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火中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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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见她的时候,自觉得世间万籁俱寂。至那一夜相见起,我便无法忘怀,那一袭白衣胜雪的飘然。她不是有倾城的绝色,也不是有什么媚术。她只是用一个笑,便让我相信,她,便是世间的唯一。
我是在徐修穆的府上见着她的。那一夜,徐修穆正为我庆祝登科之喜。饮酒正酣之时,她便出现了,夺去我所有的专注。
当然,我自是明白,她定是与徐修穆有着特殊的关系。不然,徐修穆决不会为她而伤害了贞儿。可我还是愿意一试,试我是否还有这样的机会。
于是,我便尾随着她,追了出去。什么宴会、什么美酒,我都不需要了。于我,她便是美酒,我欲一醉方休。
我见她萦萦绕绕,在府内东走西窜。她似乎比我更要熟悉这里的地形,我几乎便要跟不住她了。跟到最后,终于见她站定在湖畔的亭中。
她所处的园中,夜色撩人。湖畔有怪石嶙峋,树影姗姗。我走近前去,藏身于假山之后,思讨着这样贸然过去,会否太过唐突。
正于此时,忽闻她哼起了歌来。那歌分明便是席上所奏的雅乐。她哼唱着歌,左足一点,以右足为轴心便翩翩转了起来。夜色里那亭中隐约映着泛红的灯光中,她宛如一只火蝶,在轻灵地舞动。
我忍不住要向前走去,不料却碰着了脚边的一个花盆。花盆暗哑一响,她的歌声顿时歇了下来。
心知自己这般**女子夜歌起舞是失礼至极的举动,我不愿被她见到。匆匆便躲进假山,期望她不会过来仔细察看。接着我听得步摇细碎地娇响着,向我这走来。我往更深处挨进一点,转身面向假石。淡淡的,有种我从未闻过的薰香盈入我的鼻中。那香气似乎有醉人的魔力,使我的心狂跳不已。
忽而觉得四下静了,不闻方才的步摇声。然而,空气中依然萦回着她特有的香气,惹人心颤。走了?我心下一松,却未料身后“叮咛”一响,一双纤细的不盈一握的手便搂了过来。
我沾了她满身的香气,也触到了她温软的身体。不觉便耳根泛热,不敢动弹。
“穆,你是偷偷出来找我的吗?”
她的声音,柔柔软软、清清亮亮,似是使人酩酊的烈酒,烧灼于心间,镌刻下无比清晰的痕迹,永世不褪。我顿觉喉中干涸沙哑,久久才吐出一句话来。
我。我不是修穆。
此时,那双手赫然松开,随着一阵碎响,似乎便已退了很远。
我这才转过身来,很不好意思地一揖,道:
“冒昧了姑娘,实在是在下之过失。”
我抬眼看她,见她退到了于我相隔数步之遥的树影下,侧身避开我看往她脸上的视线。
“真得很对不住,还望姑娘恕罪。”
“嗯。”我见她在树影下轻轻地点了一下头,应了一声。
“在下……”
“还有什么要说?”她微微偏头来看我,语气似乎有些冷然。
我觉得自己冒昧在先,也不好在这里停留过久,当下便告辞离去。刚出了那庭院不久,隐约便见有人向这边走来。等他走得近了,才分清原来是徐修穆。
我并不想让他知道我此刻在这里,闪身便进了旁边的树丛之中。这时,我方记起。刚才她在的庭院,便是徐修穆的意跋轩。
徐修穆已经进了院里。我才缓缓走出树丛,站在院拱门前看进里面,见亭里两人相依偎,形状亲密。
我心中黯然,旋身离去。
* * * * * * * * * * * * * * * *
我深知,此生一再不可能忘得掉,她曼舞的身姿、她绝妙的清音,还有她似媚非媚、清冷纯净的笑。我只望可见她一面,见她再展露一遍那样的笑颜,便已够我思念一生。
于是反复思量,还是决定再到徐府一趟。
乘轿于去徐府的路上,走到半路里,便听得人声鼎沸。揭帘去问身边的小厮,他跑了过去,一会便兴冲冲地回来说:
“公子,听说是徐府上有只妖狐作祟,找了个术士把它抓住了,就在前面呢!要不要去看看?”
我心中觉得奇怪,这徐府里哪来的狐妖?不禁莞尔不已,却见小厮兴致勃勃地,不忍拒绝,便顺口答应了下来。
“好,便去瞧它一瞧吧!看那是怎么个模样来着!”
我下了轿,与小厮一同混杂在人群里,缓慢地向前行去。渐行渐见远处的人都惊惧地匆匆向路边跑去,分开了一条道。我引颈去看,见路前方尽头处有个黄袍老道一手挥着桃木剑,一边阔步走来。于他身后,尚有十数个人跟着。那十数人又分了前后两群,前方那群有四个黑衫道童,绑着个什么人来,战战兢兢地前行;后方那边,就似乎有些闹哄,像是围着个人什么的在里面。
“公子你看,那群人好生奇怪啊!怎么好象……莫不是有两只狐妖?”我的小厮似乎太过兴奋,指着最后方的那群人就对我喊道。我自然知道他说的是哪些人,可我见那群人将里面那什么人来着围了个水泄不通,知是看不见的了,便不打算再仔细看去。
我摇了摇头,心中很是无奈。这阵仗太大了些,未免使我担心起徐府那边的情形了。
那些人在我沉思着的时候,已经走到我跟前了。我抬眼去看,却根本不敢相信眼前所见为实。
那四个道童绑着的,不是别个,正是我日思夜念得她!她的神情、她的挣扎,我统统都看在眼里。在那双与他人有异的银瞳中,我看见了至悲的神色。那眸中不见有泪,却最是凄怆。绝望地,她在努力挣脱捆绑着她的麻绳。她在叫喊着,声音已嘶哑。而她唤着的却始终是徐修穆的名。她的眼,她诡异却绝胜于任何人的眼,只看着同一处。
我随她视线望去,这才发现原来跟在她身后的那群人簇拥住的,便是徐修穆。
他的身体看起来似乎甚是不济,他脸色苍白、嘴涸干裂,但两眼炯炯,神色也是怆然。他也是在挣扎着的,要挣出簇拥住他的人群,似乎想要到她身边去。
我从来不曾像现在这般清晰地看见,徐修穆那向来温温沉沉、敦儒文静的外表下,狂肆的一面。他的眼,是怒着的。洞黑的双眸,迸射出极是暴烈的怒气,他在生气着、在怨恨着、在悲戚着……任何人只看他一眼,便会惹得浑身一颤。因着那眼底狂暴中未掩的绝深的痴恋,因着那早已羸弱无力的身躯尚且还在强自撑持,甚至乎,有那么好几次便要挣开那些禁锢冲向她身边去。
我是比别人更震惊的。
因为我自以为早已懂了徐修穆,自以为,他就算恋上某个女子,那爱恋也只是水深流长、低敛沉厚的。未想到,她之于他——一个狐妖,竟使他有了这般狂猛的举动。
我心中对她所谓的爱恋,与徐修穆所能给她的,竟不足为比。
“穆……,救我。我不要死,我想跟你……永远一起……”
“圣音……把圣音还给我……求你们了,把它还给我!”
那样悱恻而哀怨的呼号,连绵不绝于耳。我的身体早已失去了知觉,我只是随着逼挤的人群走动。一直,随着那种恸天的哀号而走,走到城郊之外,一片荒地之中。圣音吧!她原来叫圣音。我想这是最后一次见到她了吧!我竟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得知她的名字。想着,便让人心酸不已。
那些人,忙碌地架起了扎成“十”字的木,把圣音绑了上去,并在她的脚底搭起了柴枝。举着明烈的火把,那些人高呼着要烧死她。
这时,我见有一顶轿子慢慢地摇了过来。当中有一人下轿,正是徐夫人。一下轿她便连声咳嗽了一番,身旁有人上前为她拍了一下后背,扶着她走过来。那人,便是杨秀贞。

我见二人徐行至圣音跟前,徐夫人便开口道:
“你这妖精,枉我一直以来待你甚好。你不但不知恩图报,反而欲加害我儿,你真的、真的,不得好死。”
圣音低垂的头,此时正慢慢抬起。她凌乱的发丝搭在脸颊上,遮住半张面目。她扯唇一笑,竟也是那般的绝美,只是多了几分凄然。
“妖?对啊,我是妖。可我又伤害过谁了?凭什么要这样待我?”
“没有?你竟敢说没有?你看我穆儿如今的状况,分明是被你吸了阳气所致,你还敢说没有!”徐夫人气得浑身发抖,抬手一挥,便给了圣音一个耳光。
我见圣音未曾理会徐修穆,只是她的脸忽地煞白,那双眼四下里寻着什么。
“穆……”她凄厉地叫着徐修穆的名字,“你在哪里?穆……”
“我在这边,你身后。”徐修穆在圣音看不见的身后叫道。
“穆,是我害了你吗?对不对?我真的……做了……那样的事吗?我。我……当初是不是应该走的?”她泫然欲泣,却不见她要落泪。
此时,我又听见徐修穆叫道:
“别听他们说的,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凭什么在这里胡说!”……“圣音,你走得掉的吧!你是妖,不是吗?你走得掉的吧!”
圣音猛烈的摇着头,模样甚是为难。
这边,群情汹涌的人们已经将火把抛向柴枝。春末的季节正是风渐微起的时候,有风助势又加上**,不一瞬,那焰舌便窜的老高。
我见她被红艳艳的火重重围困,已是救不得的了。那些人想来也觉得她不可能在火里活得过来,便稍稍散开了围住徐修穆的人墙,只是还拉着他不让他往火靠近。他在众人之中形容凄惨,尤是那双空洞的眸,眼光所望似欲要随圣音往火里去。
高起的火舌渐渐要吞噬掉圣音的容颜,我努力要记住她最后的模样,那忽忽于飘摇的火焰中,无双而清艳的容颜。怕是没有那样的机会再见了吧!怎么还有那样的机会了呢?
那快要淹没掉圣音的火中,传出圣音痛苦的呻吟。我的心揪紧,相信徐修穆的心更不好受吧!我忍不住要瞧他的反应,果然见他又开始挣扎着意图冲进火里。他想以身相殉吧!那样决然的表情,那样狂猛的挣扎;他像是疯了一般,我如今只能用这个词语去形容他的样子。
正当我以为,一切便就此结束之时,诡异的事情却发生了……
那火里,圣音的容颜渐渐变得有些稚嫩。她的身形骤矮,惹得看着的众人哗然。
骇然之际,便见火里冲出一个七、八岁年纪的小女孩。众人已是惊得一时回不过神来,更有甚之者,已经夺路而去。她提着松散宽大的裙摆向东边狂奔,就在人群之中穿行而过。
我也是惊骇至极的,却比他们更早回过神来。徐修穆此时已不再当场,想来是趁众人未察之时已经尾随圣音而去。不知是谁在此间大呼了一声,狐妖逃了。众人醒将过来,匆匆便追了过去。我被他们推撞着,也随了人流涌向东边。
圣音与徐修穆的步速怎么可能快得过那些欲将“狐妖”置诸死地的人?我引颈远看,但见不远处他二人并肩仓皇跑着。他们的手紧紧相握,仿佛不再会有什么能分得开。我的心因那样的想法而狂烈地颤了一下,忍不住于心中有了想笑的冲动。
那是我见过的,最是惹人心颤的景致。
然而,紧追着他们不肯放的人们,不曾用心去看他俩人极致的爱情。
他们被人逼进了一座香火不盛的寺庙,急急跑向那庙里的大雄宝殿,长门落锁,用以暂时阻挡汹涌的人们。
那些人见进不去了,便徘徊在殿外,无计可施,却也不肯离去。
他们势必不会放过圣音的,擒获圣音只是迟早的问题罢了。现在我也只能瞎着急而已,根本帮不上什么忙。除非……这大雄宝殿除了前后两个门口以外,还有隐秘的通道可以成功让里面的他们离去。不然,也是坐以待毙的。
里面是一派怎样的光景,我自是不会知道的。只是,外面的人不会善罢甘休,三三两两聚集讨论,势要论出个好方法来。
不知是谁在这个时候爆出一句说话来,惹得群情更是汹涌。
那人说,既然这样不行、那样也不行,索性我们一把火烧了它算了。
话说出不久,便有人附和:
“是啊,是啊。这样下去难道任由狐妖作恶吗?我们今天就放火烧死它!”
这时,徐夫人刚好来到,一听他们这样说,不禁便脸色煞白,连连摆手。
“不行、不行,我儿还在里面啊!怎么可以这样!”
“顾不得这么多的了。徐夫人,你是信佛之人,应该知道救人一命胜作七级浮屠。现在狐妖横行,若今日被它逃脱,往后便会有更多人受害啊!”
那些人纷纷点头同意,根本不顾徐夫人和贞儿竭力的阻拦。闻声而来的小沙弥察觉苗头不对,转身便跑向禅房那头,想来是去通知方丈。
他们其中的一些人便早已燃着了火把,来势汹汹地冲上大雄宝殿的石阶之上。徐夫人与贞儿只是一介弱质女流,如何拦得住一帮早就因害怕而发了狂的人们?
我见状也匆匆上前阻止,不料却被身边的小厮死命拉住。
“拉我干什么?我要去救人!”
“公子,这使不得、使不得的!”小厮慌张地将我往后拉去,不让我更往前去。
“公子,那群人已经制不住的了!你若上前拦阻,一定会有所损伤,到时候奴才要如何向老爷和夫人交代?”
“难道便不理他们吗?修穆是我的至交!”我怒冲冲地劈头就向他骂道,甩手要扯开他抓住的手,可是徒劳无功。
我眼睁睁看着,那炽腾的火把燃着了木质的大殿结构。转眼,已成一片火海。我听见徐夫人与贞儿的哭喊声,我听见那些无知的人们快意的叫声……我顿觉眩晕至极,踉跄地连退了数步被小厮一下扶住。一群和尚拎着水桶要来救火,可那边已是火色高涨,如何救得及?
都没有了。
我所有的东西——我的友情、我的爱恋、我所有所有珍惜着的情感,尽付一炬。某一些东西在这场火中殇逝——我的、徐夫人的、贞儿的,或许还有更多人的,我们都失去了自视为重要的,某些东西。
我不忍看徐夫人和贞儿那伤心的恸哭,我更不忍看,当有人失去最为珍贵的东西之时,仍有某些人漠视那一种痛苦而在欢庆着他们的失去。那是不仁道的,至起码,我是这样认为的。
我在怆然,却于风声之中仿然听见相知的一声谓叹。
扭头去看,见一人站于寂寞乱舞的燃烬之中,双目湛蓝似海,深不见底、深不可测。他的样子似是有些眼熟,仿佛在哪处见过,却想不起来。
我见他嘴唇微微在动,像是在轻声说着什么话。我不由自主便向他身边挨进了些,便听得他在说:
“我说过了,你定然是会后悔的。……难道这真的是天意吗?屡番要改却始终改变不了这最后的结局?抑或是……或绫公子,这一回你又会离公子多远了呢?”
我听不明白那个人在说些什么,正在苦苦思索着其中的意味时,他转身便走。忽起的风卷起那一袭黑色的衣摆,灌进他袖里。他恍然如遗世独立的智者,独然守着寂寥,等待着某一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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