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三朝会盟 第七十二章 新政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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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诚辞别了行秀禅师,离开了戒坛寺。
街上仍是人头攒动,秋末正是四方货物涌入街市的时候。只是大战刚过,外地的宾客还少,那些留着长须带着缠头的西域商人们大多是因战火而滞留在此的人。中兴府此时街头的情景,比赵诚刚凯旋归来时则要兴盛得多,百姓脸上也多了一份安祥之意。
赵诚此次只是微服sifu,只因不想兴师动众地出宫,引起不必要的扰民。亲卫军曹纲们却不这么想,因为不清道回避,与百姓混在街市上,他们无疑更要小心。众亲卫们纷纷扮作商贾、小贩、苦力、杂役和闲人护卫在侧,部分人则身着禁军的制服挂职着腰牌。即便他们分成明暗两伙,这么一大帮佩刀挽弓之人骑马走在街上也总会引人注目。
只不过没有人会想到是秦王和他的妻小坐在当中的一辆马车上,以为又是哪一位外地的大臣回京。赵诚没有骑马,为了不给亲卫们增加麻烦,和王后梁诗若及王子赵松坐在一辆刷着黑漆用精钢制成的马车上。女官柳玉儿只好步行跟在后面,倒是吸引了路人的大部分注意力。
马车行在街上,总会因为迎面而来的一辆马车或者骑马人,而不得不避让。只不过那些迎面而来的见赵诚一帮人人多势众,面色不善,个个虎背熊腰,眼中透着狠意,心里发虚而不得不主动远远地避开。
“看来得立法,骑马、骑驴或乘马车、牛车,行在街上只能从街道的右手处行走,如此一来,行人各行其道,不致冲撞纠纷,道路又畅通无阻。”赵诚心有所感地说道,“我中兴府的街道比汴梁或是杭州还是窄了些。”
“朝廷管得是军国大事。还会为这种小事情立法?”梁诗若轻笑道。“臣妾只听过官军民不能市中纵马的,恐伤了旁人,却不曾听说过只能行在右边。夫君若是将心思全放在这些事情上,怕也有些过了?”
“不以规矩,不成方圆嘛。只要时间长了,人人都会约以俗成。不守规反倒不自在。譬如咱们汉人吃饭用筷子,可许多山里的蕃人们却用不惯筷子,没有见过世面的却以为咱们汉人滑稽可笑。那些常年来往于东西方的西域商人,在东方诸地下馆子,不都是人人用筷子?倒不觉得有多么不便和可笑。”赵诚道,“若若以为这是小事,我却认为这也是大事。人人循规行事,也会少生不必要的事端,国家即是一个个小家组成,军国大事也即是种种小事累积而成,聚少成多嘛。就好比在昊王渠边种树,朝廷律法倒是定了规,凡是看管不力地。失了树木,彼处地渠道就容易被损坏,如今百姓已经都知道,毁了树木是要法办的。嵬名氏定的律法倒有不少可取之处,只是从今日看,天盛年间的律法已经过时了,是到了该修订真正属于我大秦国法典的时候了!”
“夫君身系万千子民,一言一行皆无小事,臣妾一妇道人家不知深浅。倒令夫君责怪了。”梁诗若略表欠意道,她没想丈夫会说出这么一堆来,令她无法辩驳。
“嗯?”赵诚汗颜,猛拍了一下脑袋,“我倒是忘了,今天咱们一家是来烧香的,莫谈国事、莫谈国事。要谈也是跟宰相们谈。当国王真不是一件好差事,尤其是想当一个有为之君。”
“夫君出征为国为民出生入死,这回到了京师。也是天天勤政处理国家大事。千万不可太劳累了才是,不如令大臣们多分担一些。”梁诗若爱惜地理了理丈夫有些凌乱地发带。^^ ^^“臣妾只愿照料好松儿,不让夫君分心。”
梁诗若的眼中饱含着一往情深,在她的眼里,赵诚无疑是天底下最好的丈夫。她从来就没有告诉赵诚她在佛前到底许下什么愿望,当她跪在佛像面前,与天底下最寻常的女子没有任何区别。
赵松正处于玩耍好动的年纪,他趴在车窗口,拼命地伸出头来往外观望,看到新奇的东西总要大呼小叫一番。
“松儿生在我家,真是不幸也!”赵诚忽然说道。
握在赵诚手中柔软地手抽了出去,赵诚这毫无来由不清不楚的话,令梁诗若很不满:“夫君这说的是什么糊话?”
“若若不要想错了。”赵诚道,“我只以为寻常人家像松儿这个年纪的童子,即便是已经开始读书,但玩耍的机会总会多一些。咱们松儿现在可没机会想出宫就出宫。我要他骑马射箭,强身健体,你又要天天让他读两个时辰的书,还要学棋琴书画,一个不能少。小小年纪岂不可怜得慌?”
“夫君莫要怪臣妾。松儿虽聪颖,但他若是从小不努力,将来怕是不及夫君百分之一高明?”梁诗若道。
她的语气坚决无比,也是因为望子成龙地心理使然,赵诚很显然与她在这件事上有不同的看法,他也想自己的事业后继有人,只不过在赵诚看来还有的是时间施加自己的影响。
大概是管教得较多的缘故,那赵松在母亲梁诗若的面前,有些害怕,在父亲赵诚面前倒有些放松。
“松儿将来长大**,想做什么营生?”赵诚故意问道。
“父王,孩儿想像您那样领着千军万马,纵横天下!”赵松回过头来说道。梁诗若听了有些高“松儿这话虽听上去挺有志气,可是这天下其实大得很,从东到西,千山万岭,有无数的国家,岂能真正做到纵横天下?”赵诚道,“领兵十万那也算不得什么好本领,若是能够运筹帷幄,却能决胜于千里之外,那才算得上好本领。为父若是不须亲自领兵征伐,可不愿再去吃那行军干粮。”
“父王曾说这地是圆的,孩儿若是一直往北走,岂不是总有一天会从南边回宫?天下也不大。”赵松却反驳道。
赵诚这一次被驳得哑口无言。车外忽然传来曹纲地一声暴喝:
“什么人?”
一阵钢刀出鞘和人马缭乱脚步的嘈杂声。
赵诚的手已经按在了刀柄之上。冲着外面问道:“曹纲。什么事情?”
“回主人,有人跪在前面挡着道。”曹纲回道。
赵诚放下心来,他可不想自己难得有空出宫一趟,发散发散一下被公务缠身的郁闷心情,却碰上什么刺客之类,或者拦驾告状的事情。透过车窗。赵诚发现已经抵达到了御街口,便推开车门,跳到了地上。
前面数十步远处,有一个身着儒衫的人正十分谦卑地伏在地上,前低后高,以致于赵诚先看到地是他地臀部,那儒生捧着一幅卷轴。亲卫军早就因为发现了这个迎面走来的人。这人却直直地走来,扑腾地伏在地上,数营各有打扮地亲卫军立刻围住了,将整条大街堵了起来。那些在外面地路人虽发现异样,却隔着重重人群,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那儒生发现面前出现了异样,低着头。口中却高呼道:“贺兰书院斡国铨拜见国主圣驾!”

这斡国铨的便是外号“斡三半”地贺兰书院学生,今日本在戒坛寺前卖画赚点零花钱,卖得却是佛像画,挣地是那些香客的钱。偶然看到微服的秦王正往寺里进,那主持行秀禅师在寺庙门口亲自迎接。斡三半是见过赵诚的,尽管每次都离得很远。
他便计上心来,连忙收了摊子,急忙奔回书院寝室,取了那幅“秦王凯旋图”来。等在赵诚回宫必经的御街口,将自己的画献上。
“贺兰书院?”赵诚诧异道,“你……有何事?”
“回国主,草民酷爱丹青绘画,前些日子在城外长亭幸见国主凯旋归来,百姓争先恐后一睹敌酋被押回之盛况,倍感振奋,泼墨而作此秦王凯旋图。虽乃草民之拙作,惟愿吾王一观耳!”斡三半道。
“你起来说话吧。”赵诚微笑道。“将你那大作呈上来。”
早有亲卫上前取了画。那斡三半见赵诚并无责怪之意,心中狂喜。却不敢上前,只得隔着亲卫小心地打量着赵诚的眼色。
“秦王凯旋图?”赵诚仔细打量了一番画作,却未见到自己地这个正牌的秦王何在。不过,赵诚虽不太懂丹青绘画,但却对画中人物形象倒是十分满意,只因绘画者刻画人物肖像时,喜用线条勾勒,比赵诚看过的许多明显有吴道子风格佛教画要写实的多,他可以从这画作中分辨出他的臣子们,而其中人物所展现出的雀跃欢喜之情可以很清晰地触摸到,赵诚甚至可以看出作画者作画时的自豪之情。
与这画相比,他更感兴趣地却是这位贺兰书院学生拦驾献画真正用意是什么,就如同他那岳父曾献给他一只白虎一样,赵诚却此类的事情一直很警惕。不过有人献画,赵诚也不愿不问缘由胡乱斥责一番,不打人笑脸。
“这画作自然是不错的,人物肖像栩栩如生,跃然纸上!”赵诚空泛地称赞道,“孤甚感欣慰,你观察人物细致入微,是个丹青高手。”
赵诚等着这位高挑黑瘦的贺兰书院学生的下文。
斡三半见赵诚虽然口中赞赏,却不问他为何画中并无此间的主人,他此前准备好了的一番好说辞全无了用处,顿感气馁。
“国主谬赞了,草民身无长技,惟献此画,以贺吾王威武。”斡三半道,“画作不过是雕虫小技,于国无益也。”
赵诚走到近前,双眼直视着斡三半,想从这位年轻人的脸上看出什么来,那斡三半被赵诚眼神逼视之下,不禁心中有些发虚。
“雕虫小技?”赵诚反问道,“那你说说看什么才是大技?”
“上能定国安邦,力挽狂澜,下能治理一县一州之地,令百姓安定,方才是大技。”斡三半躬身道,“草民听闻我朝边城官府不整,又要诸多州县缺少治民之大才。而我朝读书人有凌云之志者众矣。只是不得晋身之途,长此以往,恐怕令天下人失心吧?草民未闻有明君者不以民间遗才为平生最憾事也!”
“哈哈,你所言这大技,恐怕拥有者太少些了吧?那么你斡国铨于国有何用?”赵诚反问道,“你方才说你身无长技。只懂作画。倘若朝廷开科取士,你能考中吗?”
“这……”斡三半愣住了。他献画当然是为了讨好赵诚的用意,让赵诚有个印象,只是方才说了一通看上去像是规劝地话,却将自己绕了进去。
“开科取士当然是国策,乃朝廷选拔人才根本大事,孤不敢不慎重。”赵诚道。“尔等读书人寒窗苦读,有满腔报国为民之心,孤亦深知也。尔等暂稍安勿躁,朝廷自会有开科取士之法。孤所虑者,人尽其才也!倘若为科举而科举,不如无科举。”
“草民斗胆敢问国主,何为才者?”
“你以为呢?”赵诚反问道。
“草民以为……”斡三半斟字酌句。“子曰有教无类。人各有所好,凡能精擅一种者,俱为人材。草民以为,国主不如广设诸科,诸如经义、词赋、策、论,还有书、画、律法、算术等等,令我朝有才者皆可以一技之长得以为国效命。”
那斡三半又害怕赵诚说自己不务正业,又道:“贺兰书院有训导曰: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草民虽一介布衣,但身为大秦国子民。不敢对朝政有所遗漏而视若无睹。”
斡三半这话听来好像他是一片苦心。
赵诚心中暗笑,他曾和臣子们多次讨论过关于科举的事情,也曾说过要让有一技之长者均能进入仕途,所谓野无遗才。眼前的这位斡国铨如果真的只会作画,那么只能靠作画本领得一个虚衔而领一份俸禄,假如赵诚愿意给的话。只是朝廷迟迟没有决策,令读书人们心虑不已。
这是一件令赵诚烦恼的事情,一来读书人需要笼络,换句冠冕堂皇地话。就是“野无遗才”。让所有读书人归心天阙,所以士农工商。士总是排在第一位,唐时地科举制也并没有现在这般重要,如今君相们到了不敢不开科取士的地步;二来,治理国家需要地是有真才识学之人,传统地科举又并不能考出真正的人才来,而大秦国正需要一大批地人才充实官府,现实有需要,不能因为有些人学无真识,就放弃科举;第三,若是广设一些馆阁之职,所谓国家养“士”,则朝廷需要拿出发放大笔地俸禄。
“关于开科取士之事,孤与宰臣们有过详谈,开是要开的,只是暂无一个善法,大臣们也有争论。”赵诚想了想便道,“古今科举之弊端亦不可防也,惟有扬善抑弊,取一个中和之策,方能举办抡才大典,譬如解试、省试与殿试如何择取?或是国家初创时从权,合三为一?又需考虑我陕西、河东行省眼下之情状。不过……”
赵诚故意留了半句。
“草民恭请国主示下。”斡三半连忙问道。
“你这大作,孤以为不错。”赵诚扬了扬手中的画轴道,“孤会召刘明远与耶律晋卿等来品鉴一番,若是他们说好,那就好。你先回去,告诉书院同窗们,朝廷会尽快决策,诚如你方才所言,凡精擅一种者,皆是人材。朝廷大约会一拘一格吧,尔等读书人不要整天忙于打探消息,读好书,求上进,才是你们应该做的。”
“遵旨!”斡三半心中狂喜,立刻让到一边。
“小样!”赵诚登车时,在心中痛骂。
马车继续前行,在御街上转过一道拐角就消失不见了。
斡三半仍在道边躬身致礼,喜的是心中目的达到了,自此以后怕是整个大秦国都知道他斡三半的诨号,苦恼地是大概会有人因此认为自己这是溜须拍马走终南捷径吧?
“献画还能有错?”斡三半为自己辩护道,“为天下士子请命还能有错?”
斡三半得意而归,不出所料,到了夜晚亥时,无数的同窗都闻风而至,将他包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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