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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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差一点儿把一件大事忘了。”
说着忙伸手入怀,摸出了一份大红的帖子。
“这个热闹,你们一定是乐意看看的。”
鬼爪蓝江怔了一下,应元三已把帖子递了过来,她接过来一看,只见上面龙飞凤舞似的,写着几行字,写的是:
兹订于本年八月中秋夜,在寒舍敬备水酒,恭候台驾阖第光临。此请
血魔洗又寒
鬼爪蓝江丘明
淮上三子葛鹰谨启
叶潜
鬼爪蓝江不由一怔。
“怪了,这三个老怪物,居然还会想到请客?这可真是怪事了。”
她望着生死掌应元三。
“你可知为什么?”
应元三摇着头嘻嘻笑道:“这……这……反正到时候就知道了,这三个老东西一向是小器成名,我们到时候要好好吃他们一顿。听说他们是约了一个人比武,那人是谁我就不知道了。”
鬼爪蓝江点了点头。
“帖子是谁给你的?”
应元三笑道:
“是我在四川亲自遇到飞云子叶潜,这老儿就托我把贴子转给你们。”
鬼爪蓝江皱了一下眉:
“我一定到。”
丁裳惊喜地在一边道:“师父,到时候我也要去。”
应元三插口笑道:“当然,当然,你一定得去。”
丁裳不禁高兴得跳了一下,鬼爪蓝江见应元三胸前鼓膨膨的像是藏有这类请帖,不由好奇问道:“另外还请了些谁?我看你身上还有不少呢!”
应元三脸色一红,探手入怀摸出了一厚叠请贴。蓝江惊道:“啊!这么多!”
就拿过来,翻着看看,有朱砂异叟南宫鹏、冷魂儿向枝梅、象鼻僧、西川双矮娄亮娄飞、大熊岭痴上人……另外还有些自己不知名之人,堪称琳琅满目。她不由兴奋地道:“这可真热闹,都是十几年不见的老朋友了,淮上三个老儿一辈子都没有干过这么得人心的事情,真是难得!”
说着她又奇怪的问应元三道:“可是这么些帖子,为什么都交给你一个人呢?”
生死掌应元三嘿嘿笑道:“这……这……都是些老朋友,去看看大家不是很好么!”
他说着拱了拱手,就要由窗子里出去。蓝江笑道:“丁裳,你去把洞门开了,哪有叫应大侠钻窗户的道理,不知道的还当他是贼呢!”
应元三不由红着脸傻笑了笑,心说好个老太婆,你这是成心骂我,还当我听不出来呢!
当时也只好吃了个哑巴亏,匆匆出去。丁裳送他出了门口,就悄悄问他道:“应老前辈,你刚才说的都是真的么?”
应元三笑道:“当然是真的了!好孩子,到时候你一定得去,不要忘了。”
丁裳眨着眸子,连连点头。
“我要去!我要去!”
应元三回头望了一下,又缩了一下脖子。
“再要有柑子,给我老头子也留两个。”
丁裳顿时面色绯红,一时扭着娇躯,娇哼道:“你老人家坏死了,我不给你说了。”
她说着转过身子就跑了,生死掌应元三望着她的背影哈哈大笑了几声,这才展开身形,一路兔起鹤伏的直向山岭下飞驰而去。
他是在做一件惊人的事,而初步的计划,看来似乎已经完成了,我们还是不要老去说他吧。
现在展在各位读者面前的,是一付清爽美丽的画面。
苍翠的松树,夹着石板的小道,羊肠似的曲曲折折,直向深山内展延出去。西方的太阳,早已烂醉如泥,脸红得像是染了胭脂一般,懒懒地,倦倦地。
山坡上吹下来的风,由松树枝桠之间穿过,就像是几十个哨子一起吹着一样,嗖嗖之声十分悦耳。石板路上的枯叶,在地上翻着筋斗。
一匹健马,驮着一个青年,由路的那一头慢慢走过来。这青年瘦削削的一张脸,一双布满红丝的眼睛凸出眶外,两边腮骨橡皮球一样的鼓着,一看即知是一个满腹奸诈险恶之人。也许他脸上有肉的时候,人们还不会太清楚的发现这些“给人以恶感”的缺点,可是不幸得很,他从来也没有胖过。
他紧紧地坐在马鞍上,脑子里想着心事,这正应了那句古语:“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
自从他与江雪勤成婚之后,老实说,他也没有真正幸福过,勉强娶了一个不爱自己的女人,在精神上来说,确是很痛苦的。他又是一个爱打肿脸充胖子的人;而且是一个绝顶自私的人,“虚伪”和“自私”,常常因为不满而给他带来了更大的痛苦。于容貌之外,更加上了丑陋,那是丑中丑。
天下不少人,虽然面相丑恶,可是因为内心良善,人们同样高兴去接近他们,他们仍不失为一个“美好”的人。可是最怕的是这种内外全丑的人,如果他再不知道羞耻地去骂别人是“人面兽心”的话,那么他自己为什么不会想到,“人面兽心”这四个字?奇怪!
这么美好的风景,突然加上了这么一个人,真有点“焚琴煮鹤”,煞透了风景,可是他既然来了,谁又能把他撵出去呢!
自从得到了管照夕的赠药之后,他很快的身体恢复了原状,“仇恨”激动着他,迫使他离开了家,迫使他去找管照夕,他要尽他的一切手段,誓必杀了他才肯甘心。
可是对于他自己的本事,他知道得很清楚,那两手功夫在照夕跟前是耍不开的。因此,他又不得不想到,改投名师,可是这并不是他主要离开家庭的原因,原来雪勤自从照夕离开之后,她的心也伤透了。
她把照夕留下的药,给楚少秋之后,自己也打点了一番,就此远去,谁也不知她是上哪去了。
楚少秋只以为他是同管照夕一齐走了,这才于气愤之下,也离家出走,一方面寻找雪勤,再方面也是想改投名师,学成绝技,好一泄心中仇恨!
他在江湖上飘游了数十天,也没有找到雪勤的踪影,更没能找到一个所谓有本事的能人。
他内心充满着极度的失望,这一日来到了点苍山,就是现在这个地方,对于山上住着的三位老人家,他是素来就很敬仰的。
当然淮上三子的大名,几乎是无人不晓,对于这三个怪老人的一生传奇,江湖上久已风风雨雨,令人如同神话一样地去猜疑着。
楚少秋找到了这里,暗忖道:“如果能够蒙这三位怪人,传我一身功夫,那么我的仇,是不会有什么问题,我何不去碰碰运气呢!”
于是他才一路上山而来,马鞍上挂着四色讲究的礼物,那是预备送给淮上三子的。半山里他问过了一所寺院,里面的和尚似乎也知淮上三子这三个人,住在山上,可是对他们三个确实的住处,却是说不清楚。
楚少秋耐着性子,又行了三四里,来到了眼前这个地方,意外地发现了这条人工整理的石板小道;而且道路两边的松树,井然有序地排列着,令人一望即知是经过人工种植的。
他不由心中一动,当时翻身下马,向远处张望了一下,发现不远处有大片松林,隐隐似有楼角交插着,颇似有一片大宅庄院。他就又上了马,直顺着这小石道,向上行去,才行了约百十尺左右,忽然嗖的一声,一支白羽短箭,直向他头上射来。
楚少秋也是有相当身手之人,怎会为这支箭射中,当下在马上,轻起右手,骈二指向那箭身上轻轻一点,只听见“叮”的一声,已把这支小箭,点到了一边石壁之上,击起了一点火星。
楚少秋大吃了一惊,未及发话,就见由一边树丛中“嗖”一声,纵出了一条人影,向他马前一落,一声问吼:
“何方小子,不想活了么?看刀!”
这一刀挟着一股劲风,直向楚少秋当头砍下,楚少秋情急之下一带马首,就手一按马鞍,用“旱地拔葱”的轻功绝技,倏地把身形拔起了丈许以外,轻飘飘落在一块凸出的青石之上。他吃惊地道:“喂!朋友!这是怎么一回事?”
那人一刀没有砍着人家,再回身看对方已在丈许之外,似乎吃了一惊,当时也怔了一下,只是上下打量着楚少秋的形态。
楚少秋也看了看他,见是一个四十左右的矮小汉子,双腿上缠着青布绑腿,一身青布衣服,背后还背着一个草帽,完全一副野汉子的味道。
他直着眼睛道:“你是来找……来找谁的?”
楚少秋本是一腔疾怒,可是恐这汉子,是淮上三子的身边人,不敢轻易得罪,当时抱了一下拳道:
“这位仁兄请了,在下是来访淮上三子三位老人家的,仁兄可知三老的住处么?”
这矮汉子闻言,更是脸色一阵大变,当时口中“哦”了一声。
“果然不错!”
遂又点了点头道:“朋友,你是北京城来的吧!专门来找我们三位老当家的可是?”
楚少秋不胜惊疑点头道:“咦!你怎会知道?仁兄是……”
这矮子脸色又自一变,一面低头寻思:
“果然是这小子,前些日子乌头婆来到庄子里,和三位老爷说的那个小子,不就是这人么!”
他脑子里想着,一双眸子朝着楚少秋又打量了半天,愈觉得所料不差,当时黄眼珠子转了转,突然含笑:
“三位老人家正在府内,在下正是他庄内门丁,相公请随我来。”
楚少秋不由大喜,当时连连笑道:“劳驾!劳驾!仁兄请。”
这矮子遂转过身来,一面用刀砍着道边的青草,就往上慢慢行着。楚少秋牵着马,紧紧在后跟着,上行了约有二里多路,果见眼前开展出一片极大的山庄,丈把高的青石砌的墙,环墙栽种着数百棵巨松,那松啸啸之声,较方才更大了好几倍。
此时山风把二人身上的衣服,吹得飘荡不已,真有飘飘羽化之感。
楚少秋打量着眼前形势,暗自惊心,再回首往山下看时,那村田房舍,小若棋盘鸡笼一般。他也念过几年书,很能体会“登泰山而小天下”这句话,所差别的不过是“点苍山”而非“泰山”而已。
矮子回头又看了他一眼,耸肩笑了笑:
“相公,你老先把马交给我,请先在门口等一会儿,待我进去通禀一声。”
楚少秋连道:“好!好!”
他由马上把那四色礼物拿下来,矮子就牵着马由一边的侧门进去了。
楚少秋十分欣慰,因为并不如何费力,就找到了这个地方。他慢慢走到了大门口,大门口是用云南大理石砌建成的,打磨得十分光滑,高有一丈七八,两旁有四座灯架子镶在墙内,可想象到,夜晚插上了灯,是十分光亮的。
门右侧一块红的云母石上刻着四个极大的字,那是“点苍山庐”,十分苍劲有力。
大门左侧,是一排千丈的陡峻石坡,石质青硬。由尖峰垂挂下来三道青泉,匹链似的,直向山涧下垂去,想是因为离着山底太高,那水溅之声,听来已甚微渺。只是那当空三道山泉,给甫将西坠的夕阳一映,闪出七彩光华,就像雨后日出的彩虹一般。只可惜楚少秋没有领会的意念,他只能感到很美而已。
他正自忖念着见了三子后的说词,忽听身后一声冷笑:
“小子!你走不成了。”
楚少秋心内一惊,忙回身看时,原来不知何时,身后竟一字排开了十五六个壮汉,那领他来的矮子,也是其中之一。此时正用手指着他,对四下众人道:“这就三位老太爷,交待我们要对付的人,哥儿们!还不快下手把他给拿下来。”
楚少秋不由大吃一惊,当时拧腰窜过一边,浓眉一展:
“这……这是怎么回事?我是来看三位老当家的,你们怎么这……”
那矮子啐了一口。
“谁不知你是来干什么的!小子,你真他娘的吃了虎肝豹子胆啦!凭你那两手功夫,居然还敢找我们三位太爷的霉气?娘的!今天叫你在我们哥儿几个手下栽个好的再说。”
楚少秋一时又气又怒,如同身坠五里雾中一般,他真不懂这矮子说些什么,当时望着他直发愣。
那矮子见他如此,更是心无疑虑,一扬手中刀,回头招呼道:“哥们!上呀!”
立刻就纵过来了三四个大小伙子,话也不说,举刀就剁,楚少秋惊怒之下,马上撤出了剑,一时和众人杀在一团。
自然以他的剑术,要对付这几个看门的汉子,还是绰绰有余的,不到三四个照面,已被他用剑刺伤了两个。这么一来,那本来旁观的七八个人,基于“同仇敌忾”之心,各自吼了一声,纷纷挺刀而上。
楚少秋一剑周旋于十数口钢刀之间,虽不见得落败;可是要想一时取胜,却也不是容易的事。
七八个照面之后,又为他刺伤了一人,可是那喊杀之声,摇山动地,却也令他胆战心惊!
正值难分难解的当儿,忽然当空一声长啸,但见一点星丸,自一旁瀑布尖峰之上,飞坠而下。往人群之中一落,现出一个银发皓面的白衣老人,这老人一双大袖向外一挥,疾叱了一声:“一群蠢才,还不退下!”
随着他这大袖一挥之力,那**个未伤的壮汉,纷纷倒翻了出去,楚少秋也为老人抽管上的一挥之力,嗵!嗵!嗵!一连后退了七八步,才得拿桩站稳。惊心之下,一打量眼前,却见那老人五尺左右的身材,一袭白绸肥大衣衫,为山风吹得呼噜噜直响,足下是高筒白袜丝履,背后却背着一个橄榄形的小竹篓子,篓内露出一柄鸭嘴锄的锄柄。
老人脸色红嫩如婴,一双长眉,却是又白又细,斜搭出来很长。一双细小的三角眼,却是神光十足,满头白发,却未结辫子。观其衣着亦仿前明,不似当朝服饰,楚少秋一打量老人容貌,已猜出定是三子之一。正不知如何开口,却见那老人白眉微颦,用着奇异的目光,打量着他。
“足下莫非就是盛传的‘灰衣鬼见愁’么?”
楚少秋看了一下自己衣服,正巧,他今天穿着是一身灰色衣服,可是“灰衣鬼见愁”这五个字,他却是不知道指的是谁。
当下结结巴巴道:“灰……衣……谁是灰衣鬼……”
老人哈哈一笑,回头向那群壮汉冷笑一声,这才回过头来微微一笑。
“足下身手,老夫方才已经见识了,确不似盛传的少年,只是……”
他皱了一下眉,又接道:“只是,来此究系何为?需知我这点苍山庐,却容不得足下如此撒野呢!”
楚少秋这才弄清楚,原来他们是认错了人,把自己错当了什么灰衣人,这可真是笑话了,当时朝着老人抱拳一揖:
“老前辈请了,晚生楚少秋,因久慕三位老前辈大名,故此不远千里来谒。不想为贵门差错认,若非老人家即时赶至,后果不堪设想!尚请老前辈赐告大名,弟子亦好称呼见礼。”
这老人微微皱着眉。
“嗯!原来是这样的。”
他回过头对身后的门丁道:“你们都进去,开大门延客。”
楚少秋不由心中一喜,那十来个汉子,彼此搀扶由侧门进去,稍后那大门轰隆隆地开了,老人嘻嘻一笑,单手延客。
“小老弟请!”
楚少秋微微愣了一下,又喜又疑,当时只得硬着头皮由正门进去,他走到门口,就手把事先放置的四色礼物拿起来,双手奉上。
“晚生略备了些土产,请老人家转呈三老。”
那老人伸手接过去,笑嘻嘻提起看了看:
“绿豆糕、云片,嗯!不错!”
楚少秋又欠身道:“老前辈大名是……”
老人呵呵一笑。
“老夫正是叶潜,楚相公请里面说话,我那两位老哥哥,不知在家也未;不过,足下由北京大老远来访,定有非常之事,我们入内再细谈。”
楚少秋吃一惊,忙行礼道:“原来是叶老侠客,弟子真是大大失敬了。”
叶潜眯着一双细目笑了笑。
“不要客气,里面请吧!”

楚少秋这才恭恭敬敬站起来,随着他一直进了大门。门内好大地势,松石修竹,栽种得井然有序,有一条圆石铺成的小道,直通着一幢颇为雅致的竹楼,环楼皆为合抱粗细的古松,石道上全系松子、松针,令人望之顿生出尘之感!
叶潜一面行着,一面手指前面那栋竹楼道:“这就是我们老兄弟三个下榻的地方,庄内房舍虽多,我兄弟只占此一楼;而且和他们各不往返。”
楚少秋唯唯称是,他也不清楚,叶潜所说的他们是指的谁。当下二人已行到了那座竹楼,飞云子叶潜由肩上把那小篓子摘下来,放在门口;然后扯开嗓子喊了一声:“司晨!客人来了,倒茶。”
就见楼后应了一声,倏地人影一闪,二人身前已多了一个十六七岁,头梳着丫角的小童。他对着叶潜弯腰叫了一声:“三爷爷!”
遂又翻着一双小眼直看着楚少秋,楚少秋笑着对他抱了抱拳,小孩也点了点头。叶潜就问他道:“两位爷爷可在家里?”
司晨想了想道:“大爷爷在前面钓鱼,二爷爷在楼上睡觉,新来的那个黑脸老婆婆在楼下打坐。”
叶潜瞪了他一眼:
“什么黑脸老婆婆?”
那小童伸了一下舌头,忙改口道:“不是黑脸,是乌头……乌头婆婆。”
飞云子叶潜微微皱眉一笑:
“你去把那乌头婆婆请出来,就说有客人,要请她出来一见。”
小童司晨领命而去,楚少秋吃惊道:“乌头老前辈也在此么?”
叶潜望着他笑了笑。
“你们认识么?”
楚少秋忙摇头道:“不认识!”
飞云子叶潜最是险恶,他仍有些疑心楚少秋正是江湖中传说的灰衣人管照夕,所以才假作客套虚与委蛇,一直把骗到内宅。暗忖着,那乌头婆是认识他的,只要认出是那灰衣人管照夕,自己兄弟等再放手对付他,谅他已至瓮中,插翅难飞。
此刻他仍装着无事一般,领着楚少秋直接进至楼下客厅,楚少秋见厅内布置极为别致,一切桌椅几案,均系上好青斑黄色竹子剖编制成,形态盎古,色泽鲜明,青竹编制的椅上,放着几个球状锦垫,亦显出一派高雅气致。
叶潜请楚少秋入座之后,自己对面坐下。
“家居山野,无以待客,楚相公不要见笑。”
楚少秋尚未答话,已听见身后一人笑道:“何方高人来访,老三!你这主人也太怠慢了!”
楚少秋忙回身看时,却见楼梯口大步上来一个极高的老人,一身古铜茧裰,腰紧丝绦,足下一双丝质拖鞋,头上尚戴着一顶黄色小便帽,看来真有点像前朝文士模样。
偏偏这老人留着稀薄的两撇白胡子,脸色清癯,带有几分病容,愈像是一个腐儒酸丁模样,可是奇怪的是额上双眉,竟是挺出如戟,色作朱红,看来极为刺目。再看他那一双瘦白手,留着两寸许长的指甲,实在难以令人想到,此老就是名噪当今武林中的淮上三子之一。
来人正是三子中行二的,绰号人称赤眉子,姓葛单名一个鹰字,在淮上三子中,此老最擅长的是轻身提纵功夫,七十二手巧打神拿,一袋金钱镖,当今江湖上,可说是无出其右。
这时飞云子叶潜已哈哈笑道:“二哥!这是北京来的客人,他是专门来访咱们哥儿三个的。”
说着嘻嘻笑了笑,赤眉子葛鹰,本是面带微笑,听了叶潜话后,他猛地退后了一步,赤眉一挑,注目着楚少秋冷然道:“你就是灰衣人么?”
叶潜哈哈大笑:
“二哥不必紧张,乌头婆子来了,一切也就清楚了。”
赤眉子葛鹰仰天大笑了两声,一敛笑容,自发狂语:
“任何人如不量力,想找我淮上三子霉气,那可是他自寻死路了。”
说着引手对楚少秋道:“小兄弟请坐,请恕老夫狂语冒犯。”
楚少秋又几乎被弄了一个没头没脑,当时痴痴地又坐了下来。赤眉子落坐之后,笑向楚少秋道:“山居简慢,请多包涵。”
楚少秋欠身笑道:“老前辈何出此言,弟子冒昧来访,尚乞不以唐突见责为是。”
赤眉子葛鹰,虽未说出名字,可是楚少秋由他的那双红眉毛上判来,已知此老正是淮上三子中的赤眉子葛鹰。正自盘算着如何把投师习技的话,说出来才妥当,却见竹帘启处,走出一个身如巨塔,黑面大脚的老太太来。葛鹰呵呵大笑道:“老妹子,你才醒呀!”
飞云子叶潜忙招手:
“来!黑脸婆婆,看看这可是你的老朋友?”
楚少秋惊疑之下,站起身来,由他二老对话之中,已知道这老婆婆,是两湖有名的巨盗乌头婆。只是她又怎会成了淮上三子的座上客呢?这真有点令人想不通。
当时只得欠身向乌头婆行了一礼,乌头婆却直眉竖眼地看着他:
“你是谁?我不认识你呀!”
楚少秋心说:你不认识我,我也没说认识你呀!至此那飞云子叶潜才算去了疑心,不由呵呵大笑。
“这是一位北京来的小朋友,他叫楚少秋,是特别来拜访我们的。”
乌头婆这时也落了座,还在上下打量着楚少秋,飞云子叶潜嘻嘻一笑,对楚少秋道:“老实说,我一直把足下当成了灰衣人,我正自暗笑你的胆子也太大了……哈……现在才知,竟是错疑你了。”
乌头婆这时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当时大声道:“不是!不是!灰衣人是管照夕,他姓楚,不是!不是!再说那管照夕和三位老哥约见的日子是八月十五晚上,今天才几号呀!”
一边的葛鹰也含着笑直点头。
“老三这次可走了眼了,这岂不叫人家小朋友好笑么?”
楚少秋从二人对话之中,才知道所谓的“灰衣人”竟是指管照夕,这正是他深深痛恨之人,当下怒容满面。
“原来叶老前辈所指灰衣人,竟是这个人,此人弟子认识。”
飞云子叶潜怔了一下。
“你也认识他?”
楚少秋阴阴地一笑:
“此人与弟子有夺妻之仇,不共戴天,弟子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岂能不认得他?”
叶潜和葛鹰互看了一眼,赤眉子葛鹰呵呵一笑:
“这么说,我们是同仇敌忾了!”
楚少秋见时机已至,不由离开座位,朝地下一跪,对着二老叩头如捣蒜。二老慌张站起,葛鹰目视着拜弟,叶潜皱眉道:“这……这是怎么一回事?”
叶潜单手平伸,暗发内炁真力,楚少秋就觉得一股绝大真力平胸而至,再想弯腰已是不能,他涨红了脸,讷讷道:“弟子不远千里来访,只请三位老前辈破格收为弟子,尚乞老前辈体念弟子一番真诚,列入门墙才好。”
叶潜不由冷笑了一声。
“你我一面之交,怎可信你至诚,更不敢受你如此大礼,还是起来说话吧!”
楚少秋胸有城府,知道此刻只一松手,要想拜师可就没有指望了,当时泪如雨下:
“弟子自知此举太冒昧了,但奈何仇人武技太高,非三位老前辈亲传武功,绝不能与之为敌。二位老前辈如是不允,弟子宁愿跪死在此。”
他本擅作伪,哭笑对他来说,真是家常便饭,此时这一哭起来,真是泪如雨下,声色俱佳,任何人看起来,也难辨其真假。
赤眉子葛鹰与飞云子叶潜,倒为他这一哭,整个心有些软了。再一想对方千里来访,本是诚意,自己竟把他当成了仇人,内心本就不无愧疚之心;再加以同仇敌忾之心的促使,不由俱都动了些心。
飞云子叶潜皱了一下眉:
“你不妨起来,拜师之事,并非一言可成,我们当尽可能不令你失望就是。”
楚少秋这才又叩了个头,站了起来,当他用手在擦着脸上的眼泪时,内心何尝没有一种自我鄙夷的感觉;只是由于他过分的一再掩饰良知,而习于作伪,本末倒置,早已麻木不仁了。
叶潜笑向葛鹰道:“二哥,你意下如何?”
赤眉子微微低头吟哦了一番,才目视着楚少秋。
“我点苍山庐,造就武林弟子,二十年来已逾百人,无一不是根骨上乘,以你根骨质秉看来,到也说得过去,只是想入我门中,却非简单。你因情形特别,这么吧……”
他稍微顿了顿才又接道:“按往例,凡有志入我门中,首要根骨入选;次却要为我门中进一项功德;最后还要留待山庐,经我兄弟考察二月才可。你么!倒可一切便宜行事,由今日起,你暂入我庐中居住,一月后如真见你言行合一,我兄弟自会引你入门,传你绝技。你是带艺入门的,我们亦会另眼待你,你只要刻苦勤学,定可达到你来时的愿望,这样做,你意若何?”
楚少秋听后,心中固然大失所望,可是仍有万一的指望,当下只好唯唯称是。
飞云子叶潜见他答应后,才笑道:“如此你已可算我门中一半人了,你坐下来,我有话问你。”
楚少秋仍是肃立一边。
“在二位师尊之前,哪有弟子的席位?老前辈有话请问,弟子洗耳恭听。”
这几句话,说得二子十分受用,那飞云子叶潜,不禁点头笑道:“好!好!那么我就问你,你既和那管照夕相识,自然对他很清楚了?他的功夫如何呢?”
楚少秋低头想了一会儿,遂道:“以弟子看来,这管照夕临敌只在以巧取胜,并无有什么实学,虽较弟子高一些,可是在老前辈面前,却是不足挂齿。”
赤眉子葛鹰不由哈哈一笑,朗声道:“如此说来,这管照夕只不过是一个薄有虚名的沽名钓誉之流了!”
楚少秋欠身:
“弟子以为如是!”
飞云子叶潜却微微一笑:
“此话或不尽然,否则乌头婆婆,怎会落至如此惨败地步呢?”
楚少秋目光忙向乌头婆望去,却见她一张黑脸,却涨成了深紫颜色,正自嘿嘿笑着。楚少秋这才发现她原来没有左耳朵,只是一块暗红色有疤痕,像是新伤方愈的模样,不由心中动了一动。
这时乌头婆望着楚少秋微微冷笑了一声。
“你又知道什么,那管照夕确系有一身罕世的武功,并非我老婆了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当今武林少年辈中,确是无一人可与他相提并论。”
她说着遂转目向赤眉子葛鹰,苦笑道:“前辈休信他话,心存轻敌之心,这灰衣人管照夕确是一不同凡响的人物,万万不可大意。”
葛鹰赤眉微皱:
“诚如你所说,这管照夕定是一不凡之辈,只是若说他是雁老的高足,却断断令人难以置信,我看这里有些蹊跷。”
飞云子也摇头:
“那雁老人,自从六十年前,与我弟兄打赌输后,已遵约隐名面壁深山;至今风闻早已物化,他这个人是否尚存,已是问题了,要说他还能传人功夫,却是太奇怪玄妙了!”
乌头婆讷讷道:“这是他亲口说的,至于详情如何我却是不知;不过他用来对付的几手功夫,却是我生平仅见的怪招,令我怀疑,他可能真是那个雁先生的弟子。要不然他的功夫,就是另外有高人传授。”
飞云子叶潜紧紧皱了皱眉:
“这倒是一个值得注意的问题,我兄弟三人,这几十年来,也未结过什么仇人,更没有这么一个少年人物,这真是奇了……”
赤眉子葛鹰冷冷一笑。
“他不来算他聪明,真要是不知好歹,那可是他自不量力,我倒希望见识一下,这位出奇的少年到底有什么本事,居然敢和我三人为敌。”
说话之间,但见厅门开处,走进了一个身着玄色衣服的红面老人。
这老人大大的脸膛,浓眉大眼,颏下留着长须,色作苍白,却是根根见肉。他一手提着一根青竹鱼竿,进门后,把鱼竿向壁边一竖,大声笑道:“今天我钓了两条大鲤鱼,叫司晨拿到厨房里去了,一条弄糖醋的,一条豆瓣鱼,咱们喝他两蛊。”
他说着换上软鞋,往厅内走来,一面看着楚少秋。
“听司晨说来了客人,就是这位吗?”
飞云子叶潜笑道:“方才是客人,现在却是你我的门人了。”
无奇子丘明忙问故,叶潜这才把楚少秋的来龙去脉细细说了一遍,丘明听罢,细细朝楚少秋看了一阵,却是没有说什么话。
楚少秋忙至其前,跪地行了大礼,无奇子丘明用手扶他起来,却对他正色道:“楚少秋!你如真是志在习技,倒还罢了,如是存心别图……”
他冷冷一笑,楚少秋不由打了一个冷颤,丘明那双灼灼的瞳子,在他身上转了一转:
“哼!那可是你打错了算盘了。”
楚少秋吓面色苍白。
“弟子天胆也不敢如此存心,三位老前辈,万不可如此见疑。”
无奇子丘明淡淡一笑。
“这还罢了,我只是把话先说在前头而已!”
他那双目光在楚少秋面上转了半天,又招了招手。
“你走前一步。”
楚少秋战战兢兢往前走了一步,心中不知丘明意欲何为,心正忐忑,不想丘明已伸出双手,紧紧把他双臂抓住。楚少秋浑身战瑟。
“老……前……辈!”
丘明遂松开手,眉头微皱,看着他道:“你印堂发暗,目光外散,不日当有横祸加身,这……是怎么回事?”
楚少秋不由大吃一惊,讷讷道:“求前辈指示迷津。”
这时那赤眉子葛鹰也皱眉:
“大哥所言不差,方才我也看出来了,此子煞气上冲天灵,印堂已开,确像有大难将临之兆。”
楚少秋更不禁吓了个魂飞魄散,当时几乎要跪下了。那飞云子叶潜闻言,皱眉道:“他如今既入我点苍山庐,就是我淮上三子的门人,哪一个大胆之人,还敢上门加祸于他?”
丘明轻轻叹息了一声:
“老三!命运定数所限,非人力所可变易,你怎还会发此偏论呢!”
叶潜脸色微红,但仍不服气:
“这么说,莫非在我淮上三子这苍山庐之中,还会有什么大灾降临不成?”
这一句话,就像电似的令无奇子丘明吃了一惊,他目光很快地在在座各人脸上转了一转,面色突变,全身籁籁抖了一下,遂即直直坐在了椅上。
叶潜大惊道:“大哥……你怎么了?”
无奇子丘明脸色惨变:
“二位兄弟……我等也将是大难来临了!”
此言一出,非但葛鹰、叶潜二人吓了一跳,就是一边的乌头婆和楚少秋也不由吓出了一身冷汗。葛叶二子面面相觑,那无奇子丘明忽地长叹了一声:
“昨日我午睡方起,似觉右眼已有不祥之兆,当时并未在意,此刻看你二位各人俱是玉门大开,青筋横岔,只怕眼前亦是大祸将临了!”
二子不由脸色一变,那叶潜哈哈大笑一声: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命运之一说,不可不信,亦不可全信,我等实无此必要,效庸人以自扰。”
葛鹰却是紧紧颦眉低头不语,无奇子丘明脸色灰白地由位子上站起,冷然道:“三弟之言极理,命运之说,亦不可全信,今夜我破出一夜不睡,以先师所传,‘正反相克先天易理’,细细推算一番,明日当可确实知道吉凶。”
他说着又叹息了一声,面色黯然离座自去,经此一来,各人都神色黯然。只有那叶潜,比较看得开些,他看了葛鹰一下,嘻嘻一笑:
“二哥!你我都是将近百岁的人了,生死之念很可以抛得开了,慢说大哥之言不见得是真的,即使是不幸言中,只要是死得其所,又有何惧?何故如此‘楚囚对泣’,真是好笑。”
葛鹰为拜弟说得脸色一红,不由苦笑了笑。
“老三!你的话固是不错,只是我兄弟莫非就如此甘心受祸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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