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边 关 风 尘 摧 柔 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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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边关风尘摧柔枝
一家事国事交错的开始
他不知道,营地不远处的山
岭背后,忽然有人影试探着
冒出头来,俯视一番山脚下
这片唐军营寨后,有火光刷
地一闪,片刻间人影攒动,
山岭上密密麻麻地列满了骑
兵。
“老爷,”看裴行俭脸上有些捉摸不透地神情,库狄氏在一旁帮腔,“她叫小娥,真是个苦命的孩子。表哥是你的门生,彼此再熟识不过。我一见这孩子,也不知怎的,心里就生出亲近,我和小娥商量好了,她在咱爱住,就改姓裴,日后替他找个好夫君嫁过去,这里就是她的娘家,”话未说完,小娥已羞得满面通红,捂住脸转到库狄氏背后。
裴行俭生怕她们误会,遂强忍住不再乱想,正色说:“夫人看中的人自然不会有差错,小娥呀,你不要拘束,咱家人少,不几天你就会熟识了。先好好养几天,看你这孩子瘦的。”库锹氏冲背后又识眼色又摆手,小娥磨磨蹭蹭上前再施礼:“多谢干爹。”
裴行俭抬手招呼她起来,抬头看见对面墙上一挂条幅,顺口问:“小娥,你认识字么?”小娥垂手低头答道:“小时候也读过几天书,多少认识几个。”
“好,干爹没什么送给你,这挂条幅是我写的自勉联,就送于你。”裴行俭仰手摘下递给她,“上面所写自强不息,上下求索八个大字,是干爹作人的根本,惟有自强不息,方能忍辱负重,惟有上下求索,才能寻到出路。小娥你尚年轻,须谨记干爹之言,远离家乡亲人,万不可自暴自弃。”小娥手捧条幅,听他说得语重心长,不禁羞色一扫而光,不住地点头称是。
看库狄氏拉住小娥爱不释手的模样,裴行俭却又忍不住默默地想,明日初五,正是早朝的日子,倘若议起对吐蕃用兵,自己是否该将河南郡守们尚未上奏的真实灾情禀报上去呢?
正月初五,新年后第一个上朝的日子,各部官员都来要比平日早些,太极殿正南两门相对的承天门两侧,一溜朝房被众大臣挤得满满当当。天色未明,正东方一抹淡淡红霞约约绰绰,寒风轻轻拍打棉帘,双层的窗纸呼榻呼榻随声附和,围着正中两张方桌,人们四散坐下,有一句没一搭地议论着星星点点的闲事。
“哎,诸位,”侍中裴炎忽然提高嗓门叫道:“昨日我听家奴们说起闻喜老家新近传闻的一个裴秀才出联择佳偶的事情,颇觉有味,列位要可有雅兴?”
众人都知道裴炎武则天成为皇后以来,长孙无忌等一般人或被流放或告老还乡,他已是当朝老臣,并且颇受武则天赏识,眼下位列相班,说话很有分量,便纷纷说道,“既然侍中都觉得有味,想必一定是件雅事了,请快说出来罢。”裴行俭坐在一旁听到老家的趣闻,也凑过来兴致勃勃地听。
“在我们闻喜老家峨嵋岭下,住着一个裴秀才,”裴炎见众人盯住自己,愈发高兴,清清嗓门有滋有味地讲道,“这个裴秀才自小家境贫寒,但聪明过人,十五岁便考中秀才,本村有一姓杨的财主,见裴秀才貌若潘安,才比相如,暗想此人将来定能无量前程,便欲将其招为东床,遂托媒人前去提亲。裴秀才父亲见财主上门攀亲,真正求之不得,受宠若惊之下便想答应下来。裴秀才却不以为然,振振有词地说‘娶妻取德,岂有不辩本人如何,单凭他家几贯铜钱便草率相诺的道理?!’”
“对嘛,娶妻取德,娶妾才取它呢!裴秀才不愧读过书,主意蛮高!”中书令李敬玄坐在一旁,搓着手插上一句。
“中书令所言极是,”裴炎看他一眼,“裴秀才自有主意,他对父亲说:‘我出一上联,不论谁家小姐,凡能对出下联者,才可谈论婚事,对不出便罢。’说着挥手在纸上写下一联,‘容貌如春花朝露,怎能长留?’”
“嗯,此联倒耐人寻味,字面工整,意义深刻,才学果然非同一般,”坐在较远处的工部尚书、右卫大将军刘审礼忍不住啧啧称赞,“连我这行武出身的粗人都听出来啦。”
裴炎含笑冲他一点头,接着说:“裴秀才父亲无奈,便让媒人将上联拿给杨家小姐,那杨家小姐虽然天生丽质,整日穿金戴银,可惜从未在才学上下过工夫,一个字也对不上,好干瞪眼作罢。裴秀才出联择偶的消息很快就在四方传开,上有大家闺秀,下有小家碧玉,纷纷冥思苦想,但均对不出称意的下联。临村有一王姓少女,才思敏捷,素被称为才女,闻听消息,十分好奇,便派人将上联找来,匆匆一看不禁冷笑道:‘区区小联有何难对!’提笔在旁边写下一联‘财富似秋霜夕烟,岂会永存?’托人带给裴秀才。秀才见到下联,大为惊讶,忙托人引路,偷偷相见,俗话说闻名不如见面,一见之下更为倾心,不多久双方父母便择选吉日良辰,为他俩订了婚。”
话音未落,众人啧啧称赞,有人说:“裴氏名门望族,世代贤人迭出,名门雅事,果然其言不虚哪!”裴行俭想起儿时在家乡读书的情形,心头也是砰地一动,正凑兴要说两句,忽听窗外景阳钟撞响,静鞭甩动着有太监高呼道:“天皇天后御驾太极殿,宣群臣上朝!”
众人慌忙起身,挨次走出,直奔太极殿前高高的台阶。高宗李治已经许久未登朝堂,脸上似蒙着一层霜,冷冰冰的隐隐泛青,武则天坐在一旁则光艳照人,大红袖袍映衬下,整个人仿佛一团火,摇曵多姿,生机盎然。相形之下,李治似乎要被烈火烤化,苍白的脸上双眼黯淡无神,身躯萎缩得几乎要陷进柔软的宝座中。
看看众人跪拜朝见过,武则天威严的目光在阶下扫视一遍,低沉着声调喝道:“左右金吾卫,将那个不知高低的蕃国使者押上来!”
随着高一声低一声的应和,不大工夫,昨日那个敢于直立不跪,当众人面顶撞武则天的吐蕃大汉被五花大绑地押上来。一夜工夫,他似乎苍老了许多,崭新的衣衫被撕成碎条,长长短短地挂满全身,脸上布满道道血痕,两个眼圈紫青发黑,就连那副颇显勇武之气的髭须也如野草般乱蓬蓬揉作一团。
武则天远远望见那大汉在卫士推搡下踉踉跄跄走上殿来,双腿抖动着终于扑通跪倒。嘴角泛起一丝冷笑:“吐蕃使节,一夜之间你便学会了中国的礼数么?”大汉半垂着头浑身不住颤抖。嘴唇蠕动着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武则天斜眼看看李治,继续慢条斯理地说:“诸位王公大臣,吐蕃使节昨日在朝贺时的所作所为你们也都瞧见了。吐蕃本是大唐属国,连吐蕃的赞普也是大唐的臣子,而他一个区区使节,便狐假虎威地装架子拿大,分明是目无圣上,有意挑衅!似此等叛臣贼子,你们说还能留他活在世上么?”
声音不高,冷峻中却充满杀气,东西两班文武闻言偷偷对视,大殿上顿时沉寂下来。武则天见无人应答,丹凤目中寒光一闪,厉声喝道:“将这个蛮汉拉到午门外斩了,脑袋着副使带回吐蕃去!”尖厉的嗓音在大殿上嗡嗡作响,身旁的李治不由自主地抖动一下身子。
“陛下,娘娘,”裴行俭终于憋不住,抖袖出班,“臣以为吐蕃使臣狂悖无礼,固然罪不可赦,然就当今形势而观,无过于以和为贵。若吐蕃使臣被斩,边庭必然战乱风云突起,非是我大唐畏惧吐蕃,实在是——”他看一眼吐蕃使臣,咽口唾沫没说下去。
武则天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但又似乎不甘心,不解气,眉头一皱,没有说话。
“天皇、天后,臣以为吐蕃使臣既已冒犯我大唐国威,分明是其国中风气使然,宁可一战,不能受辱。况且天后已将其羁押审讯过,即便现在送其回国,其忿恨之心,恐更加嚣张,倒不如索性一不作二不休,斩其来使,断其奢望,凭我大唐之国威,只需略略发兵便可踏平西域!”声音浓重浑浊,翁声翁气,众人侧目望去,原来是站在文臣班首的中书令李敬玄。
武则天眼睛一亮,不由地坐直了身子:“李爱卿所言极有道理,虽说去年河南河北天灾不断,不过据各地州府奏报,并非传闻中如此骇人。古人都说王者之师,天下无敌,我大唐譬如一伟岸壮士,虽偶感风寒,踩死一只臭虫,还是绰绰有余嘛!”
话语铿锵清脆,在大殿梁柱间盘旋作响,文武群臣见状纷纷点头称是。李治挪动一下身子,苍白的脸上显出一丝血色,想一想嘶哑地说:“皇后之言极是,想那吐蕃不过是偏居荒漠中的一群流民,男女老少茹毛饮血,想起来便叫人恶心。当初文成公主嫁过去,实在是委屈了她,如今他们又有非分之想,真真是不自量力!”
李敬玄见自己话起了意想不到的作用,惊喜得两眼熠熠闪光,上前一步凑兴道:“天皇、天后圣明,吐蕃近两年确实养精蓄锐,实力增长不少,故此其来使有恃无恐,才如此傲慢不逊,不过其实力再强,也不过是个偏远小邦,正如百姓俚语所言,豆芽哪怕长得天那样高,总是一棵小菜。我大唐千军万马滚滚踏过,教他吐蕃顷刻灰飞烟灭——”
话未说完,武则天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好,豆芽哪怕长得天一样高,总是小菜一棵,有意思。吐蕃号称西域强国,其实和大唐比起来,不过就是一棵豆芽菜嘛!既然众爱卿并无异议,那就斩掉这个狂妄的来使,即刻着手出兵吐蕃!”
裴行俭猜度着武则天的心思,料想她不过是想通过对外用兵来提高自己在朝廷中的威望罢了。难怪李敬玄几句壮气的话便博得她如此欢喜。看来朝中大臣也未尝没理解到这一层,点头称是的,哪个不是顺着武则天的意思来的?!
然而裴行俭仍然不能自已,昨日小娥说起的灾区种种惨相,历历浮现在眼前,不及细想,他上前大跨一步,高举笏板朗声奏道:“陛下,皇后,臣以为贸然对吐蕃开战,其实甚为不妥,一则吐蕃地处偏远,所居之处皆穷山恶水,大军万里奔袭,人亡物耗,却建树甚微,实为得不偿失。再则去年国内各地灾害相仍,千里赤地民不聊生,如河南一地,就有大批灾民辗转不定,臣亲耳听他们讲述,中原数省一连半载滴雨未下,夏秋庄稼颗粒未收,入冬以后米价涨到一斗四百钱,较往常斗米四钱,上涨近乎百倍!城中乡间,处处饿莩不断,饥饿百姓竟至相互残杀而食,街头巷尾有人躲开巡逻兵丁,悄悄出售人肉,美其名曰两脚羊。似此情形,苦再穷兵黩武,只怕会激起民变,内外交困,前景堪忧啊!”
洪亮的声音响彻殿宇,裴行俭面色激昂,两道浓眉攒到一处,不假思索地一口气说完,直视着龙床上的武则天和高宗李治。
朝堂上忽然鸦雀无声,只有连折磨带惊吓已近昏迷的吐蕃使臣暗中长长舒出一口气。武则天笑意未尽的脸上渐渐神色凝重,下意识地扫一眼阶下众大臣。李敬玄见自己的话被一一驳斥,未免有些着急,又偷眼看见武则天犹豫未决的神态,忙再上前一步说:“天后圣明,吏部侍郎裴行俭之所以当着吐蕃使臣的面夸大国中灾情,其用意十分明显,只是臣不敢直言。”
听他吞吞吐吐的话语,裴行俭不知他要说什么,不等武则天答话便抢着正色说道:“朝中议事,不过是欲为国找一条绝好出路而已,正所谓嫫母有所美,西施有所丑,臣子言语,必有庇漏,中书令有话,但讲不妨。”
李敬玄暗中冷冷一笑,略转过脸对身后的裴行俭说:“难得侍郎虚怀若谷,下官只好当面讲了。”说着转头冲御坐深施一礼:“天皇,天后,吏部侍郎之所以如此阻三阻四,并非真心为国。其用心臣大致可料。无非是他当年曾在西域留守多年,于西域地形人文颇为熟悉,他恐若对吐蕃用兵,必用他为将,那样便不能在京城中过安乐小日子,故而假借为国之名,其实行个人之私。”
“你!”裴行俭的脸腾地涨成黑红色,抖动嘴唇怒喝一声,却再说不出话来。
武则天也没料到李敬玄会将矛头直指裴行俭,心头隐隐一愣,不过立刻便释然下来,甚而生出一缕快意。想当初自己绞尽脑汁想推翻王皇后取而代之,甚至不惜掐死自己襁褓中的亲生女儿来嫁祸于人。然而国舅长孙无忌和老臣禇遂良等人偏偏不依不饶,处处和她作对,裴行俭性情刚直,时时以天下大任自居,也追随他们反对自己。虽然自己最终如愿以偿,长孙无忌一班老臣相继贬死,裴行俭虽不是主要对头,也远谪西域近十年。多少年过去了,当初的怨恨已渐渐平息,但现在看到裴行俭受窘,武则天仍然不由地心头抖出一点轻松。
不过武则天心知肚明,裴行俭确实是个难得的将材,他在流贬西域期间,不动烟火不抄刀枪便将喜好斗勇斗狠的各部族治理得井井有条,那时候西北边庭是少有的宁静。
“也许裴行俭的话有道理,但他却不明白我的处境,”武则天飞快地想,“转眼当了这多年的皇后,李治的身子眼看着一日不如一日,万一哪天驾崩归西,自己若不赶紧树立起当朝太后的威望,将来能驾驭了政局么?而要树起威望,对外用兵大获全胜恐怕是最直捷不过了。”
“二位爱卿不必争执,”武则天不动声色,沉稳着脸说,“我大唐向来主张乐之者乃取,不欲者勿强,既然中书令以为吐蕃必须征讨,众卿又无多少异议,那不妨就令李卿为洮河道大总管兼安抚大使,出兵征讨吐蕃,不知陛下以为如何?”
李治眉头一皱,抬手撑起半个身子依旧嗓音嘶哑地说:“有智妇人胜过男子,皇后只要觉得可行,朕自然应允。”武则天微微一笑,抬头看看阶下的李敬玄:“中书令可下去略作准备,择吉日出征。”
李敬玄不承想自己原来为了取悦武则天,临了却被扣上带兵出征的铁帽子,心慌意乱地回禀道:“天皇、天后,臣本文臣,乃一介儒生,素来不知兵法,缺少谋略,恐怕指挥不了三军,请圣上另择高明。”
武则天嘴角一瞥冷冷笑道:“文臣未必就上不得战场,历代多少帝王都御驾亲征过,莫非也要先练几年武艺不成?!瞧你两腿哆嗦的,这是叫你去作三军统帅,又不是和这个吐蕃使臣那样即将受刑,有何可怕之处?!”
身材高大的吐蕃使臣半跪在大殿门口的金砖上,闻听此言,料知大势已去,忽然激动起来,狂乱地挣脱金吾卫爬起身子大叫道:“我吐蕃近年来草丰羊肥,人强马壮,又有群山大河阻挡,你们胆敢杀我,立教边庭日夜不宁!”
武则天似乎没有听清,轻轻地摆手令侍立太监传下话去:“立刻拉到午朝门外斩了!”
李敬玄回头惊慌地看一眼挣扎着被拉出去的吐蕃使臣,正碰上裴行俭含怒的目光,他扑通跪倒颤声说:“天后娘娘,臣一死倒无所谓,只是两军对阵,顷刻间便要赔上千万人的性命,臣纵然万死地抵不起呀!裴侍郎当年曾随名将苏定方研习兵法,深得真传,又熟悉西域风土人情,臣请求裴侍郎出征为帅!”
“笑话,”武则天似笑非笑,语调尖利,“打仗哪有不死人的道理?!中书令刚才不是说裴行俭不欲征讨吐蕃是想在京城享清福么?怎么你此刻也想这样了?!中书令自称一介儒生,自然知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还是不要推却的好。也罢,本后也体谅你些,命右卫大将军刘审理为副,刘将军深谙兵法,又曾出征讨贼多次,向来战无不胜,有他相佐,你可放心了吧?”
“这…”李敬玄躬着腰无话可说,半晌才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臣谨遵命。”
李治见状,打个哈欠摆摆手说:“没事了?那就退朝下去吧!”
散朝出来,日头已经升得老高,白中透红的阳光洒满宫院,清明渠沿随天门西侧延伸过来,凝结着一层淡绿色薄冰,花草灰黄,毫无生气。裴行俭沿御道一侧慢慢前踱,心绪如凝滞的河水一样,在嗓子眼处长叹口气。
“裴侍郎慢走,下官有句话要讲,”裴行俭若有所思,没分辨清是谁的声音,待回头看时,竟是李敬玄。李敬玄个头高出裴行俭一些,脸庞清秀,颌下几绺稀疏淡须映衬得愈发文质彬彬,他紧走两步,脸上堆笑拱拱手说:“裴大人,适才朝堂上言语多有冒犯,还望不必介意。”
裴行俭一时猜不透他是何意,停住脚步苦笑说:“下官其实正是想在京师享几年清福,不料被中书令一语道破,实在惭愧得很。中书令即将贵为三军统帅,下官预先道贺了。”
李敬玄眼中闪过一丝无奈,看看周围无人,凑近些几分讨好地说:“裴大人还在生气不是?其实下官原本想着自己身为文臣班首,理应力主远播国威,并无其他意思。至于中伤侍郎之语,实在无意为之,有道是同僚三世亲,裴大人切勿介意。”
裴行俭盯住远处的承天门,下朝众臣已经在那里各自登车四散回家了。“中书大人,行俭宦海沉浮多年,中伤不中伤的话,早已见怪不怪了。下官只是觉得中书大人位高责重,正所谓一言可以兴邦,一言可以丧邦,出征乃是大事,不可不慎重呀!”
李敬玄忽然轻叹口气,似乎有些不大好意思地说:“实不相瞒,下官见吐蕃使臣大庭广众之下如此无理,惹得天后下不来台,故此顺应主上意思胡言几句,岂料却给自己找来一身麻烦!唉,兵主凶危,下官骤担此重任,实在忐忑不安哪!”
“中书大人能想到用兵乃是凶事,倒是国家万民之大幸了,”裴行俭半倚在汉白玉雕栏上,“当今我大唐虽号称强盛,实则国库空虚,远征千里,日费万金,实非上策呀!”
“侍郎所言极是,只不过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天后圣意已决,料无挽回的道理。下官此番为帅,虽有刘审礼将军相佐,毕竟心中无底,不知裴大人有何高见?”李敬玄一反昔日皇亲国戚高傲的常态,语气异常诚恳。
裴行俭挺直身子细想一下,正色说:“既然中书大人不耻下问,下官也倾心相告。西域胡人恃勇斗强,各部族时分时合,加之其游骑如风,来去无踪,若要想一鼓荡平,颇不是件易事。大人此番出征,在下有十六字相告,如能运用得当,定能功成而归,朝廷不损兵折将,万民不家破人亡。”
李敬玄见他说得认真,兴奋地将手搭在他肩上:“侍郎快讲!”裴行俭手捻短须,方盘脸上黑中透红,沉稳地说:“这十六个字是不战硬仗,联众孤敌,兵机贵速,攻心为上。至于具体施行,还须视具体情形而定。”
李敬玄有所思,默默念叨这几句话时,裴行俭拱手道声“告辞,”整整衣衫转过栏杆,大步走过朝房,在承天门一侧登上马车,抄近路斜走安上门出了皇城。
马车前后垂着厚厚的帘子,一直走到二厅门前方停住,裴行俭绷着脸刚出来站直地上,便听见二厅东侧的暖阁内有说有笑。仔细一听,原来是夫人库狄氏和小娥正一言一语地说得起劲,先是小娥嘀嘀咕咕莺声燕语地讲了一番,库狄氏哈哈大笑:“有意思,现如今风俗开化了,乡下闺女也这么在大胆。”
库狄氏爽朗的笑声感染了裴行俭,他沉甸甸地心头忽地一宽,轻咳一声,信步掀帘走进去。暖阁中麒麟状的铜火盆内炭火闪闪,一股热气扑面而来。见裴行俭忽然进来,小娥慌忙要从炕上跳下来拜见,库狄氏笑着拽住她:“小娥,礼数太多了也麻烦,横竖你已拜过干爹了,哪里用得着次次都行大礼?”小娥被拉住,只好红着脸在炕上跪直了说:“干爹,下朝回来了?”
“唔,”裴行俭见小娥来了不过一旬,气色便大见好转,心中又是一松,笑呵呵地说:“你娘俩说什么呢,府门内的门房中都能听见笑声。”
库狄氏比裴行俭小五岁,四十多岁的人了,却并不显特别老面。穿一身淡红锦袍,看上去也就三十多岁的光景。或许因了祖上是胡人的缘故,生性豪放,不拘小节,喜怒全摆在脸上,家中上下经常能听到她的朗笑。见裴行俭颇有兴致,库狄氏拉拉小娥:“小娥刚才给我讲了她家乡的事情,有意思得很。小娥,你再给你干爹讲一遍。”
小娥却唰地涨红脸,扭泥着再不肯说,直往库狄氏怀中钻。裴行俭顺手拽过个一方凳在炕边坐下:“什么趣事,瞧把小娥羞的。”
库狄氏亲妮地抚弄着小娥头发,喜滋滋地说:“大姑娘家讲的笑话,只能俺娘们听,你一个大男人老爷,自然不能给你说啦。不过呢,我倒是可以讲讲,讲完你就知道小娥这孩子看上去文静静地,其实是个鬼丫头呢!”
裴行俭含笑看着她俩,听库狄氏清清嗓子说下去,“小娥说她老家对门有个姑娘,村里两户人家都来求亲。村东头那家小伙子长得难看,可是家里富裕,村西头那家小伙子一表人材,就是家底太薄,姑娘家父母拿不准主意,便叫女儿自己挑,说如果伸东边胳膊就是愿意东家,伸西边胳膊就是愿意西家,结果你猜怎么着,人家姑娘一下伸出两条胳膊!老爷,你猜姑娘是什么意思?”

小娥听她讲到这儿,忍不住躲在库狄氏怀中吃吃直笑。裴行俭见她憨态可掬,也不遐细想,含笑摇摇头。“老爷想不出来,那姑娘父母也挺纳闷,仔细盘问再三,那姑娘说出她的意思,她说我想在东边家里吃饭,到西边家里睡觉。”库狄氏勉强说完,再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小娥却捂住嘴脸涨得更红。
裴行俭听罢也呵呵笑着连连摇头:“大唐地域辽阔,各方风俗人情接踵而至,连乡间女子都如此泼辣,倒也是前无古人,嗯,有意思。小娥在这里闲遐无事时,还是应该读些书。将来找个多才郎君,夫唱妇随,彼此诗书唱和,倒蛮有情趣。”说着忽然想起来问:“光庭呢,又到太学读书了?”
库狄氏敛住笑容点点头:“一大早就出去了。老爷,方才武三思那边又打发人来催婚。我推说老爷回来再仔细商量,将他们打发走了。”
裴行俭闻言眉头一皱,抬手拍拍袍摆说:“唉,武三思乃是后戚显贵,光庭与他家结了亲,自然也便是皇亲国戚,令人堪忧啊!”
“每次提到光庭的亲事,老爷都忧心忡忡的,皇亲国戚有什么不好,多少人想攀高枝还攀不上呢!”库狄氏快人快语,不解地睁圆了眼睛。
裴行俭不耐烦地瞥她一眼:“难怪人说十个妇人九个见识短浅。武三思依凭皇后,在朝中炙手可热,他为何选中光庭作女婿,无非是他武家出身寒微,骤然大贵,怕叫人瞧不起。裴氏乃河东望族,天下清要大臣多出其门,和裴家联姻,便可抬高名望。究其用意,令人堪忧哪!”
库狄氏仍然不解:“就算老爷猜度的对,那也没什么嘛!武皇后眼下正得宠,人都说武家人日后前途不可限量,光庭娶了他家闺女,还能有他的亏吃?!”
“你又不懂了,”裴行俭苦笑一下,“量大福也大,机深祸亦浑。皇室富贵,向来如过眼烟云,况且皇后临朝,圣上反而退于其后,如此本末倒置,我恐怕…”他顿一顿没往下说,换个口气道:“若武家再派人来,不妨说光庭在苦读,等大比之年金榜夺魁后再迎娶新人,也好凑个双喜临门。”
正说着有个小僮蹩进来禀报:“老爷,隔壁院中的侍中大人过来了,正在书房呢。”裴行俭一怔:“今日刚散朝便亲自登门,莫非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心中虽然这样想,脸上却没有显出来,很快站起身绕过一段过廊,径奔书房。
和裴行俭比起来,裴炎更显苍老,身材高挑消瘦,发须已经有些花白,见裴行俭匆匆走进,裴炎站起身笑笑:“行俭弟依旧神采奕奕,英武不减当年,到底划大将风度,着实叫为兄的佩服!”
裴行俭一边招呼他坐下,一边命人献上茶,相对沉默片刻,“行俭贤弟,”裴炎沉吟着说:“现今朝廷对吐蕃大举用兵,似已成定局,以贤弟所料,此番成败会当如何呀?”
“无粮不聚兵,陛下和皇后不顾国力维艰,坚持用兵以逞一时之快,不瞒堂兄说,弟以为此战前景堪忧。”这话裴行俭在大殿上没机会说出,憋了半天,见裴炎问起,索性痛快地说出来。
裴炎点点头:“堂弟之言确有道理。可惜堂弟一心用在事上,却未想到人情,难怪大殿上奏对,天后娘娘屡不中意。”
裴行俭一愣,倾耳听他说下去。“事情虽如堂弟所言,可是人情呢,当今武后欲树威于朝廷内外,又想大封武氏宗族以固根基。无奈天下承平日久,武氏宗亲无由建功立业,欲封王侯又恐难以服众,如今恰好吐蕃不臣,正是立功边庭的大好时机,天后怎么会轻易放过呢?!故尔为兄劝贤弟思虑得全面些,凡事都是有可为者则易为之,有不可为者若强为之,则后悔莫及呀!当年贤弟被迫流贬西域,不正是个教训么?!”
裴行俭闻言心下明白些,脸上仍不动声色地问:“可是天后只派李敬玄为帅,李敬玄乃唐室宗亲,并未有武氏兄弟什么事呀!”
裴炎神秘地一笑:“堂弟还是武三思亲家呢,连这个消息也未曾听到么?散朝之后便有圣旨发下,封武三思为征讨副使,驻守潼关监阵,封武承嗣为征讨神威大将军,驻扎在洮河一带。如此一来,败则有大帅担责,胜则众人皆分一杯美羹,天衣无缝呀!”
裴行俭心头一震,不自在地笑笑。裴炎没有觉察,依旧有颇有呵护地意味说:“方才散朝一毕,圣上和皇后又召为兄进到内宫。皇后恐李敬玄文弱不知兵,想再增派堂弟一同出征,以确保获胜。为兄想堂弟当年曾为立后之事与皇后有过些狭隙,此番正是立功弥补的好机会。再说你已与武三思结为儿女亲家,正所谓一荣倶荣,着实是千载难逢呀。故尔为兄力荐你为洮州道左二军总管,协同李敬玄征讨吐蕃。以弟之才,此行定然大胜是肯定了的。如此美差到手,将来荣华之后,可不要忘了为兄哟,毕竟都是裴家人嘛!”
“可是…”裴行俭本想再申明自己并不赞成对吐蕃用兵,忽然又觉得话说出来并无多大意义,咽口唾沫喃喃地说:“堂兄身为当朝宰辅,还是应当劝劝皇后,盲目用穷兵黩武怕只会凶多吉少,非但个人目的难以达到,于国于民危害更是无穷无尽呀!”
裴炎忽然收住笑意,半垂下头轻叹口气:“不瞒堂弟说,为兄登仕之初,疾恶如仇,铮铮铁骨,素以诤谏闻名,这些你早年也都看到过的。等到武后临朝,她素来自以为智绝天下,倘若一言不顺,立刻便有大祸,为兄想咱裴家一门布满朝野,能顺于时者苟为无患便是最好。顺风吹火,用力不多,何乐而不为呢?况且征讨吐蕃一事,为兄确实还未曾想清楚对还是不对,”他下意识地向紧闭的窗户处看看,“好啦,是非功过,现在还不是能吃准的时候,贤弟好自努力便是。”说着站起身来拱手告辞。
送走裴炎,裴行俭在书房又呆坐许久,浮思连翩,却理不出头绪来。末了长叹口气,见门口处有小僮身影一闪,便叫住吩咐道:“你去太学中告诉公子,叫他专心读书,无事且莫回来!”见小僮答应着一声匆忙走了,裴行俭怏怏站起身,兵戈铁马的生活确实令他感到痛快,不过一想到天灾之年还要千里争战,又叫他怎么也不能心安。
沉思着又慢慢踱到东暖阁,小娥已经回房去了。库狄氏见裴行俭神情有些异样,惊诧地问:“老爷怎么了,光庭又不在家,谁惹你不高兴了?”
裴行俭没有心思仔细解释,只是含糊地说:“圣上很快便要降旨,又要去边关领兵打仗了。你在家中须小心些。武家暂且不会再来催婚,至于小娥,若有好人家,你看着中意说说也无妨,只是不要如刚才讲的那个姑娘一样贪恋财势,天地间,人为贵,选婿先择人,后择家。”库狄氏似懂非懂的点点头,裴行俭也不待她回答,满腹心事地转身来到院中,一任轻微的寒风吹打在脸上。
逶迤千里,一行人马抵达青海湖地面时,夏天只剩了一条细细的尾巴。漫无人烟的大漠荒滩中,天地霎时变得空空荡荡,湛蓝的天空垂得很低,絮团状的白云仿佛触手可及。兵将们从未见过这种景物,惊讶中夹杂着兴奋,嘁嘁喳喳地议论不休。
李敬玄端坐马上,拉长了脸,竭力保持着大帅的威严,语气冷静地冲裴行俭问:“裴大人曾久驻西域,这里的情形自然再熟悉不过了?”
裴行俭正四下眺望,闻言摇头道:“西域地原辽阔,在下仅与突厥蒙古一带的胡人打过交道,青海这边,倒是头一回见识。”李敬玄意味深长地笑笑,目光投向远方轻声说:“裴大人当初教导的十六个字,本帅着实心中没底,还是天后圣明,又命大人亲自随军来了,看来本帅可就省心喽!”
裴行俭摸不清他是在恭维还是在嘲讽,索性不去理会,伸手拢拢衣袍扬起马鞭指着天上说:“大帅切莫急着看风景,青海此地,风云变幻莫测,即便在夏季,也是风雪不定。现如今已近秋天,更不可掉以轻心。在下刚才忽觉阴风徐来,西北一带有谚语说朝看东南黑,势急午前雨;暮看西北黑半夜起风雨。现在西北方向云如翻墨,只怕等不到半夜便会风雨大作,还须早作准备才是。”
刘审礼策马赶到旁边,闻言专注地向西北方仔细审视一番,大呼小叫地说:“真是呢,云层越来越浓了,李大人,还是早些安营扎塞吧!”
李敬玄不大相信地抬脸看看,果然西北处黑云直立,如一条墨龙般翻滚不已,层层叠叠的直升入望不到顶的天际,望上去确实有些惊心动魄。不过看看头顶上依然一片晴朗,日头照在沙堆草地和水洼上,比起长安城来,更显白得耀眼,他不在意地笑笑说:“谚语总归是百姓们信口胡编,十回能碰上一回便不错了。你们看这青天白日的,风雨哪会说来就来?西北的乌云,怕正在吐蕃人头顶上下雨呢!刘将军,你速去传令,加紧行军,务必赶到青海湖畔扎营。千里行军击寇,圣上圣后日夜牵挂,还是早早打仗,速战速决为上策!”
刘审礼看看裴行俭,迟疑地答应一声拨马而去。裴行俭忧郁地看看天,皱皱眉头欲言又止。头顶处一团白云缓缓飘移,不知不觉中遮掩住太阳,惨白的阳光顿时昏暗发黄。伴着光线的变暗,四散在天际的白絮状云团倏忽失色,相继转为浅灰色,继尔深灰,随着西北浓云的扩张,片刻工夫连成一片,太阳不知什么时候,悄悄隐藏在扑天盖地的乌云中。
阴风更浓,象把利锥透过肌肤撩拨着全身的骨头,令人不禁连打寒战。李敬玄脸上顿时神情大变,“想不到这鬼地方如此神奇莫测,”一边自语着一边四下招呼传令兵,“快传下令去,大队人马就地扎营,草料器械务必小心看管,以防吐蕃偷袭!”
话音未落,狂风骤然平地而起,细沙夹杂着蓑草扑面打来,如蜂蜇虫叮般满脸尖疼。方才还天远地阔的沙地草场,倾刻为乌云紧紧笼罩,倒扣在一口黑锅似的叫人呼吸不畅无处躲藏。
风势愈紧,沙尘飞扬,惊慌失措的士兵们数十人一伙,就地扯开帐篷。然而狂风将抖开的帐蓬吹得胀圆,拉住这边,跑了那边,怎么也固定不住。新征的战马何曾见过这种天地欲陷的情景,怒睁了双眼连蹦带跳,嘶鸣不已,有不少挣脱了缰绳,发疯似的四下乱蹿,转眼便不见了踪影。
看到十余万人马乱哄哄地闹作一团,李敬玄又气又急,高扬马鞭四下叫喊。可是狂风立刻卷走了他的愤怒,没有人听见他的声音,沙尘逼得人们半眯双目,甚至没人看他一眼。
西北风越来越刺骨,帐篷尚未搭好一半,豆大的雨点铺天盖地,没命地打下来。刚过未时的辰光,竟然对面看不清彼此面目,唯有雨滴划过条条亮线,敲打在脸上生疼生疼,打在头盔上似乎铿然有声。
刚才还温热的天气瞬间奇冷无比,铁索甲中灌满了雨水,沉甸甸地简直要把人压爬下。李敬玄就近拉住裴行俭的马头,嘶哑着嗓音吼道:“裴大人,你快说该怎么办?不用吐蕃偷袭,老天爷就把咱们给困死啦!”
裴行俭在马上直起身子,手搭前额看看狂呼乱叫慌作一团的士兵们,略略思索片刻,凑近李敬玄耳朵大声说:“元帅,西域地方向来风雨如山倒,搭建帐篷来不及啦,倒不如多派传令兵分头过去吩咐,每百人为一队,将粮草大车围成一圈,兵士们在圈内团团围坐。有道是来势愈急,去势愈速,这风雨不用多时,必然消退!”
李敬玄抹把满脸泥水,使劲点点头,狂乱地大叫道:“传令兵,传令兵!”
又是一番忙碌,估摸着天将擦黑时,喧嚣的人群终于安稳下来,团团围坐在粮车围拢成的圈子中,兵士们以手抱头,如冬日的枯草般瑟瑟发抖。入夜时分,风终于小些,雨却更大,紧一阵慢一阵析析索索,每个人都象浸泡在冰冷的地窑中,麻木得快要失去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神奇般地几乎片刻间,风收雨住,苍穹中竟然熠熠闪烁了满天星斗。几乎冻僵的士兵被这来去无踪的风雨搞得晕头转向,“咦,奇怪,满天的乌云片刻工夫都到哪里去了?”
“西北这地方,真他娘的有些邪气!”
“真是,我看这仗还是别打,赶紧回去的好,刚进青海就这样,再往西走,不定会碰上什么邪乎事呢!”
“哎哎,军令如山倒,小心说漏了嘴自惹麻烦,这天一晴,就能暖和些了。”
然而变晴的天却更冷了。湿漉漉的雨水很快结成一层薄冰,抖抖铁甲,清脆作响地纷纷掉落。柴草早已泡在水里,打了半天火石,连一缕青烟也冒不出来。李敬玄拉裴行俭钻进一辆篷车中,双手抱肩,愁眉苦脸地摇头叹气道:“本以为蛮人势微力寡,大军所到之处轻易便可踏平。唉,谁知一入西域,竟如同进了鬼门关!若早些听裴侍郎之言,也不至于如此狼狈不堪!”
裴行俭脸色铁青,直视着车外黑洞洞的旷野,半晌徐徐说:“李大人,西北一带不仅天气变幻无常,地理形势也颇为复杂。当年太宗时候高僧玄奘,到西方取经,所历险途远甚于今日。依在下想来,十多万大军千里奔袭,敌人岂有不知晓的道理?只怕我军未战先疲,遇敌之后绝无胜算…”
李敬玄听着有些发急,侧过脸问:“那,依侍郎所言,该当如何?”
裴行俭看看李敬玄,犹豫一下还是说出来:“依裴某所见,此番出征本来就不应该,现在虽然已进入青海,幸好并未有重大损失,不如暂退洮河一带,以守为攻,这样所费粮饷不多,军士伤亡有限,倒是一个败中求胜的法子。”
李敬玄垂下头去,良久才慢吞吞地说:“裴侍郎恐怕有所不知。不过离朝廷万里之遥,有些心里话说出来也无妨,好在侍郎的为人我是知道的。当今朝中圣上暗弱,武后操纵权柄且又野心勃勃,她的心思是一边叫武家兄弟子侄得势,一边削弱李氏宗族。你看此番出征,我身唐室皇亲,提一旅孤军深入敌国,而武三思等人却拥兵坐视关内。胜则为他武家之功,可以籍此封王封侯,败则我李氏之过,轻则遭贬,败则断头,其用心意不是很明显么?唉,常言道男子心肠易测,妇人诡谲难防,我虽百般顺承武后心思,到底还是没有被放过。侍郎啊,你想想看,此时若不战而退,虽则于军于民是件好事,可我这全家老小…”
暗夜中看不清对方神情,然而裴行俭能听出来,李敬玄的声音在发抖。“千百万人的性命,不过是一人争权夺名的工具而已呀!”他一眼不眨地盯住满天寒星,良久不再说话。
终于熬过漫漫长夜,探头探脑跃出东方的太阳没有昨日灼白,黄灿灿的无精打采。天气没有迅速转暖,草窝中到处是白亮亮的水洼,上面结一层细冰。行军的人流车马从薄冰上辗过,碎冰发出喀喀嚓嚓的细微脆响。
车轮、马蹄和脚步把冰屑、黄泥和草根踏践成粘稠的糊状。兵士和大小将官个个神情灰黯,嘴唇泛青,铁甲内衬的衣物又冷又湿,每走一步都禁不住打一哆嗦。沉重的战靴踏在地上,吱吱地向外冒水。对于每个人来说,昨夜宛如一场延续到现在的噩梦,然而他们并不知道,愈往西走,等待他们的将是更加真实的噩梦。
庞大而瘦弱的队伍一连向西走了两日,除了荒滩沙地和偶而飞过上空的鸟群外,连个人影也未碰见。两天来,因为柴草一直未干,架起的火堆只是冒出滚滚浓烟,却看不见一丝火焰。每个人只能啃些半生不熟的干粮,就着水洼中浑浊冰凉的水勉强咽进肚里,扎歪歪地内外都不舒服。斜举着的绣着“唐”和“李”字的军旗也不再如从长安出发时迎风飘舞,灰溜溜地耷拉着,如举旗的兵士一般垂头丧气。
裴行俭手挽马僵走在中军大队中,不祥的预感愈来愈强烈。战报上不是说大队吐蕃骑兵不断侵挠河西么?现在已经走到青海湖畔,他们却不见踪影,到底躲到哪儿去了?可见,敌人已经有了预谋。裴行俭的心揪得紧紧的,然而要大军不要冒进的话,分却再无法对李敬玄说出。
放晴了两天的天空又开始变得昏暗,西北风顺着不远处的山口直吹过来,发出狮吼般的叫声。刚刚感觉到的一丝温热倏忽消散,寒气一波紧似一波,令衣甲尚未干透的兵丁难以自持,甚至在休息时,他们三三两两紧抱在一起,想保住其实并不存在的温暖。裴行俭看在眼中,心头有东西沉甸甸地直往下坠。
第三天黄昏时分,大队人马来到一座不知名的山岭脚下,山岭不高,岭上却不知什么时候积存着皑皑白雪,使人望去骤然发冷。北方顺斜坡吹下,天色更加昏暗。李敬玄抬头四下看看,下令就地扎营,以免象前日那样临了风雨狼狈不堪。
骑马站在一侧的裴行俭终于忍不住,轻咳一声提醒道:“李大人,我军行军数十日,深入青海千余里,却始终未见敌军一卒一骑,着实令人奇怪。在下观看此处地形,西高东低,山坳处可藏无数人马,实在是兵法上所说的危地。况且我军依旧扎寨,又皆疲惫不堪,意外情形不可不防啊!”
由于前天的事情,李敬玄不得不对裴行俭颇为信服,摆手叫住传令兵卒,在马上扭身问道:“那侍郎以为该如何呢?”
“为防万一,在下以为当一军分为三军,分头驻扎,成犄角之势,倘敌军偷袭,则其他两军互为接应,或许可以保全实力。”
李敬玄点点头,本来清秀白晰的脸庞已成青紫色,一缕胡须也揉作一团。他看看身边的刘审礼:“那就由刘将军在此扎营,我往东,裴侍郎往西,倘有军情,击鼓放火为号,若柴草点不着的话,可派健卒飞马报信。”说话间脸上一点一点地发凉,抬头看去,昏暗的空中黑黑的一点一点直往下飘落,竟然是下雪了!
“好,事不宜迟,速传下令去,名分一队人马,早些安置好了休整一番,恐怕近日便有恶战!”李敬玄火急火燎地挥手叫道。
雪花说下就下,越飘越大,越飘越急。看着军士们在牙将指挥下分作三队,分头向驻扎地行进。刘审礼喟然感慨地说:“胡地就是胡地,眼下才刚交八月,长安一带暑气也不过刚刚褪尽,这胡天竟然下雪了。真是咄咄怪事!回去后向那帮朝官们说起来,怕是谁也不会相信呢!”
几个月间似乎苍老了几年的李敬玄忽然咧嘴一笑:“放心好了,我看吐蕃今夜断然不会偷袭。”见二人不解地望着自己,便有些得意地解释说:“你们没听人说嘛,作贼地有一套不成文的规矩,叫作偷风不偷月,偷雨不偷雪。你们看这大地不大工夫便白茫茫一片,敌人害怕咱们循着脚印追到他们老窝,定然不敢前来。”
裴行俭暗说吐蕃可不是普通偷鸡摸狗的毛贼,按这种推测去领兵打仗,着实有些可笑。不过当着二人的面,他不好说什么。
待李敬玄带带队向东侧驻地走后,裴行俭才在马上拉住刘审礼认真地说:“胡天八月风雪交加,我军少见多怪,吐蕃胡人却习以为常。大雪铺地,马踏无声,其实正是偷营袭寨的大好时机,加之此地山峦绵绵,我军又处于下方,易攻难守,犯了数条兵家之大忌,刘将军切莫掉以轻心。”
刘审礼见裴行俭神情凝重,颇有些紧张地点头称是:“刘某虽任职右大将军,不过在兵法上向来钦佩裴大人深谋远虑,就连一带名将苏定方也盛赞侍郎乃他第一得意高徒。今日看来,果然言之不虚,侍郎但请放心,我这边留意防守便是。”
西北深处的夜色象蹦跳着过来。骤然间夜幕刷地降临大地,四野一团漆黑。进入西北腹地以后,兵将们似乎是第一次从容地钻进帐篷中睡觉。帐外浓重的黑暗和簌簌的飞雪声更加衬托出帐内少有的温暖,甚至来不及说几句闲话,每个人便迅速地沉沉睡去。
雪满山岭,万籁无声,天地空旷得近于虚无,雪片落地,似乎都能听到阵阵回音。刘审礼衣不解甲,在帐中燃起一根臣烛,随手拿起一本兵书心神不安地胡乱翻看。他不知道,营地不远处的山岭背后,忽然有人影试探着冒出头来,俯视一番山脚下这片唐军营寨后,有火光刷地一闪,片刻间人影攒动,山岭上密密麻麻地列满了骑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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