可见。他之所以能支持到现在,全仗着灵力浑厚的坚实根基。一旦灵力耗尽,他也就陷入永眠了。
阿柠迟疑了很久,终于开口问凌沧:“你知道怎么能找到花曦吗?”她的声音微微颤抖着,一直以来,她都假装认定,花曦早已死去,而现在,她却只怕凌沧伸出手摸她的脑门,问她是不是在发烧。
凌沧沉吟了片刻,才道:“你也猜到‘那个人’就是花曦了?你很聪明。这些年,如果不是花曦提供情报,浮果已经毁灭无数次了。可是,如今的花曦,已经不是以前的花曦了。”
阿柠心中一跳,想起灵犀簪无法开启通道一事。
凌沧沉声道:“花曦,她已经背叛浮果,否则,你以为我怎么会暴露?”
“不可能!”有如一柄铁锤沉重地击在阿柠心上,一时之间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如果摩涯醒来知道了这个消息,怎么受得了?
“她怀了魇皇的孩子。女人一旦怀孕,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对浮果的忠心,又如何能经受骨肉至亲的考验呢?卧底,总是生活在猜疑战栗的黑暗中,花曦却已经找到了一个女人的天堂,还有什么理由继续留在地狱里?
如果这样,花曦就是浮果的敌人了。阿柠却并不为此而开心,她看着摩涯,暗道:你苦苦爱着的那个女人,已经背叛你了呢。
可是,只要花曦能唤醒摩涯,她做过怎样的事,或正在做着怎样的事,已都不重要。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