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意料外的骨肉相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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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意料外的骨肉相残
裴炎闻言一愣,旋及讪讪
地笑着站起来:“哪里的
话,都是自家弟兄,说这话
就显得生分了……不过行
俭,有句话为兄先可要说在
前头,人逢得意早回头,万
事不可尽享独揽呀!”
程务挺走出大帐没多远,忽又起什么,折身回来禀道:“总管大人,东突厥阿史德奉职固然叫活捉,可他们的可汗阿史那泥熟匐带着少数溃兵逃走,是否乘胜追击,将他们一网打尽才好?”
裴行俭睁开眼睛欠身笑笑说:“程将军,我方才说话你又忘了,不战而屈人之兵,才是善中之善嘛!你不用操心,估摸着最多捱到天亮,必会有人乖乖将什么阿史那熟匐的人头给送进大帐来。”
程务挺抬手摸摸冰凉的战盔,似信非信:“总管大人几次神机妙算,末将都领教过了,不过这回却有些玄乎。他们好不容易逃脱了,怎么会再将自家首领的人头送回来?
裴行俭依旧笑笑不动声色:“程将军,你若现在带兵云追,阿史那泥熟匐必然难以捉拿,你若在帐中等候,他人头必然会有人送到。怎的,你不相信?”
程务挺见他说得胸有成竹,倔强脾性也上来:“总管大人说的话恰与常理打一个颠倒,这回末将不敢轻易相信。”
“那好,反正军中枯燥寂寥,也没什么可消遣的,”裴行俭站起身,拉程务挺在自己身边坐下,“你我就打个赌,你不必劳兵追击,倘若明日天亮时分阿史那泥熟匐的人头送来了,你就请我一桌酒席,酒资从你奉银中扣下,怎么样?”
“行!!”程务挺痛快地答应一声,“那要是人头送不来而贻误了军机呢?”
“贻误了军机,其责任自然由总管承担,并且还要出资请程将军美餐豪饮一顿,”裴行俭温和地拍拍程务挺冷冰冰的铠甲,“就这么定了。”
由于忙着收拾战场,清点伤亡人数,还要写报捷奏折,二人一夜几乎没睡,天刚破晓时分,忽然有人急急来报:“总管大人,程将军,有队骑兵直奔大而来!看样子是胡人装束。”
程务挺机灵一下清醒许多,刷地拉出腰间宝剑:“啊?!这帮不知死活的,都快死光了还敢前来挑衅,有多少人数?!”
“看样子并不多,估摸着不会超过百余骑,”探马很快答道。程务挺松口气,抬眼看看裴行俭,“总管大人,怎么样,末将率兵出去杀个干净吧!”
裴行俭见程务挺一惊一乍的样子,轻松自如地笑道:“程将军,莫慌,你忘了咱们打过的赌了么?!我猜想着这些人必是来献阿史那泥熟匐的人头的。也好,你就带兵在辕门外等候,有备无患嘛!”
果不出裴行俭所料,一行人马尚未到辕门前便纷纷跳下马来,为首的手捧一颗血淋淋的人头跪在地上高声叫道:“败军之将的特来投降,现有旧日可汗人头作为晋见之礼,望将军能饶恕我等受其蛊惑之罪,以后再不敢与天朝为敌了!”
旁人不知内情,最感奇怪的莫过于程务挺了,“总管大人,这回不小心又被您料中了”他挤挤眼睛既欢喜又疑惑,“末将实在不知大人从何处迹象瞧出这些门道来。
裴行俭彻底轻松下来,少有的开怀爽朗大笑:“阿史那泥熟匐和阿史德奉职是这次叛乱的祸根所在,他们一个被杀,一个活捉,西北大局总算粗粗平定啦!程将军,你不是想知道我如何料事必中么?那你先兑现了诺言,辛苦这许多日子,也该轻松一下,咱们边饮边谈。”
程务挺当然乐意,立刻吩咐几个亲兵忙活一场,少顷酒菜摆上,无非是些牛肉干,炖羊杂之类,但这在军旅之中,已是相当难能了。酒却是正宗的中原杜康,程务挺悄悄带在营中的,这次既庆贺又讨教,颇为慷慨地拿出来。
“总管大人,末将仍未想出头绪来,为何大人知道末将若去追,则阿史那泥熟匐必难擒获,若按兵不动,则他人头自有人送来,结果真的应验了。这其中有何奥妙?”酒至半酣,谈了些此番大获全胜,不但朝廷免除了后患,而且能够及早地搬师回朝彼此庆贺之类的话,程务挺到底忍不住,犹犹豫豫再次将心头疑问提出来。
裴行俭连日夜不成寐,加之杜康老酒确实后劲十足,几杯下肚,略显枯黄的脸色红润起来,把玩着酒杯轻轻笑道:“道理其实挺简单,程将军若是越往深处想,反而越想越玄,得不出要领了。咱们久与胡人打交道,应该清楚胡人脾性向来反复无常,不讲甚么忠义伦理。昨日一场恶战,突厥元气大伤,再无复元的希望。阿史那熟匐仅带百余骑逃走,茫茫荒原之中,如何立身?!此咱情况下,若将军率兵死追,他们必定会困兽犹斗,拚死逃亡,事情反而不美。若将军按兵不动,这些逃亡胡人,自己觉得走投无路,必会寻思如何才能求生,他们知道此时投降是再好不过,可是若要投降,总得有个见面礼才成吧?程将军想想,最好的见面礼是什么呢?自然是阿史那泥熟匐的人头了!所谓败师勿掩,穷寇勿追,正是这个道理啊!”
滔滔不绝的一番高论,令程务挺及众将听得目瞪口呆,手举酒杯却忘了往嘴里倒。良久程务挺才感慨连连地说:“哎呀,总管大人神机妙算,看来末将是学不会了!”
裴行俭仰脖灌下一杯酒,不以为然地笑道:“看你说的,倒真是过于拔高我了。其实类似情况早在三国时期便出现过,这回不过是古事重演而已。《三国志》上记载的清清楚楚,你们不必学我,只要行军闲暇时多读些书,自然会练就成神机妙算的本领。”
这回程务挺信服地连连点头:“末将早年在私熟读书时,曾听先生说过一句话,叫作要攀天上三秋桂,须读人间万倦书,当时也没甚在意,现在听大人一讲,倒万分悔恨当年没好好读书,往后一定得补上!诸位将军听到没有,你们也须补上!”
众人万分钦佩地连声答应道:“是!”
喧嚣一时给边境百姓带来种种苦难的东突厥汗国,如昙花一现般旋盛旋衰。阿史德奉职的残余部众自知大势已去,撤退至阴山深处的狼山一带,苟延残喘地再兴不起什么风浪。高宗李治和天后武则天收到捷报后,立刻派遣户部尚书奔赴单于总督所在地定襄,传达慰劳将士的旨意,并协助当地官员处理战后休养生息的事宜。裴行俭则奉旨先行班师回朝。
然而就在裴行俭班师后不久,东突厥边境城镇,一面为了攻城掠地,更主要的是想趁机大捞一把,以便增强实力,将来有与大唐讲价还价的资本。
阿史德温傅自从族兄阿史德奉职被生擒活捉后,既惊惧不安又满腔怒火,双方一拍即合,两兵合作一处,势力虽然不如以前人强马壮,却也气势汹汹,大有卷土重来的苗头。
边城一带城头之顿时报警的狼烟四起,刚刚平静下来的草原又笼罩在战争的阴云之下,朝廷接到奏报,武则天不待高宗李治发话,当即越俎代庖般地颁下诏书,令班师回朝正走在中途的裴行俭再次担任襄道大总管,以右武卫将军曹怀舜,幽州都督李之柬做其副手,率领得胜后尚未来得及休整的大军,重新北伐,至于入朝复命的事情,则由程务挺一行先朝回京办理。
就在裴行俭中途接到诏书,匆匆忙忙调头向西北进发的当口,右武卫将军曹怀舜与偏将窦义昭私下商议说:“当初裴行俭一鼓作气攻破突厥军,似乎并未费多大周折,看来突厥胡人表面气势逼人,其实内里虚弱不堪,裴行俭文官出身尚且能干得如此利落,咱久经沙场的武将,只怕比他更容易得手。”
偏将窦义昭也是立功心切,急不可耐地在一旁添油加火:“将军说的何尝不是,领兵打仗是咱老本行,怎么会落到文官后边去?!要不咱们也不用等裴行俭来到,先行出动吧,等全歼突厥军后,咱拿他个全功,也好建功封侯,出出风头。”
此话正中曹怀舜下怀,他立即下令,不必等候裴行俭后援,甘当前锋进击突厥。大军拔营起寨,迅疾向西北进发。
行军途中,有探马前来禀报:“曹将军,刚才探得消息,阿史那伏念和阿史德温傅在阴山一处叫黑沙的地方勘察地形,左右侍卫不足二十余骑。”
“噢?”曹怀舜眼睛一亮,继而拍掌大笑,“真真天助我也,怪不得裴行俭一个文官能立功边关,原来胡人如此粗疏大意。擒贼先擒王,只要这两个贼酋落网,不愁他那些散兵游勇不束手来降。左右,传下令去,将老弱之兵留在大营中守寨,其余精壮勇士立即随本将军前去生擒活捉首阿史那伏念!”
满怀一蹴而就的希望,曹怀舜率精锐骑兵倍道疾进,火速抵达黑纱。可是令他失望的是,阿史那伏念等人早已返回大营中,他们紧赶慢起,还是扑了个空。
既然奇功没有轻易地建成,一行人只好怏怏地往回走。由于连日兴致勃勃地赶路,竟没有觉出多少劳累,现在心绪一低落,积攒下的疲惫也就从各个关节中涌上来。人困马乏的一队骑兵在茫茫草原上走得慢慢吞吞。由于来得着急,所带干粮不多,现在所剩已经不足以应付回去的日程,只好算计着半饥不饱地顿顿节省,尚未打仗,众军将已满脸狼狈之相。
“哎呀,若是此时遇见敌军大股部队,后果不堪设想!”看到军情低落,有一刻曹怀舜暗暗担心,不过他又不住地自我安慰,“哪能就这么巧呢?草原如此辽阔,人在上边犹如漫天里一颗小星星似的,应该没什么问题。只要能平安返回大营,便算万事大吉,以后再也不能如此轻率冒险了。都说欲求生富贵,须下死功夫,要建功封侯,哪能会如此轻而易举呢?都怪自己将事情看得太简单了,还是等裴行俭来了再从长计议罢。
曹怀舜左思右想着,不禁为自己先前急功冒进的幼稚感到可笑了。
可是笔意刚挂在脸上便瞬间凝住,他分明看见远在草原尽头,似乎从地平线上突然升起来一样,冒出黑鸦鸦一片人影。从上下不住颠簸来看,那是一群骑兵。曹怀舜倒吸一口气,千万是来接应自己的自家队伍,倘若此刻敌军不期而至,就凭这些困乏饥饿的兵卒,岂不是自寻死路?!
然而不如意事十有**,曹怀舜一线侥幸随着那片人影的迅速逼近清晰而彻底破灭。横亘在自己面前的,的的确确是无数胡人骑兵,他们叫嚣着,似狼群发现猎物般挥刀直冲上来。
其结果自然不难想象,曹怀舜招呼窦义昭等兵将竭力迎战,边打边退。可是他们实在太疲惫不堪,敌军人数又远远超过自己,顿时阵容大乱,一片惨叫声中唐军死伤无数。曹怀舜惊恐万状,弃阵单骑逃走。军中少了主帅,溃败更加厉害,半晌工夫,所率精锐骑率死伤几乎殆尽。
尤其令曹怀舜意料不到的是,胡人并非象他想得那般粗疏,他们也懂得乘胜狠打猛追的用兵之道,一路追到瓠芦山的唐军大营中。
曹怀舜惊魂落魄地刚逃回大营,突厥骑兵已经尾随而至。营内尽是老弱病残,坚守下去,无异于以以卵击石。曹怀舜求生心切,多了个心眼,“胡人向来侵凌中原,很少占据城池,不过抢劫些东西,唉,事到如今,也只好投其所好了。”他尽力将营中所能搜索到的金银绸缎和一些稀罕物件堆放在辕门口,请求议和。
突厥胡人果然如曹怀舜所猜度的,阿史那伏念一见那堆积起来的金银财物,喜笑颜开,加之不摸对方营中虚实,便也乐得见好就收,叫人带上财物,洋洋得意地运回北地老巢。
不过曹怀舜侥幸逃过一劫,却也为此付出了沉重代价,当消息传至朝中后,高宗李治大为光火,拍案怒斥一顿后,下诏将他流放岭南,一员塞北勇将,在更为荒凉的南方了却残生。
大败之后的唐军将士,士气顿时有些低落。裴行俭便是在这个时候故地重游,率大军来到塞外,驻扎在代州的陉口。
面对敌军气焰正盛,裴行俭却并不急于用兵,他了解到阿史那伏念与阿史德傅合兵一处,共谋叛乱,其实仍是两股势力,彼此心中各有一把小算盘。针对这种情况,裴行俭大量派出士卒,化装成来往北地与中原的皮毛商贩,这些人游走于突厥军营中,装作无意间地透露出一些消息,“阿史德奉职被生擒活捉后,押解回朝廷非但没被治罪,反而受封为大将军,听说他还断写信给阿史德温傅,劝他带兵投降呢!”
等等此类的话语一传十,十传百,愈传愈盛,渐渐传入阿史那伏念的耳中。他本来就一心想独霸整个草原的,与阿史德温傅合兵不过是一时的权宜之计,闻听这些风言风雨,虽然将信将疑,却也鼓起了他单干的决心。“等我单独收拾了唐军,你阿史德没什么功劳,自然也就无颜与我争夺大可汗的位子。”阿史那伏念决心下定之后,将妻室儿女及大量辎重,安置在金牙山的大可汗王庭中,率一队轻骑抄近路突袭唐军大营。
那些派出去充奸细的士卒,早有人将这些情形密报裴行俭。裴行俭当即立断,派遣牙将兵分两路,同时袭击金牙山。
阿史那伏念匆匆忙忙来到唐军大营附近后,却惊奇地发现,大营周围戒备森严,早已不似曹怀舜时的情形,看看手下兵力有限,恐怕硬杀进去会落个两败倶伤,思虑良久,才不昨已原路返回。
可是当阿史那伏念垂头丧气地回到王庭时,呈现在他面前的情景更让他吃惊。昔日威武雄壮的金顶大帐被火烧去大半,整个营寨四下一片狼藉。仔细询问过兵士才知道,自己前脚刚走,唐兵后脚便到,王庭已被洗劫一空,不但所有苦心积攒下的金银财物,就连自己的妻子儿女们也叫唐军一同带去。

阿史那伏念自知上当,痛心疾首捶胸顿足却又无可奈何,他终于知道兵无强弱,将有巧拙的道理。同样是大唐军队,因为换了个统帅,今日竟变得如此难以对付!面对家破财亡,士卒因为死伤和绝望而散失了大半的惨相,阿史那伏念称霸的雄心动摇了,他无奈而徬徨地向草原更北处的沙漠地带缓缓退却。
偏裴行俭看准了战机,命诸大将兵分数路,尾追不舍。天苍苍,野茫茫,草原博大而辽阔,但在唐军紧紧追逼下,阿史那伏念却越来越感到天地间竟没了自己的立足之地。他开始彻底的动摇了思索了无数遍后,他鼓足勇气派出使者向唐军表示投降,并提出要捉拿住阿史德温傅作为晋见之礼,立功赎罪,而投降的条件只有一个,请求免他一死,使他能与妻子儿女们在这草原上平安度过一生。
裴行俭当即满口答应:“大唐朝廷向来以宽柔待人,只要能洗心革面,从此不再侵扰百姓,就此双方罢兵,再好不过了。”
阿史那伏念决心已下,趁着阿史德温傅没有防备之机,顺利将其活捉,一行军马径直来到唐军大营帐外的辕门口,阿史那伏念学着汉人的姿势三叩六拜,请求赎罪。裴行俭宽衣便袍,满脸挂着宽容的笑意迎出辕门,将阿史那伏念一行让至白虎节堂,摆酒款待,再三表示大唐天子再仁义不过,等他们随同进朝后拜见过了自然就会彻底放心。
对于这次征讨,裴行俭满意而欣慰。“程将军,本总管这回总算达到不战而屈人之兵的目的,战而取胜并不为奇,不战而胜,才能称作真正大将啊!”当回到长安城,面对前来迎接的程务挺,裴行俭开口便乐呵呵地拉住他手说得语重心长。
裴行俭万里迢迢,终于回到阔别已久的京师长安。这年在天后武则天的授意下,改元为开耀元年。故国依旧,人也未非,回到裴家兄弟当中,裴行俭如沐春风,重新感受到那浓浓的亲情暖意。裴伷先进太学读书,颇长进,性情也有较大改变,快人快语,颇有直臣之风。
儿子裴光庭自从与武家女儿结婚以后,小两口倒也颇能过到一处,只是不知太忙还是怕领媳妇还家拜见高堂再惹出什么事端,空生什么闲气,回来的日子渐渐少了。为此妻子库狄氏曾不止一次气嘟嘟地说:“常言道娶个媳妇等于过继出去个儿,真是再恰当不过了,光庭回家次数愈来愈少,真不知忙些什么?!”
裴行俭倒颇能想得开,反过来安慰妻子说:“人家忙嘛!男子汉大丈夫光恋父母家里怎能干出大事业?你看我常年在外,不也是不着边么?!孩子大了,应当互相体谅些才好!”
其实他心里更清楚,娶了皇家金枝玉叶作妻子,有时候好比夹在缝中过日子,顾了这头就会忽视那头,儿子自有苦衷啊!不过作老人的,应当能想得开。
然而令裴行俭怎么也想不开的,则是裴炎身上却发生了一些似明显又似微妙的变化。
裴炎在朝中已经是高宗李治和天后武则天身边的红人了。有这样的自家人在朝中,裴行俭应该是最放心了。可是也正是这个自己认为最可亲可近的人,却给了自己最深的伤害。
那是在班师回朝后不久,高宗李治和天后武则天为他们这些边塞功臣名将召开盛大的庆功宫廷宴会。在宴会进行当中,还高奏凯旋之乐,举行了一场献俘仪式。所献俘虏当中,有阿史那伏念、阿史德温傅和阿史德奉职等大小胡军将校四五十人。
那天宴会的气氛相当热烈,诸位大臣纷纷向他敬酒庆贺,甚至有人称他为当朝裴门第一人。这种半开玩笑半是恭维的话,不知怎么偏巧叫裴炎听见。他本来是要过来举杯与裴行俭说话的,听到这话后忽然脸色一红,复又闷闷地坐到了位子上,呆愣片刻不知想些什么。
这种细微的变化在哄哄闹闹中没有谁留意,不过细心的裴行俭却注意到了,他想一想,绕开纷乱的人群径直走到裴炎面前,扬扬手中酒杯笑道:“炎兄,小弟连年来奔波边关,家中诸事全赖兄长周全,一真没有机会聚聚说句体己的话,今日正好,借花献佛了,来,炎兄,小弟与你同起一杯,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了,如何?”
裴炎闻言一愣,旋及讪讪地笑着站起来:“哪里的话,都是自家弟兄,说这话就显得生分了。来,咱们不是一杯,连着痛饮三杯!不过行俭,有句话为兄先可要说在前头,人逢得意早回头,万事不可尽享独揽呀!”
裴行俭听出他话外有音,本想细问一下,可裴炎已经举杯开始饮酒了。等接连三杯饮下,二都有些头晕目眩,裴行俭想接着刚才话茬再往下说,但人潮涌动,人声鼎沸,什么话也说不成了。
可是当第二天上朝时,裴行俭满怀胜利喜悦的心情却一下子被打乱得支离破碎。高宗李治和天后武则天高高坐于御案后边的龙床之上,待百官呼拜之后,要议的第一件事便是如何对待擒获的这些突厥战俘。
大概由于边境隐患彻底肃清的缘故,高宗李治的心情特别好,不待众人开口便抢先说:“此番东突厥两次起兵反叛,多亏行俭爱卿出任大总管,运筹帷幄,接连旗开得胜,致使边境再无忧患,百姓得以安居乐业,论起功劳来,堪能封侯。行俭卿文武兼备,真乃裴门望族济济人才中的第一人哪!”
“又是这句话!”站在百官前首的裴炎心处一阵刺痛,他感觉有许多人在斜视自己,大着胆子扫视一下四周,却似乎并无人向自己这边注视,但他分明听见有人若有若无地说:“裴氏一门不是出人头第的有很多,而官位惟有裴炎最高么,怎么裴行俭倒成裴门里边的第一人了?!看来还是裴炎本事不如裴行俭!”
裴炎厌恶地想捂住耳朵,不听这些闲言碎语,可是他知道这些话是捂不住的,况且朝堂之上也不允许他做这样的动作。
勉强压住乱糟糟的心绪,听见众人已经开始谈及如何处置突厥俘虏的事情了。只听裴行俭站在大殿中央奏道:“陛下,天后,突厥反叛朝廷侵扰边境百姓,固然罪不可恕。不过贼酋阿史那泥熟匐已经败亡身死,其余众人只是受其胁迫或被其鼓惑而已,况且阿史那伏念乃是主动来降,臣当时已许诺说朝廷宽大为怀,定然不会将其处死。故此恳请圣上、天后明鉴开恩,从轻发落,放归这些俘兵,使其能安居乐业。这样一来,胡人感激皇恩浩荡,边境才能真正长治久安。”
这样一个有功之臣自然最有发言权,高宗李治和武则天都听得很仔细。高宗李治依然兴致未减,想也不想地接口说:“那好,那好,大唐朝廷不比他们胡人蛮夷之邦,自然是以宽容为本的。既然裴卿已有过许诺,不杀就不杀,许其回归乡里,从此永世安心作大唐臣民,再不许为非作歹。”
见皇上发了话,众大臣自然乐得随声附和,有趁机恭维皇上是千古少有仁慈之君的,有高声颂扬大唐国威自此一定能远播异域的,有也有人引经据典地摇头晃脑背诵起“既来之,则安之”那套孔孟圣人的大道理。
然而站在百官之首的裴炎却没有加入到其中,他的目光紧盯在高宗李治旁边的天后武则天身上,他分明看见武则天丰腴白皙的脸庞不露声色地**了一下,丹凤眼中寒光闪闪,没有半丝兴奋的神情,相反,她比平常更为冷峻了。这些细微变化李治没有注意到,正忙于称颂赞美的大臣们也没留意。然而裴炎看出了异样,他的心砰砰乱跳起来。
“天后心盛好强,总想让众大臣依附于自己,现在他们对着李治歌功颂德,却将她晾成一边,啍,投机钻营都也有疏忽的时候呀!况且这个人杀心极重,已经到口的肥肉,岂能愿意吐出去?!”
裴炎心中反复揣摸片刻,终于挪步走到大殿中央,拱手奏道:“陛下,天后,众人所议自然有理,可是臣却不敢苟同。臣以为突厥之所以被灭,多亏陛下在天后辅佐下断然出兵,继而又任命能干大将如程务挺等,这才使得边境得以迅速平定。至于贼首阿史那伏念,臣以为他虽是投降,但却不是自行投降,乃是受大唐兵力步步紧逼,迫不得已才降的,对于此等反复无常之辈,不杀不足以儆天下,理当速斩!”
裴炎话语一出,众人顿时哑然。李治刚才还眉飞色舞,此时却笑得有些勉强:“裴炎,行俭卿方才不是说了嘛,阿史那伏念是自行来降的,行俭大总管亲眼所见。”
“啍!”一旁沉默了许久的武则天突然冷笑道:“阿史那伏念若是如此识时务,怕也不会起兵与朝廷为敌了。我看还是裴宰相言之成理,天下没有白送的宴席,恶人也不会平白无故立地成佛,他是被逼无路才来投降的。投降的目的不过是借着朝廷的宽容再逐渐恢复元气,对于此等反复无常的小人,宽容便是叫老百姓再遭二茬罪!”
武则天的话语似结了一层轻霜,清脆有力地在殿宇画栋间回荡。高宗李治刚才忘乎所以,冷不丁被吓了一跳,这才明白过来身边坐的是何等人物,他脸色微微一红,语气忽然变得柔和许多:“那,众卿再议一议,如何处置阿史那伏念等人。”
裴炎如吃下一颗定心丸,他立刻拱手再次奏道:“陛下,天后,对突厥一场恶战,并非某一人之功劳,而是全军大小将领齐力拼杀所致。若个人贪功太多,则容易挫伤百万将士之心。若说阿史那伏念自行投降,那既然他降得如此轻松,还要千万将士辛辛苦苦奔波万里做什么?这岂不是将诸位将领士卒的辛苦与功劳一笔抹杀了?!故此臣觉得叛贼理当斩杀,再则封赏宜按苦劳而定,不应只看表面文章。”
话一出口,众臣立刻明白其中意思。“原来裴炎是嫌裴行俭名声太大,会盖过自己呀!闹了半天就是这个心思。看来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争强好胜的**人人都不少哟。”每个人心头都闪过这样的个念头,然而谁也没有说话。
韦弘机正愁没法下口,裴炎的话倒正中下怀,连忙出班附和道:“裴侍中言之有理,陛下,天后明察秋毫,自然会赏赐得当。”还要再说下去,见众人脸色木木地没什么反应,只好讪讪地住了口。
裴行俭站在裴炎身后,他略微抬起头,只看到一个半躬的脊背和那帽沿下露出的写着沧桑的苍白头发。他心头突然一阵刺痛,而这种痛楚却和方才裴炎感受到的截然不同。他想再辩驳几句,可是嗫嚅了一下嘴唇,却不知从何说起。该说的已说过了,再重复还有什么价值?况且这其中的东西是几句话能表述清楚的么?在边塞雨雪中向来镇静自若的裴行俭,此刻站在朝堂之上,却领悟到了从未有过的茫然。
一阵难堪的沉默,武则天脸色却渐渐活泛起来,她的声音明显有了暖意:“好罢,既然众位大臣都没了异议,那就依裴宰相的意思办好了,礼部择个给宗庙献俘的好日子,尽行斩杀这帮反叛胡人了事。至于论功封赏,也依裴宰相,出力跑腿的,冲锋陷阵的,奖赏自然重些。”
高宗李治一脸木然,机械地点点头,并不再说一句话。值日太监见状,赶忙上前宣布退朝。
好久不进宫城大殿,对于朝堂之上的争斗,裴行俭似乎已有些淡忘。今日的舌刀唇剑令他想起来便不寒而栗。
他了解兄长裴炎,在文官爱财武官怕死的当朝大臣中,也可称得上两袖清风,铮铮铁骨。然而今天的事情太令他痛心了,他又忽然觉得自己并不了解这位兄长,虽然他扫外表依然清瘦肃穆,可是他的内心……裴行俭却觉得有团迷雾罩在眼前,令他看不透摸不清,甚至他恍然觉得自己谁也猜测不透了。
“众生好度人难度,宁度众生莫度人。世间最复杂莫测的,非天非地,乃是人胸中那颗心哪!”裴行俭忽然想起了无师太曾经对自己讲到过的那句充满禅意的话语。当时似乎还不大明白,现在,他信服了。
有了天后武则天发话,裴行俭自然无力回天。宗庙献俘那日,阿史那伏念等人被五花大绑,临将砍头的一刻,阿史那伏念忽然从高高的刑台上转过脸来,在拜祭宗庙的群臣中搜索到裴行俭,他双目闪光如同火炬,声嘶力竭地叫道:“裴行俭,你不是亲口许诺说不杀我们么?!你不是代朝廷说要放我们回乡安居乐业么?!你不是信誓旦旦说大唐朝廷向来以宽柔为本么?!可是你看看,我们今日的下场!裴行俭,你枉为行军大总管!今日斩杀我们,明日又有千万个阿史那伏念,叫你大唐江山永世不得安宁!”
那生命尽头竭尽全力的一吼,如洪钟般巨鸣,裴行俭双耳翁翁作响,有血光在眼前飞溅而起,他下意识地一躲,鼻孔却溢满浓浓的血腥。殷红的血光似乎糊住了眼睛,他什么也看不见,当听见有人大呼小叫地说:“哎呀,裴总管怎么啦,怎么爬到地下了?!”
另外有人七嘴八舌地说:“八成是在边关累的,快,快抬回去好好歇息!”又听见高宗李治大声嚷道:“快传太医,传太医!”接着耳畔又是阿史那伏念刚才的一阵巨吼,之后就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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