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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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朦胧中,我听到三头小公牛骂声不绝。它们的大嘴一开一合,把凉森森的唾
沫喷到我的脸上。大小鲁西骂了我几句就不骂了,双脊却不依不饶,怒气冲天。它
说:你这个小杂种,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说我把十三头母牛都跨了一遍?你
让老董同志下那样的狠手。把我的蛋子骟了。你不但让老董同志把我的蛋子骟了,
你还把我的蛋子吃了。大小鲁西帮腔道:他把我们的蛋子也吃了。双脊说:“想不
到啊想不到想不到你这个小杂种是如此地残忍。我大喊冤枉,但我的喉咙被一团牛
毛堵住了,死活喊不出声来。双脊对大小鲁西说:伙计,咱们这辈子就这么着了,
虽然活着,但丢了蛋子,活着也跟死了差不了。咱们以前怕这小杂种,现在还有什
么可怕的?大小鲁西说:的确没有什么好怕的了。双脊说:既然没有什么好怕的了,
那咱就把这小杂种顶死算了,咱们不能白白地让这小杂种把咱们的蛋子吃了。大鲁
西道:兄弟们,你们有没有感觉?当他吃我们的蛋子时,我的蛋子像被刀子割着似
地痛。我真纳闷,明明地看到他们把我们的蛋子给摘走了,怎么还能感到蛋子痛呢?
双脊和小鲁西说:我们也感觉到痛。双脊说:他们不仁,我们也不必讲义。我看咱
们先把这个小杂种的肠子挑出来,然后咱们再去跟麻子他们算账。我把身体死劲地
往树干上靠着,眼睛里充满了泪水。我大喊,但只能发出像蚊子嗡嗡一样的小声音。
我说:牛大哥,我冤枉啊……我也是没有办法子呀……队长让我干,我不能不干……
双脊,双脊你难道忘了?去年冬天我用我奶奶那把破木梳子,把你全身的毛梳了一
遍,我从你身上刮下来的虱子,没有一斤也有半斤,大鲁西,小鲁西,我也帮你们
梳过毛,拿过虱子,如果没有我,你们早就被虱子咬死了……你们当时都对我千恩
万谢,双脊你还一个劲地用舌头舔我的手……你们不能忘恩负义啊……我的声音虽
然细微但它们听到了。我看到它们通红的眼睛里流露出了一丝温情。我抓紧时机,
摇动三寸不烂之舌,尽拣那些怀念旧情的话说。我看到它们交换了一下眼神,好像
有放过我的意思。我说:牛兄弟们,只要你们饶了我,我这辈子不会忘了你们,等
我将来有了权,一定把最好的草料给你们三个吃。我保证不让你们下地干活,夏天
我给你们扇扇子,冬天我给你们缝棉衣。我要让你们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牛,最最
幸福的牛……在我的甜言蜜语中,我看到大小鲁西的眼睛里流出了泪水。双脊说:
我们不用你扇扇子,你也不可能给我们扇扇子;我们不用你缝棉袄,你也不可能给
我们缝棉袄。你自己都找不到个人给你缝棉袄。你的好话说得过了头,所以让我听
出了你的虚伪。你的目的就是花言巧语地蒙混过关,然后你撒开兔子腿儿,跑一个
踪影不见。我说:牛大哥呀,村里人说话说了算,一片真心可对天。双脊道:你甭
给俺唱戏文,您这几句俺们从小就听。接下来是“擒龙跟你下海,打虎跟你上高山”,
对不对?我连声说对。双脊对大小鲁西说:伙计们趁着天还没亮,咱们把这小杂种
收拾了吧!它们竖起铁角,对准我的肚皮顶了过来。我怪叫一声,睁开眼,看到一
轮红日已从河堤后边升起来。
一轮红日从河堤后边升起来,耀得我眼前一片金花花。我搓搓眼,看看眼前的
情景,不由地叫了一声娘。我的娘哟,三头牛都趴在了地上,尽管缰绳没断,但它
们把脖子神得长长的与树干并直,龇着牙咧着嘴翻着白眼,好像三个吊死鬼。我更
加仔细地看了一眼,它们的身体的的确确是趴在了地上。我不顾被夜露打湿了的身
体又僵又麻,蹦起来,跳过去,拉牛缰绳。牛缰绳挺得棒硬,如何拉得动?拉不动
我就踢它们的屁股,我踢它们的屁股它们毫无反应。我的心里一片灰白。我想坏了
事了,这三头牛死了。这三头牛一定是趁着我睡着了时,商量了商量,集体自杀了。
它们这辈子不能结婚娶媳妇,所以它们集体上了吊。这时我就想起了杜大爷,这老
东西趁我睡着了竟然偷偷地跑了。他想把死牛的责任推到我身上。我心中顿时充满
了对杜大爷的恨,忘了我对杜五花的爱。杜鲁门!杜鲁门!我明知杜鲁门不可能听
到我的喊叫,但我还是大声喊叫。杜鲁门我饶不了你!如果杜鲁门此时在我眼前,
我会像狼一样扑上去把他咬死。三头牛其实是死在他的手里。我扑上去把他咬死实
际上是替牛报仇雪恨。我撒腿往杜鲁门家跑去。
我跑到杜鲁门家的菜园子,看到杜鲁门正猴蹲在那里割韭菜。刚割了韭菜的韭
菜畦就像刚剃了的头一样新鲜。他女儿杜五花也在园子里忙活。杜鲁门把韭菜捆得
整整齐齐。杜五花把杜鲁门捆好的韭菜一捆捆地往水桶里放,一捆也不落地放到水
桶里用水浸泡。用水浸泡过的韭菜既好看又压秤,这家人的脑子个个好用。杜五花
从水桶里把韭菜提上来时韭菜真是好看极了,一串串的水珠像珍珠似的顺着韭菜梢
流下来,流到水桶里,发出撒尿般的响声。往水里浸韭菜的杜五花也很好看,尽管
此时我对她的爹恨得咬牙切齿,但我还是没办法不承认她的漂亮。根据我的经验,
女人只要跟水一接近马上就会变漂亮。漂亮的女人跟水一接近会变得更漂亮,即便
是不漂亮的女人跟水一接近也会变漂亮。譬如说女人在河里洗澡,譬如说女人在井
边洗头,譬如说女人在水桶边浸泡韭菜。红太阳照耀着杜五花肉嘟嘟的四方大脸,
好像一块红玻璃。她留着两条又短又粗的辫子,好像两根驴尾巴。如果没有杜五花

在场,我肯定会大喊:杜鲁门,王八蛋,牛死了!因为杜五花在场,我只好说:
“杜大爷,坏了醋了!”
杜大爷抬起头,问我:“罗汉,你不在那里看着牛,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我说:“您快去看看吧,杜大爷,我们的牛死了……”
杜大爷像豹子一样蹿起来,问我:“你说什么?”
我说:“牛死了,我们的牛死了,我们那三头牛都死了……”
“你胡说!”杜大爷弓着腰跑过来,一边跑一边说,“你胡说什么呀,我离开
时它们还活蹦乱跳,怎么一转眼就死了?”
“我也不知道它们为什么死了,看那样子,好像都是自杀……”
“你就胡编吧,我活了68岁,还没听说牛还会自杀……”
杜大爷往我们挂牛的地方跑去。
杜五花问我:“罗汉,你弄什么鬼?”
我说:“谁跟你弄鬼?你爹把牛扔了不管,跑回家来搞资本主义,结果让三头
牛上了吊!”
“真的?”杜五花扔掉韭菜跑过来,拉着我的手就往河堤那边跑,她的手像铁
钩子一样,她的胳膊力大无穷,我几乎是脚不点地地跟着她跑,边跑她边说:“你
是怎么搞的?我爹不在,不是还有你吗?”
我气喘嘘嘘地说:“我睡着了……”
“让你看牛你怎么能睡着呢?”她质问我。
我说:“我要不睡着你爹怎能跑回家割韭菜?”
我还想说点难听的话吓唬她,但已经到了槐树下。
杜大爷拽着缰绳想把牛拽起来,但拽不起来。我心里想,牛都死了,你怎么能
把它们拽起来呢?杜大爷掀着它们的尾巴想把它们掀起来,但掀不起来。我心里想,
你怎么可能把一个死牛掀起来呢?虽然他没把牛弄起来,但经他这么一折腾,我看
到双脊的尾巴动弹了一下。老天爷,原来双脊还活着。既然双脊还活着,那么,大
小鲁西更应该活着。果然我看到大鲁西晃了晃耳朵,小鲁西伸出舌头舔了一下鼻孔。
发现三头牛都没死让我感到很高兴;发现三头牛都活着又让我感到很不高兴。那时
候我正处在爱热闹的青春前期,连村子里的狗都讨厌我。我希望村子里天天放电影,
但这是绝对不可能的。我希望村子里天天有人打架,这也是绝对不可能的。我希望
天天能看到红卫兵斗坏蛋,但这也是绝对不可能的。没有了上边所说的这些大热闹,
那么生产队里的母牛生小牛、张光家的母狗与刘汉家的公狗交配最好能天天发生,
但这也是绝对不可能的。老董同志来给牛割蛋子这样的热闹能够每天发生吗?当然
也是不可能的。所以我想,如果这三头牛一起上吊自杀,这个大热闹足可以让全村
轰动,而这令全村轰动的大事与我直接有关系,你想想这会让我的生活多么充实,
这会让我多么令人关注,人们必定眼巴巴地望着我、盼着我讲出事情的前因后果,
那会让我多么神气。可是,三头牛一个都没死。杜大爷瞪着一大一小两只眼,对着
我和他女儿吼:“你们俩死了吗?”
老东西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他让我跟他的女儿死在一起是什么意思?这话虽
然不是好话,但我听出了亲近,好像我跟杜五花有着特殊关系似的。我又想其实我
跟杜五花的关系就是不一般,我曾经……
“别傻站着了,帮我把牛抬起来呀!”杜大爷说。
于是我上前揪住了双脊的尾巴。
杜五花一把将我读到一边,什么也没说,她什么也没说就弯下腰,自己揪住了
牛尾巴。
我上前抱住了牛脖子。
杜大爷把我推到一边,亲自抱住了牛脖子。
最后,我只好站在杜五花身边,握住了她的手腕子。
我们一齐努力,将双脊抬了起来。
我很担心把牛尾巴从牛屁股上拔下来。其实我是有点盼望着将牛尾巴从牛屁股
上拔下来。能将牛尾巴从牛屁股上拔下来肯定也是一件大事,甚至会比死三头牛还
热闹,但牛尾巴还在牛屁股上我们就把牛抬起来了。
抬起了双脊我们紧接着把大鲁西抬起来。
然后我们又把小鲁西抬起来。
我们把三头牛抬起来后,杜大爷马上就转到牛后,弯下腰去仔细观察。
我和杜五花也弯腰观察。
大小鲁西的蛋皮略有肿胀。
双脊的蛋皮大大肿胀,肿成了一只饱满的大口袋,比没阉之前还要饱满。颜色
发红,很不美妙。而且这伙计还在发高烧。我站在它的身边就感到它的身体像一个
大火炉子似的烤人。
杜大爷解开了牛缰绳。他把大小鲁西的缰绳交给我,他亲自牵着双脊的缰绳。
他对五花说:“你回去吧,让你娘擀一轴子杂面条,待会儿我和罗汉回去吃。”
杜五花好像不认识似地看看我,我也好像不认识似地看看她的爹。我心里想,
这简直是太阳从西边升起来了。我又看看杜大爷,我看到他老人家的脸慈祥极了。
我活在人世上14年,还从来没见到过像杜大爷这样慈祥的老头。
我们拉着牛,在胡同里慢吞吞地走着。杜大爷咳嗽了几声,说:“罗汉小爷们
儿,其实,你是咱村里最有天分的孩子,他们都是狗眼看人低,我把这句话放在这
里,20年后回头看,你保证是个大人物!”
杜大爷的话我真是爱听。
他说:“咱爷俩一夜都没合眼,双脊的蛋子还是肿成了这样,可见这头牛不能
阉,人家老董同志也说不能阉,这头牛配过牛不能阉了,你麻叔非要阉,所以说万
一有个三长两短,责任也落不到咱爷俩头上,你说对不对?”
我说:“对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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