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孪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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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丰都又逗留了两天,圣音与宏靖再次出发往北面走去。此后的数个月里,圣音都是在把弄那些难学的手印。如是累月下来,它便练到了周天六段与灭魔四段。
这一天,他们二人行到了栖州。
按着惯常的事件发生顺序,这时候宏靖通常会告诉它,他已经答应了为某某讲经要它自己出门走走。圣音心中其实有些暗叹宏靖的托辞实在一点技巧也没有,却也不得不承认,它比较喜欢独自一人到陌生的城镇上走动。即使它不惯与生人接触,但将自己置身于一个无人认识的境地,感觉确是有些不错的。
它顺道行去也不择路,有道便走,不知不觉便出了栖州内城,直往郊外去了。正未时刚过,圣音刚走到郊外的湖边。
湖面绿波微荡,袅袅轻烟,煞是飘然至极。忽然一阵怪风无端刮起,直吹得湖面的薄雾弥散一清。圣音心中微觉不妥,却也不曾想去深究。踱步走近湖边,稍稍俯身照影。
飞扬的黑发乱舞出一片媚色,于这水镜中裂出绝伦的孪影。它的倒影,妖冶的,邪佞的,刻毒的,带着魔性的一面在粼粼光影中粲笑不已。
这个人……是它吗?绝对的魔,就如隐藏于心底里的那种丑恶的念头,疯长,还在疯长……是吧!其实那只是它的真实面,那个也是它,或许是它一直忽视了自己的魔性,或许现在自己的脸上正是露出那样的笑颜。而让人更加心寒的是,一直以来它自以为是的慈悲之心也只不过是一种伪善吧!
不知道为何,它觉得那样的倒影似是在捉弄于它。它痛恨那样的倒影里的表情,即使心知道这极有可能便是它心中真正的一面,但它依旧向往光明啊!
不愿意再去看湖面上映出的邪恶笑颜,圣音倒退了数步,正欲转身跑开。此时,碧绿森然的水中,传出一阵细微的哗然。在静谧之中,那样的动静便愈发放大,仿然如敲进圣音的心中。
圣音心内有些发毛,却又不愿就此离去。它盯着湖面,听得那水声渐是大了。湖内的倒影被无端而起的细波击散,逐渐地,起了轩然的**。然后又忽然平息了好半晌,等到碎散的圣音的倒影聚回,却又有涟漪浪荡着蔓延开来。
被扭曲的倒影还在笑着,只是笑得更加诡异。它像是活过来一般,渐渐浮出了水面。那张脸只有嘴巴,别的都被那头墨色的长发遮住了。“倒影”的嘴唇张了又合,合了又张,嘴中逸出的是沙哑的笑声,诡异得恐怖。
圣音惊得浑身一震,不过很快便镇定了下来。
刚刚还风平浪静的湖边,现在刮了一阵又一阵的无端怪风。空气中充斥着浓烈的妖气,眼前的“倒影”晃了几晃,从水上晃悠着走上岸来。
它缓缓抬头,半长的刘海分两边披开,露出一张与圣音极为肖似的脸。它朝圣音露齿一笑,那白森森的牙齿间伸出一条血红的舌,诡异地舔着嘴唇,似乎等着享用大餐。
“你是谁?”圣音后退了几步,戒备地看它,并将手负在背后结了一个遏今为止它学的最高段数手印——周天六段手印,然后趁机拍在自己身上。
那个不是它吧!那个东西应该是宏靖所说的那些散布在人间中的妖魔,只是不知道用了什么妖法模仿了它的模样罢了。圣音心中庆幸地吁了口气。
“我便是你啊!你心中的魔!过来吧!过来我这里,我与你结合必定所向披靡,世上便再没有什么能阻挡我们统治这个人间。”它的音调有些生硬,隐隐还听见有些水声似的,但音色倒与圣音有几分相似,只是听得人有些毛骨悚然。
“倒影”伸出苍白的手,要抓向圣音,却未等那只尚且淌着水的手将圣音抓紧,便像是触电一般缩回。它当下捂着那只手哇哇大叫,等它再回过神来看圣音时,圣音的人已跳开了数丈远。
那“倒影”尖叫了起来,伸着那只冒着烟、流着脓的手,直扑向圣音。它的手如爪,身法也如电,瞬息便飞至圣音面前。
“竟然背地里用了周天六段!可恶!看我今天不把你的元神吸掉,我誓不罢休!”妖物此时也怒了,甩甩手运转起魔功来。另一只还未被周天手印正气所伤的手须臾便被魔功的邪气包覆,散发着一股奇臭无比的腐味。
那张圣音的脸满布阴沉的青黑,然后腐烂、烂得面目全非。妖物的真正面貌终于显现出来了!它原来是个只有人身而没有人貌,只能依靠临摹别人再吸人元神的水魔。
水魔斥了一声,以绝对的速度抡起泛黑发臭的手就拍向圣音。圣音未学过些毫武艺,眼见它掌风已至,下意识便急急退后。但圣音的速度毕竟比不上水魔,再退也快不过它,情急之下,圣音翻飞起两手迅速结了个自己最熟练的手印。灭魔二段中的九个手印瞬息做就,它急急将双手结起的灵力送了出去。
此时圣音的灵力已经相当不错,再加之灭魔手印本就有歼魔的强大威力,待手印一拍出,便见弘厚的灵力凝出了白色实体灭魔手掌直扑向水魔的怀里。
水魔怪叫了一声,想要侧身避过。但为时已晚了,那个实体灭魔手掌已经感应到魔物的存在,迅速发胀变大,直有要包盖住水魔之势。
水魔见避无可避,料想这只是灭魔二段,对它的伤害应该不会太猛。心下一咬牙,便直直迎了上去。
当然,这水魔在人间修炼了不止三百年,它可是奸狡无比的,决不会便宜了圣音。在它迎上灭魔手印的同时,它早已将十成的魔功逼到手掌之处,拼尽全力就向站在实体灭魔手掌之后的圣音送去。
那个灭魔手印此时已撞向了那一团水魔击出的黑气,颜色当即便减淡了许多。半透明的手掌依旧顺势包向水魔,而那团黑气虽被冲散了一些,却也不减去势。
它们二人发出的攻击,毫无声息地撞向对方,两人同时后退了数步。
圣音喉中涌起一阵腥甜,那股味道直冲至嘴边,它连忙伸手掩嘴,强行将之吞回肚里。不能被水魔知道自己已伤重,要不,它更有恃无恐了。
而那边厢的水魔也不会好到哪儿去。若它不在接下灭魔手印之前先凝出十成功力去伤圣音,而是用之作防御的话,它或许伤得没有现在那么重的。于它意料之外,那个手印即使被削弱了不少,但它的威力依旧很强大呵!水魔心中有些暗惊,它不但没想到眼前这妖的能力与它不相上下,甚至还可能有过之而无不及,而且它还不曾想到这妖使的不是妖法,而是它们魔的克星——大周天灭魔手印!
失策!真真失策啊!可现在它已骑虎难下了,只能拼个好运吧!说不定它还有胜的机会,只要它胜了,那么这只妖强大的元神就归它所有了!
水魔暗自打着它的如意算盘,可它还是没有想到,圣音还未缓过气来便又发动攻击。
它由灭魔一段开始,直到将灭魔六段全都使了出来,九个实体灭魔手掌结为一体,直冲向水魔。伴随着那只硕然的手掌,一阵阵狂猛地罡风轩然于地面刮起,吹散了水魔布施在以湖为中心方圆百丈内的怪风。
罡风正如利剑,与手掌一同扎进水魔的身体。瞬间,一切便沉寂下来,仿佛这里不曾发生过剧烈的打斗。
圣音紧提起的肩此时不由得松了下来,差点就因脱力而跌倒在地。它睇着奄奄一息的水魔,缓缓步向它。它一边向它接近,一边不忘结着周天六段的手印,将手印结出的灵力拍向自己。

等基本上修复了损伤的元神,圣音再仔仔细细地看那个伤重垂死的水魔。水魔仰面躺着,胸前起伏不定,时而快,时而慢,甚至有时几乎要呼吸停顿。它的身体开始涣散,慢慢在它所躺的地上形成一滩黑漆漆的臭水。
并且,有一缕白烟至它逐渐散失的身体之中逸出,越来越浓,凝聚成拳般大小的球体。圣音心下一动,身体似有些不受控制地走向那团白烟。
圣音体内的狐珠兴奋地振颤,在心底紧紧禁锢的一些什么逐渐松动脱离,蠢蠢欲动。它的灵力开始扩张,包裹住那团白烟。它的意识不受控制、它的手脚任由体内复苏的某物摆布,就连它的表情也失去了自主权。它可以感知得到,由心中释放出残忍的快意并将之显露于唇间,逸出邪恶的笑声。
体内两种思想似乎逐渐转换了位置,善之心被禁锢锁定,失去了身体的操纵权。但那个它依旧清醒,清醒得可以看着邪恶的自己俯身吸动那团白烟。
那团白烟,大概就是刚才水魔所说得元神吧!
倒影中的果然还是自己吧!清醒于心中紧闭之地的另一个圣音,无奈地看着自己干下丑恶的事。有一股朦胧的烟气,逐渐遮住它旁观的双眼,白茫茫一片,要摆脱禁锢的话已经无甚希望可言了吧!那样丑恶的自己会到处作恶了吧!顶着那一个模样,做着令它恶心的事……它失望地闭起双眼,意识也一并跟着模糊、沉沦。
“阿弥陀佛。”
将要失去意识的圣音被那一声忽来佛号击得颤颤不已。
“施主,赶快摒弃恶念。”一把苍老的声音不紧不慢地响起。
那可是宏靖?可是他?他来救自己了吗?圣音倏然睁开双眸,凝神听去,才发现宏靖似在外面对着那个作恶的圣音念起了经文。
仔细听清宏靖念的经文,圣音不禁就有些奇怪了。那可不像是经文啊!倒有些像在颂唱,一时如龙吟凤鸣,一时又如钟罄相击,一时轻盈如雀,一时又澎湃如海,更妙得却是在后头。只听得宏靖用他那微沙沧桑的喉调,哼哼唱唱、一转三叹,唱得有些呜呜咽咽、风声鹤唳,又有些磅礴大气、凄然壮阔。
它绝对没有想过,一个和尚竟然会唱出这样的歌来,而且唱出了世间万物之声、万物之态、万物之情……那似是亘久便有的颂唱,清清朗朗,唱得圣音的意识也开始晴明,甚至有一种力量大增的错觉。
那便是净魂歌的功效,能净化恶念,增强垂危者意志的功效。
“曰 遂古之初 谁传道之
上下未形 何由考之
冥昭瞢暗 谁能极之
冯翼惟象 何以识之
明明暗暗 惟时何为
阴阳三合 何本何化
圜则九重 孰营度之
惟兹何功 孰初作之
斡维焉系 天极焉加
八柱何当 东南何亏
九天之际 安放安属
隅隈多有 谁知其数
天何所沓 十二焉分
日月安属 列星安陈
出于汤谷 次于蒙汜
自明及晦 所行几里
夜光所德 死则又育
厥利维何 而顾菟在腹
女岐无合 夫焉取九子
伯强何处 惠气安在
何阖而晦 何开而明
角宿未旦 曜灵安藏
不任汩鸿 师何以尚之
佥曰何忧 何不课而行之
鸱龟曳衔 鲧何听焉
顺欲成功 帝何刑焉
永遏在羽山 夫何三年不施
伯禹愎鲧 夫何以变化
纂就前绪 遂成考功
何续初继业 而厥谋不同
洪泉极深 何以窴之
地方九则 何以坟之
河海应龙 何画何历
鲧何所营 禹何所成
康回冯怒 坠何故以东南倾
九州安错 川谷何洿
东流不溢 孰知其故
东西南北 其修孰多
南北顺椭 其衍几何
昆仑县圃 其尻安在
增城九重 其高几里
四方之门 其谁从焉
西北辟启 何气通焉
日安不到 烛龙何照
羲和之未扬 若华何光
何所冬暖 何所夏寒
焉有石林 何兽能言
焉有虬龙 负熊以游
雄虺九首 倏忽焉在
何所不死 长人何守
靡蓱九衢 枲华安居
一蛇吞象 厥大何如
黑水玄趾 三危安在
延年不死 寿何所止
鲮鱼何所 鬿堆焉处
羿焉彃日 乌焉解羽
禹之力献功 降省下土四方
焉得彼涂山女 而通之于台桑
闵妃匹合 厥身是继
胡维嗜不同味 而快鼌饱
启代益作後 卒然离蠥
何启惟忧 而能拘是达
皆归?鞠 而无害厥躬
何後益作革 而禹播降
启棘宾商 九辨九歌
何勤子屠母 而死分竟地”
宏靖仍然在唱,唱了一遍又一遍。在禁闭之地的圣音听了这数遍,便也学会了一些,它也随着宏靖唱了起来。它一边唱,一边往四周打量。说是紧闭之地,其实是一个虚空的世界,锢锁诸如丑恶、自私又或是下意识不愿自知的事等等此类物事。
圣音实在不懂得如何走出这个禁闭之地,也唯有闭目专心跟着宏靖吟唱净魂歌。
如是,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渐是觉得宏靖的声音近了,近得犹如响在身边。它心中一阵莫名的悸动,忍不住想要睁开眼来。但眼底似是有千斤巨力,压得它睁不开眼来。它情急之下,灵力便于此时蓦地发动。
眼底的黑暗赫然转换了场景,水榭楼阁、雕花长廊,它在长廊尽头顿足不前,久久等待。眼前的景物生动的出奇,虽然它知道这只是幻觉。
但是,下一瞬却足以颠覆它所有的想法……
有人朝它来了,他一袭飘然的白衣,一脸温厚的柔情。他伸手将它拥进怀里,修长的手指挑起它的下颚,他的指腹划过它的唇,带着震颤人心的触感。微糙的、温热的,流连于嘴边不肯散去。他俯身,一阵醺人的淡香扑来,然后,他的唇印上了它的。
那是真实的,似是真有那么一个值得等待的人,那么一次柔情百转的吻。那张脸,那个人的脸,既清晰又模糊,仿佛见过千百遍却又仿佛素未谋面。
圣音的眼光彩骤现,只一回神却发觉已坐在湖边。
那个人,究竟是谁?是谁俯身吻它,吻得让它既痛苦又甜蜜,既心酸又幸福?那个人,是谁……
“施主,施主……”宏靖唤了圣音数声,见它终于看向自己,遂又说道,“方才施主与水魔一战,激起了恶念。不过幸好及时施展了净魂歌,才能得以保住施主的善念。”
“施主的意识是否被困进了禁闭之敌?可又见到什么了?”宏靖又问道。
圣音一阵心虚,摆手称不曾见着,“是了,大师为何会出现在此地?”
宏靖及时的到来有些蹊跷,圣音当然不会放过。
“贫僧其实早有预料,只想藉此引出施主的恶念并趁机净化而已。”
圣音点点头,从地上站起,“那大师怎么会唱那样的歌?我总以为……”圣音没有说下去,因为它觉得若是说了似乎稍有些不妥。
“那是贫僧的一位仙友授与贫僧的,他道贫僧日后必会用到,”宏靖笑着,“果然,果然啊……的确是用着了!”
宏靖转身踱开,朝回栖州内城的方向走去。
仙友?又是仙友!宏靖已经三番数次提起“仙友”二字了,是同一个人?还是一群人?圣音抬眸看宏靖,见他走得虽慢,却已走了很远,连忙小跑追了上去。
如此时刻,斜阳陌路,这一老一少的身影逐渐湮没在远方隐约的地平线上,**了一路的平和温暖。
(最近有点懒惰了,更新的速度一日慢似一日,真的很不好意思啊!呵呵,不过学业为重嘛!大家应该会见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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