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暮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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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
不知不觉,便到了暮春。圣音用雪儿的身份在徐府中生活,不时会到徐修穆的意跋轩去。他们似乎回到小时候,形影总不离。
“之前我不是教你挽髻了吗?怎么今天又束起发来便算了呢?”徐修穆伸手刮了刮圣音的鼻子,问道。
“麻烦嘛!要不,你每天帮我挽髻好了。……真不明白,做人为什么要弄这么多无聊的事啊?瞎忙活一通!”圣音拍了拍身上一袭徐修穆新置的衣裙说道。
“人嘛,在世上活久了,无聊极了便想些繁文缛节去规限自己。你可以这般想,但是不能不入乡随俗。”徐修穆把它压在凳子上,解了它的发带。一把银亮的白发倾下如瀑,美丽至极。
“好吧!”圣音对着镜中身后的徐修穆抛了个白眼,无奈地应承。
“他们都没有看见你的眸色吗?”徐修穆见着它在镜中作的举动,心中莞尔之余,不禁心神为之一荡。悸动不已的心使他慌忙别开头去,试图掩饰心里对圣音这种不洁的想法。
“没有。若是看见了,他们不杀了我才怪呢!”圣音说着低声笑了起来,顺势往后一倒,刚好落进徐修穆的怀里。
徐修穆胸口一窒,连忙将圣音身子扶正,惹得它频频皱眉。
“你好久不曾抱人家了嘛,干嘛推开?”圣音不依地又往他身上挨去。
“圣音,你别乱动。你这样,我要怎么帮你挽髻啊?”徐修穆又把它的身子扶正,转身便抱住徐修穆的腰。
“小东西!”徐修穆浑身一僵,强压下心里因它而起的**,刻意板起脸来道,“你现在是女子了,不能动不动就往男子身上挨去。这般成何体统?”徐修穆伸手要拨开圣音的手,却听见它说:
“做人那么麻烦,那我不要做了!你现在都不肯碰我了,我碰碰你,你还要躲开,你是不是讨厌人家了?”抬眸,与徐修穆怀内露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让徐修穆推开它不是,不推开也不是。
“怎么会讨厌你呢?……只是这样实在不妥。况且从今天开始,表妹会来府上小住几日。你便给我安分些,别于我那般亲昵,懂不?”徐修穆叹了口气,认命地圈它在怀里,说道。
此时,忽然觉得怀里那柔柔软软的腰肢轻颤了一下,便听见它带着凄楚的哭音说了句“为什么”,继而往他怀里更深偎去。
“没有为什么的,就是让别人见着不好。你是女儿家了,传出去会坏了名声。”
“什么跟什么嘛!府上的人也有见过我们整天腻在一块啊,要坏早就坏了!况且,我便不信那女人没有想过要跟你亲你!”圣音在徐修穆怀里闷声说道,心中甚为不悦。
长叹了一声,徐修穆笑着说,“什么那女人啊?你怎么这样称呼别人?恐怕我是有跟你上一堂礼教课必要了。”
“才不需要呢!”知是徐修穆在笑话它,圣音推开徐修穆,转身面对镜子不肯理他。
徐修穆干笑了几声,也不说话,为圣音细细地挽起一个髻。从怀里,他取出一支做工精细的蝶恋花样式的步摇,仔细别在发间。
圣音一见那步摇,眼便亮了起来。它轻摇了一下头,步摇便晃了几晃,垂坠着的几个小小的铃子叮叮当当清脆地响了数声。圣音又晃了晃脑袋,眉眼被欢喜的神色渲染得艳丽无匹,它高兴地回望徐修穆,孩子般的笑于这一支步摇的衬托下,显得煞是好看。
“我好不好看?”圣音满心欢喜,一双银瞳带着不自觉的媚态,有一抹如春色,意态极尽撩人。
徐修穆被它眸中的春色吓得一惊,慌忙扭头避开,支吾着连说了几声,好看,好看极了。
圣音见他不看自己,便扯了一下他的衣摆,又问:
“那与那女人相比,是不是我更好看?”
“你比她好看。”徐修穆不敢看它,怕自己又会有什么不洁的念头。他看着窗外,未敢正眼细细瞧一下圣音。
他这一种表态,让圣音恼了起来。霍然站起身,圣音走到他面前去,好让他能看得见自己。可是,他看了声音一眼,又匆匆撇开视线。
“你看着我!为何不看着我?”圣音怒得直跺地,意欲将徐修穆的身子扳过来对着自己,却未够他力气大。
“你刚才说我比她好看的话,都是骗我的吧!我不够漂亮,是吧?你从不曾在我脸上多停驻一会,自我变**形以后。”圣音的语气越说越是悲凄。它还是不够好的吧!无法让他的眼光只停留在自己身上,便莫说心思了。恐怕它永远也无法将徐修穆的心思留在自己身上。
“不是那样的。只是怕看你,怕多看一眼,便会多一分着迷。怕深陷着迷了,却发现我终究给不起你什么。人妖终究殊途,永远的承诺,是我做不到的,而我能做到的,却又太过自私了。”徐修穆转头看它,情不自禁边伸手去抚它的脸颊,他的神色中有不亚于它的悲伤,只是更多的,是隐忍的迷恋。
“那就着迷啊!管它以后或怎样呢!”
“我便说了,若是这样做,那就太自私了。我百年以后,便无法给你什么,留你一人,只怕会苦了你。”
“那就自私吧!我宁可你自私一点!”圣音偏头微笑,两手一张,又抱住了徐修穆。
“真得可以这样吗?”徐修穆轻声琢磨,将圣音拉开他怀中,认真地看着圣音。
“对。当然可以这样,自私一点无所谓啊!”
话音还未落,徐修穆边伸手搂住圣音的腰,另一只手抚上它的红唇。圣音不解地抬头看他,却见他眼神迷离而深邃。他的眸,便是一渊深潭,将它吸进去,挣脱不得。
他的脸,慢慢俯下。他的薄唇,小心翼翼地熨贴下一个吻。不舍地流连于它轻软的唇上,吸**吮,带着微麻的心悸、微热的温软,极致地魅惑人心。惹得圣音一身酥软连绵。
留得人间几回醉?他宁可将人生尽付于此间,也要与它密意缠绵。
那一日,注定他徐修穆抛开一切礼教,将一生专注尽倾于圣音。那一日,春花如粲;那一日,流光无限。
那一天夜里,徐修穆邀请了新科状元严海津到府上一叙。他是徐修穆的好友,也是徐家的世交,因此特意为他设宴庆祝登科之喜。
此时,大厅中正有歌舞助兴。雅乐悠然,中央有几名舞者伴着旋律跳起舞来。舞姿清爽大气,与外族的胡旋舞有些类似,但改编过后更凸显了一些艳媚。如此一看,甚是赏心悦目。
“我听说凤霄舞团到了这处,知你对外族的舞蹈大感兴趣,故特意安排的。 你觉得可好?”徐修穆举盏笑问严海津,“来,喝下这酒。这酒是我们商队行经异域带回来的,酒色青翠、入口甘香馥郁,好酒如你,定不能错过。”

徐修穆与严海津两人对视一眼,不禁朗声大笑。严海津仰头干尽一杯,望了徐修穆一眼,感叹道:
“知我者,莫若修穆。如此星辰、如此夜,正好一醉方休。”
“我看你还是不要醉的好。莫说明早你还需上凿潮,现下你若是醉了,我才不会将你留宿于府上呢!”徐修穆半开玩笑地说道。
“为什么?我还打算今晚与你抵足而眠,论古评今呢!”严海津又为自己倾了一杯酒,仰头又喝尽。
“才不要呢!”徐修穆看了看一旁端坐不语的杨秀贞,又说,“这几日贞儿会在府上小住,你便不好在这里了。毕竟都是未婚男女,虽说我三人青梅竹马,可是你们一个是状元爷,一个是大家闺秀,同宿一府始终有诸多不便。为避人口实,今晚阿津你最好控制一下,别喝醉了。”
“没想到你还是那么迂腐!算吧!我看啊,我与贞儿还是抓紧时间,在席上便好好叙旧一下吧!等会我要是醉了,唤家丁抬我回去。”
“严大哥,表哥不是说了吗?你若是醉了,误了明日早朝的时间,那便不好办了!”一旁不说话的杨秀贞此时插话说道。
“天啊!贞儿你还未过门,就已帮着表哥说话,等进了徐家,我看我空拳难敌四手,定要被你俩念死不可!”严海津拍拍额头,一脸受不了的模样。
杨秀贞一听,赧然地低下头来,一时间不敢看徐修穆。徐修穆这时却怔忡了一下,别开脸看往门外,脸色也随之沉了下来。
“阿津,你在胡说些什么?我与贞儿情同兄妹,何来婚嫁之说?你快别这么说了。”
严海津瞥了一眼杨秀贞,见她浑身一颤,继而偷偷用手绢抹眼泪。刚才察觉到徐修穆往门外看过,甚是觉得有些蹊跷。因为平日里他常以此事调侃二人,徐修穆也只是避开话题而已,怕太过直接表明会伤了贞儿的自尊。可今天他却这般决然断绝了贞儿的念头,看来他是改变了一向的想法了吧!严海津这样想着,不由得便随着徐修穆刚才的视线看去。
门外边,站着一个女子。一身纯白的衣裳,在门外的夜色中甚是显眼。更何况,她有一头银白的发。那女子在笑,她的笑意娇憨俏丽却又半带媚惑。那媚惑却不沾烟尘,嚣然物上。她有异于自己所见过的任何女子,便是见她抿嘴一笑,也是牵诱万分的。正在无限遐思之中,却见她转身便走。她发髻上的步摇轻晃着,发出细微清脆的声音,杳去无踪。
怅然若失,严海津便没有心思喝酒。方才那女子的离去,早已牵走他的心。手中的佳酿顿失其味,淡然而无趣。
“我到外面去走走。”严海津抛下一句话,径自便走。徐修穆叫他不住,也由他去了。少了严海津在席上充撑场面,厅中便落下一片寂静。
“我先回房里歇息了!”杨秀贞起身离席,向徐修穆说。
“我看今天就此散了吧!他也不知到哪里去散步了,也不考虑一下我们!都回去休息好了。”徐修穆也起身,吩咐下人撤席,又道:
“等会你们找到严公子,便将他送回府吧!”
说完,他便提起半满的酒瓶离去。只余杨秀贞站在未撤的席间,她的眼,有怨恨分明。
而徐修穆那边,当然不知道这些。他只一心赶回意跋轩,见他心心念念不可或忘的圣音。
进了意跋轩,四下里寻觅,终于在湖畔凉亭内见着了百无聊赖的圣音。他放慢脚步走去,想给它一个惊喜。
亭内,圣音撩拨着摆放在石桌上的古琴,东挑一个音,西拨一个调。沉静醇厚的琴声拨开微风,散在四周。亭中挂着好几个灯笼,照着酒红色的光,染得亭中黑漆的琴暗泛红晕,衬得霞色似锦的圣音妖娆可爱。
徐修穆从它身后单手搂住它的腰,它微微一窒,慌忙跳出他的怀抱。圣音惊疑不定地看了看身后徐修穆一眼,低吁了口气。
“吓着了?”徐徐穆把手中的酒瓶置在桌上,轻搂着圣音的肩问。
酡红的光色遮掩了圣音脸上的苍白,它轻轻摇头,低声沉吟:
“只是刚刚被别人吓着了,差点就让人发觉了吧……”
“是谁?”徐修穆紧张地问道。
“不,没事了,应该不会有事的。”圣音转目看着桌上的瓶子,又看看徐修穆。
“要喝么?压压惊。”笑着拿起酒瓶,提开盖子让圣音闻了一下,“是异域的美酒。”
圣音闻得那瓶里一阵百花的馥香,便有些好奇地接过瓶来,对着瓶嘴轻啜了一口。那液体刚一进口,便是浓郁的甜香,继而又有些清朗爽然的感觉。它将之吞将下肚,便觉那酒至喉间直烧下胃里,浑身有些发烫,却又忍不住想继续回味那一口香酿。于是,便又对口一倾,瓶里的绿液咕噜咕噜下了圣音的肚。
打了一个酒嗝,圣音醺醺然去看徐修穆,憨笑着向徐修穆挨去。
“刚才你怎知是我在门口了?”
“因为听见你走来的声音。”
“声音?”
“对,我送你的步摇发出的声音。”
圣音了然的看着徐修穆,指了指头上的步摇,又指了指桌上的琴说:
“这声音好听,我喜欢呢!不过……,我更喜欢这东西发出的声音。”
圣音踏着微乱的步伐,走到桌边,伸手便乱拨琴弦。徐修穆于一旁看着,自觉圣音身上的酒气快要使他微醺入迷。
它醉酒的模样娇悄得紧,意态撩人。胡乱地拨起了琴弦,乘着酒劲便又惯性地偎进他怀中,笑眼翩跹,如梦如幻。
“我刚才见里面在跳舞呢,见着好看,也学了一些。我现在便跳与你看,可好?”
“好。”徐修穆只是望着它,看着它的笑靥,便有些痴傻。
圣音笑意盎然,离开他怀抱,走下凉亭。站定,它脚尖一旋,便在草地上旋了一个又一个的圈。湖中映着它旋转的舞姿,半带着凌乱,在月的倒影之上、在轻风的抚拂之下,一片雪白的羽衣仿佛泛起了粼粼波光。它旋着转着,衣袂翻飞,犹如漫飞于花间的白蝶;发上,步摇也盈盈于月色中闪烁着动人的华彩,带着清亮的声响,沁入心肺之间。它的眸似**穿一切,深远至极,却也是因此而深魅至极。它的眸便是一种绝色,犹更甚于别个女子的精致五官与衣香鬓影。它只消一眼,便足以令她们为之失色、自惭形秽。
看着,徐修穆便忍不住走向琴边,轻一扬手弹了起来。那琴声悠扬间,便停的徐修穆朗声吟道:
“回身旋舞珠错落,
曲池照影影惊鸿。
醉深痴笑斜挽髻,
乱步闲花夜几重?”
他,想要与它相守,于这一曲,许下永远的诺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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