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长恨天里恨天长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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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
石门关闭,四下一片静寂,就连达没赖气急败坏的叫声,也在石门关闭的那一瞬间,陡然隔离消失在另一个天地.
阿萱正待转身,却见石门背面之上,以极深的印痕,刻了八个大字:"昆仑玉英,堪抵铁金.甫有同气,遇斫始进."
凝神略一思索,顿时明白过来:"原来这石门当真不是寻常的石料,竟还暗含了玉质的混杂,所以它的坚硬就同金铁一般.'甫有同气,遇斫始进'.难道这石门的开启,竟是没有任何机关操纵的?只要斫门的兵器与这门有'同气',也就是相通的地方,石门便能自动开启?"
她摇了摇头,心中甚是费解,但也隐约猜到:"宝剑与石门之间,能有什么可以相通的地方?莫非这石门与宵练剑的质地,竟是有一部分相同?或者干脆宵练剑根本就不是寻常金铁所铸,竟也是来自于昆仑的玉英不成?"
她将宵练放回腰间,转过身来,陡觉眼前光华耀目,视之微眩,不禁"啊"地一声,失声叫了出来!
映入眼帘的,竟是一个极大的洞窟.高约数丈,极宽极阔,几可容百人之数.更为令人惊讶之处,是此处的洞壁地面皆铺以水晶琉璃,周围又以大块纯色黄玉镶嵌钉住.其华美耀目,直看得阿萱天地旋转,目弛神摇,哪里象是在一处荒凉的山腹之中,竟不吝于是紫阙仙府、龙宫洞天一般.
远远便见无数个阿萱的身影,映于壁上地面的琉璃之中.只在顾盼之间,那些身影便一起微微动摇,其颦笑嗔怒,动作情态,无一不清晰入毫.四处唯见流光璀璨,明莹华灿.
洞窟当中,吊起四根粗如儿指的金链,牢牢悬有一方碧玉大匾,上书"长恨天"三个大字,竟也是由黄色碎玉拼成,色泽明黄,光华万千.方才那一道暖黄色光芒,正是由这些黄玉碧玉与琉璃的光芒混杂汇聚而成.
阿萱心旌稍定,赞道:"长恨天!这哪里是什么长恨天?这样美妙的境地,只怕凡人住在其中,也要恨每一天的时光太短太短了."
当中一条绵长大道,也以琉璃铺砌,延伸向内洞而去.远远只觉那道路尽头,隐有光霞万道,七彩缤纷,却不知又是怎样一番天地.
宝光流转之中,阿萱轻轻走上前去.每一步路,都走得极是小心,在空旷的洞窟中,有如空山足音一般,显得那样的飘缈而不真实.仿佛稍一用力,便会踏碎了这美丽的一片幻境.
通道绵长无际,不知要通往何方而去.阿萱缓缓前行,只见洞壁两边的琉璃之中,映出了无数的少女身影.她幼时生于山村,家中寒素,谢蕙娘生性又淡泊得很,只知收拾干净便可,并不重视自己的容貌修饰.不要说脂粉香胰,便是巾靶镜栉诸物,也配置得不甚齐全.
阿萱年幼爱美,但要想看到自己的相貌,多是摇船采荷之时,偷偷从太湖的碧水的反光中而得知.
她一生之中,从未如今日一般,处于如此华艳而奇诡的地方,自然也从未看到过这么多明净如镜的琉璃.
但见自己的身影映照在琉璃之中,因琉璃嵌镶角度不同,她所看到的也是不同角度的自己.
侧身的、正面的、俯瞰的、微斜的、倒映的……阿萱几乎自己都有些不认得自己.这样多的阿萱,不同角度的,不同风致的阿萱……琉璃中映照出的影子中,有的只看见面庞的侧线轮廓,几缕鸦黑的鬓发轻轻拂动;有的只倒映出青色的布履,并一截粗布缝制的裙裾;还有的却是照见背面,是一抹袅娜的腰身,如柳柔韧,如烟轻灵.
阿萱微微一怔,仿佛心中掠过某道深藏已久的阴影,不觉停下脚步,开始认真端详各琉璃中所映出的影子.
不一样的阿萱,然而又是同一个阿萱,不同的,不过是打上了每一段生命历程的印迹.
每一段的历程,在那一瞬间也恍然出现在眼前.
离开盛泽已有多久?她记不清了.但回想盛泽山村中的岁月,虽然温馨难忘,无形中却已隔得非常遥远.贫寒清苦的幼时生活、母亲猝然的早逝、无数次的机变周旋、认父不遂反遭到的算计、流亡江湖的辛酸与艰难、人世间的机诈与多变……母亲、江暮云、张谦、秦真、春十一娘、李煜、封姑姑……这许许多多的人,许许多多的事,如走马灯一样,在她的面前变幻不定.
琉璃中的诸多影子,顿时幻作了不同的阿萱.
那身着淡青衣衫,太湖中自在划舟采莲的阿萱;那立于夜色月辉之中,凝神吹箫的阿萱;那个绿纱如仙,在百尺楼中翩然起舞的阿萱;那低眉敛首,悄悄远循的阿萱;那花神殿上,对春十一娘慨然相护的阿萱;那神女峰里,于藤蔓松枝中跳跃纵攀的阿萱……
比以前长高了许多,唇艳齿莹,眉黛眸清.鸦黑的长发越是浓密润泽,闪现出少女独特的美感.只是眸光已不再纯净,笑容里开始有了一些寂寞……如纯良的白纸,被一笔笔涂上生命的色彩.从天真温柔的一眼灵泉,渐渐化为沉郁静默的心湖.
哪个才是真正的阿萱?
他……他喜欢的,又会是哪一个阿萱?
所有的琉璃光影,突然间旋转映射起来.她脑子里一片混乱,但觉那些琉璃中映出的影子都仿佛活了一般,挤挤挨挨,层层叠叠,宛若潮水一般,扑面卷起铺天盖地的巨浪!
"啊!"
失声尖呼,阿萱紧紧地闭上了双眼!
洞窟无声,唯有方才那一声尖呼的颤抖尾音,还在空中隐隐回旋.
蓦地睁开眼晴,阿萱脑中顿时清明.只将头轻轻摆了一摆,便不再受那琉璃中影子的侵扰.
那些,不过是飞鸿掠过湖面的倒影,是云霭投在天际的一抹霞光.
阿萱就是阿萱,无论在生命的历程中跋涉了多远,改变的只是躯壳,她的心,仍然是最初的那颗心.
好比这满天满地的琉璃,映出那么多栩栩如生的阿萱;可是真正的阿萱,只有静静伫立的这一个.
哗啦一声,仿佛有什么无形而沉重的桎梏,从身体里轻卸开去.阿萱脚步轻盈如鹿,快步向前走去.
才走得两步,前面陡然现出一道石门.门上镶有七片小小绿玉,拼作女夷花之形.此外并无任何珠玉为饰,朴素洁净,仿佛粉黛洗尽的姑射仙人一般.然不过是一扇石门而已,却令人不禁心中一凛,为之肃然.
阿萱眼光一瞥之下,便见转角处壁上刻有几行小字.凝神一看,不觉念了出来:"大千世界,琉璃光生.幻境求真,真如幻境."又一行字道:"余两进洞天,方克'琉璃天'之变,祖师学究真达天人矣,惭愧殊甚."旁边小小一个"春"字.

阿萱心中一震,忖道:"是春姐姐?看她的意思,是说这琉璃珠玉的天地,居然是当初祖师所设.而设置的原因,竟也不是单单为了气派好看,而似乎也是为了考验每个人的修为.只是春姐姐如此才能,为我辈所远远不及.我只一次便到了此处,她怎么倒说自己'两进洞天,方克琉璃天之变'?"
原来历代教主确定继承人后,都会督促其进入'长恨天'修习武学.但巫长恨凌飞艳二人皆亡,春十一娘又仓促离开,实无人对阿萱讲起这其中奥妙深意.
'长恨天'的入口原在浮云洞中,且洞中套洞,甚是隐秘.最初不知是何位奇人异士,倾力修建这所山腹之中的洞府,用来收藏那《天枢实录》.后来巫长恨无意之中得知讯意,费了许多周折,终于找着此地.她为长久守候此书,这才驱逐原先盘踞神女峰上的盗匪,建立了一座花神宫,作为女夷教根本之地.
这'长恨天'原不是什么宝库秘藏,所以根本不用修缮如此富丽.之所以修建那琉璃天,却是另有深意.
三界之中,原分六道.其中人间道为六道之一,据说是因**而生的人汇聚之地.纵观世上芸芸众生,哪个不是为了满足自己的贪欲,终生束缚,不得解脱?《天枢实录》原为天府藏书,不知为着什么机缘流落人间.武功修炼一道,原本与仙佛道术吐纳相关.所以但凡有人依此修习,自然而然真气充沛,元神明朗,成为武林中的绝顶高手.
女夷教数代教主武功奇异,罕有敌手,便是大大得了其中的好处.
然而也正因为此,该书的修炼便大异凡俗武功.对于武人常追求的皮毛骨髓,即个人体格是否上等倒也不甚看重,却要求心性颖悟极高.
故此那修建洞府之人,便先设一道琉璃天,来考验一个人的定力修为.
但凡来人,必然先要在阴暗的通道行走良久,方才能够到达'长恨天'中.瞬间便见四周宝光流连,与先前那阴暗潮湿的情境大有迥异,一时间难免不意动神摇.而且喜好珠玉珍异之物,也是一个人生来就有的本性.心神动荡,自然难以抱元守一,再经过这长长的琉璃走廊,无数身影错杂,叠逞而现,辅以特殊阵法驱动.最是容易勾起人心中深藏的情绪,顿时生出心魔,念头纷杂,几乎难以保持最初的清明状态.
巫长恨之所以命令历代教主必须进入'长恨天'修习,一方面固然因为这里安全而清静,适合人修习武功;另一方面却也是借此试探.一个人如果做了女夷教主,自然武技精深,从者甚众,几乎是一呼而百人应诺.身居高位,日久月长,难免会有时受欲念所趁,酿成大的祸端.所以身为教主者如果有了过多的贪念,对女夷神教也是有害无益.
如果来者能顺利通过琉璃天,自然是心境平和清明之人;而心中欲念纠缠,不能自拔之人,当然也就难以逃脱心魔的侵扰,直至最后走火入魔,甚至七窍流血,死于这华美洞府之中.
幸得女夷数代教主,皆是有大智慧之人,所以才都平安通过.
然而春十一娘又有不同,她适逢大变,半生际遇坎坷.平昔虽然是以坚毅心力,将所有情绪强行压下.但"琉璃天"毕竟非同寻常,种种似真非幻的景象,便如是将所有前尘重放一遍,终于勾起她所有隐藏于心底深处的魔念.所以她才"两进洞天,方克'琉璃天'之变".阿萱心地纯净,率性自然,不受心魔所缚,反倒更容易通过这"琉璃天",却与武学修为无关了.
阿萱犹豫良久,凝神关注.但见那门上七片绿玉花瓣之中,竟有一小小凹进,想必喻示花蕊之意.阿萱脑子里灵光一闪,连忙取下宵练剑看时,果见剑柄上镶有一颗榛子大小的暗绿宝石.她试探地举起宝剑,以剑柄印上那小小石凹,那颗宝石却只陷入少许.
阿萱拍拍脑袋,又伸指过去摸了摸那宝石.这一抚摸之下,指尖却不由得用了力,那宝石微微一转――虽只是极细微地一转,阿萱顿时察觉出来,心头狂喜,指尖又试着旋了旋:果然那宝石有些活动起来.阿萱小心翼翼,驱指而动,不多时,那颗宝石竟被完完整整地卸了下来!
阿萱不及多想,便将那宝石往凹处轻轻一按:严丝全缝,堪堪没入!
这充作花蕊的暗绿宝石一经填入,整朵女夷花便仿佛有了生命神采一般,虽是玉片拼就的花朵,却宛然迎风怒发,美丽无纶!石门若有感应,无声向左缓缓开启.
阿萱取下宝石,再看门内,竟然是异常温馨绮靡的一片天地.
那是一间阔大的石室.靠西竟还开有一扇窗户,远远望出去,看得见一抹峡江黛青的山峦.想来这石室当是建在神女峰临江的山腹之中,故能开窗透气又不被外人所察觉.若无此窗,则在这石室当中,与居于囚室真是毫无区别,这洞府最初的建造者当真颇有巧思.
天光透入室来,看得清石室之中,床榻桌几一应俱全,却都是根据山腹岩石雕琢而成,牢牢生根于地.石榻上铺有尺许高的绸缎软罗,四周垂下粉色纱帐.一旁的石雕梳妆台凳之上,俱蒙有织锦弹绫软垫.精工雕镂的巨大石柜之中,堆满各色锦绣衣裳,大大小小的绣履珠靴,竟有数十双之多.
阿萱一阵怔忡,恍若此时进入的并非是藏书古洞,倒仿佛置身于某官宦府第的一所绣楼香闺之中.
阿萱不由得一一看来,但见那些衣衫或素雅、或华贵,质地轻柔,裁剪精致,委实不是寻常富家所有.那些鞋履上绣纹繁复,有的履头上甚至还镶有黄豆大小的珠子,端的是奢贵异常,更令阿萱咋舌不已.偶一转头,见那梳妆台雕琢小巧精美,不由得信手将台下石屉一抽.
石屉应声而开,阿萱看清屉中物事,不由得又吃了一惊:但见屉中堆满各色簪珥翠珰、金冠步摇,样式精巧自不用说,连那些珠玉的焕彩文光,也是大异寻常.
然而最令她震惊的,还是那些簪环之上,随意地丢着几本小小书册.仿佛是居住在闺中的女子闲来梳妆之余,便拿起几册诗词诵读一般……她拿起来一一翻阅,手忍不住微微发抖.这看似普通而略略泛黄的册面之上,留下了极娟秀的女子手迹,笔端细致轻柔,如描如画,如剌如绣,却写着那震惊武林的巨大声名:
《天香手》、《催心掌》、《云锦一剑》.
她拿起最后一册,忽觉鼻子有些发酸.因为那一册的封面上,写着三个朱红小字.字迹如血,绵密笔划之中,仿佛有森寒杀气,隔着无尽岁月流光,腾腾扑面而来:
《海棠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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