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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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时分的丰州渡口,温柔的斜阳撒下余晖,静静流淌的宁江上闪着点点金光。几艘客船降了长帆泊在渡口,白日间穿梭往来的乌稍船儿这时也停了竹篙,在船头点起了袅袅的炊烟。渡口卖力气的汉子,也端了瓦罐土钵,三五个一处蹲在墙根下,一脸满足地把粗糙的饭食刨进肚子。
渡口边上就是丰州有名的望江楼。这望江楼原本不过是家小小的酒楼,但老板经营有方,不过几年的功夫,便成了丰州有名的所在,甚至还传出了“不登望江楼,枉自入丰州”的说法。这些明显夸张的说法固然不值一讪,但望江楼的菜肴确实精致美味,而且时常别出心裁,推出新菜,所以慕名而来的客人进了这望江楼之后倒也不会觉得后悔。
但此时此刻,这望江楼上的客人却没有把心思放上可口的菜肴上,而是不时地偷瞄着靠窗坐着的一位青年男子。他年约二十上下,飞扬的墨眉、挺直的鼻梁、唇红齿白、再配上一双清亮有神的明眸,十足是一个俊俏出挑的少年郎。他身上穿了一件白色的儒衫,上面用黑灰两色的丝线深深浅浅地绣了些图案,看着倒不像一件衣裳,反而象是一件泼墨的山水**图了。乌黑及肩的长发被拢到头顶,用一根与衣裳同质的白色锦带束了,发带正中镶了一块雀卵大小的玉石。
薛宁丝毫没有理会周围人的注目,挑了一筷子炸成金黄色的焦酥鱼皮入口,细细地品尝着其中的滋味。然后,又挑了一筷子清炒的时新蔬菜,依然慢慢地咀嚼品味。
“看见没有,那才是世家公子们的派头,连吃饭的模样看着都是享受啊。”
“就是,就是。哪像我们,不狼吞虎咽就算不错了,哪里还能吃的这么优雅。”
旁边的闲言闲语入耳,薛宁却只是淡淡一笑。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与什么教养派头无关,仅仅是困苦的前世给他留下的无数不多的烙印之一。那些饥饿的经历太过深刻,以至于今生的他无论身为高贵的皇子、还是潇洒的游侠,都格外的珍惜所能得到的食物。一道精心烹制的大菜他细细咀嚼,一个冷硬的馒头他也同样慢慢品尝。
但是,在这个世界生活了二十年,前世那个平凡而又卑微的薛宁的影子,已经开始慢慢淡去。
那个被人用轻蔑和漠视的眼神望着的薛宁。
那个刚出生就被扔在孤儿院门前,只在院长奶奶的怀抱中感受过温暖的薛宁。
那个四处打着零工,赚取着菲薄的工资却还坚持着寄钱回孤儿院的薛宁。
那个把唯一的一件像样的衣服洗了后,第二天就只能穿着半干的衣服出门的薛宁。
那个无闻地活着,又悄悄然死去的薛宁。
那个,什么都没有的薛宁。
有时候,他自己也会怀疑,那个孤苦的薛宁是否只是他在婴儿时期作的一个过于漫长而烦琐的梦。
还记得最初意识到自己重生的时候,他完全是混乱的,一个成年人的思想被困在一个婴儿的躯体中,而面对的又是一个完全不了解的世界,对自己的认知,对世界的认知,都完全地被倾覆了。
最后是随遇而安的性格救了他,把他从混乱中解救了出来,开始接受和珍惜。想起来,那时的自己,真是单纯,以为那样的幸福日子能够一直地继续下去。所以,即便是装傻,他也都忍了下来。但后来的惊变、母妃的去世、以及叔祖的到来,却改变了他预计平淡的一生。
想到失去母妃的那些日子,薛宁心头一阵闷痛。他连忙从回忆中抽了出来,真气微一运转,这才好了许多。上次在黎州时他受了些内伤,一直也没有来得及疗伤,平时还好,但要是情绪波动太大,就会发作上一阵子。看来,是得找个时间好好修养了。
想到这里,他又庆幸七哥不懂武功,要是被他看了出来,只怕自己当时又要被好好数落一通了。
噔噔噔,一阵脚步声在楼梯处响起。不一会,一个粗莽的汉子便大步走了上来。他浓眉大眼,直鼻阔嘴,脸上还有着一溜黑粗的络腮胡子,腰上挎着一把大刀。众人一眼看去,便知道他是混迹江湖的豪客,不由得把原本放在薛宁那的心神都转了几分在这汉子身上。
那汉子大刀金马地站在楼梯口,睁着一双大眼四处打量。紧跟在他身后上来的小二,一个劲的陪着笑脸:“大侠你看,不是小的不招待你,实在是这楼里没座了啊。要不,您先到别家去。下次您要来,小的一定好好伺候您。”
薛宁听了,淡淡一笑。这楼上固然是满了座,但也不是就没有法子可想。要是寻常的单身客人,小二一般都会帮忙着寻个客少的座位,大家拼个桌子也是常事。而这汉子看上去就是江湖人,酒楼、客栈这些做生意的最怕是非,遇见这些人每每都是能避就避,哪里还有热情招呼的兴头。

薛宁正想着,却听得那汉子高兴地大喊了一句:“薛少侠。”便朝他这边大步走了过来。
薛宁一愣,站起身来,略略抱拳:“请问兄台是……”
那汉子放声大笑:“薛少侠真是贵人多忘事。上次黎州武林大会上,你与百里无忧的那一场斗剑,我随在家师身后,也有幸在台下观看,当时还为少侠叫了几声好的。”
薛宁这才恍然大悟,歉然道:“原来是放刀门的燕兄,失敬失敬。”这放刀门也是江北的名门正派,门主王葫是个用刀的高手,为人却寡言少语,放刀门这几年闭门守成,连门派弟子都很少出来闯荡了。而这燕成风就是王葫的大弟子,虽然在江湖上名声不显,但据说是很得了王葫刀法真传的。
燕成风见薛宁叫出他的名字,顿时大喜,伸出蒲扇般的大手,在薛宁的肩上狠狠拍了两下,笑道:“薛少侠你太客气了。别什么失敬失敬的,我老燕又不是什么名人,你记不得我也是平常。说起来,我老燕还真是挺佩服你的。要不是你,只怕百里无忧那家伙还顶着他哥哥的势力到处祸害良家女子呢。”
说着,他便自己拉了凳子,大大咧咧地坐了下来。旁边侯着的小二看了看薛宁,见他微微点头,便连忙麻利地添上一副碗筷用具,又小心翼翼地给燕成风斟满了酒。薛宁叫小二加了几个荤菜上来,又与燕成风饮了几杯,便停住筷子不动了。
燕成风显是饿极,拿了筷子便大脍朵颐起来。不一会儿,桌上的菜肴便被一扫而光,只剩下一、两道清淡的素菜。燕成风一仰脖子,干了杯中的烈酒,这才大笑道:“舒服,舒服。”楼上的客人都有些侧目,又不敢出来指责他,只好各自在肚子里嘀咕,同时也在奇怪如此斯文的公子怎么会认识这样粗鲁的江湖汉子。
燕成风填满了肚子,便拉着薛宁侃侃而谈。他看着粗放,但一打开话匣子,倒也是滔滔不绝。薛宁这才知道,原来近日这丰州出了一件大事,许多江湖豪杰都为了这个事情往丰州聚集。而燕成风也是听到这事,耐不住好奇的性子,才跑过来凑热闹的。
两个月前,江南暗堡的堡主韩琛在自己的卧室里神秘失踪,暗堡的人把整个丰州翻了个底都没有找到他的踪影。虽然这是暗堡的绝密大事,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渐渐这个消息还是传了出来。而现在暗堡的势力也分成了两派,一派支持韩琛的弟弟韩荻,一派支持他的宠妾月如心,这两派钩心斗角,竟是把整个江南的武林都牵扯了进来。
“要说那月如心,也是厉害的角色,比起那个耳根子软不隆冬的韩老二可强多了。可惜她毕竟是个女流之辈,又没有生儿子,讨不了那些长老们的欢心,要不然这暗堡的掌权人还真是非她莫属了。”
燕成风说得兴致勃勃,薛宁心情却凝重起来。
暗堡堡主韩琛,他是见过的。那时他刚刚离开后宫,被叔公带着到暗堡寻药,便与当时二十出头、初登堡主位置的韩琛有了匆匆一面之缘。那时他大病未愈,整日昏昏沉沉,对于韩琛的印象也只限于一双冰冷的眼睛。那双眼睛让他印象深刻,仿佛没有世人应有的感情一般,让人难以看清,更难以亲近。
暗堡看似普通的江湖门派,但实际上却是他们萧氏一族埋在武林一枚暗棋,私下所拥有的势力不可小视。暗堡的创立者原本就是大郅开国皇帝萧鼎的幼弟,他舍弃了皇族的身份和权势,就是为了在暗处监视武林,维护萧氏的权柄。而这一代的暗堡主人韩琛,真要论起血缘来,也是皇亲国戚,是佑宁帝和他的远房堂兄。
历代的暗堡堡主只向皇帝一人效忠,是皇帝最为可靠的助手,但同时也是皇帝最需要堤防的敌人。因为萧鼎给予暗堡堡主的使命中,有一项就是“子孙为帝者如有不肖,危及社稷,可废之另立”。
暗堡的存在原本是皇族的一项极机密的事情,向来只有皇帝和他极少数的几个心腹知道。但抚养他长大的叔公神通广大,佑宁帝又与他亲厚无间,因此暗堡对于薛宁便早已不成秘密了。
拥有这样权力的暗堡堡主,却突然不见了踪影,这对皇室意味着什么?
薛宁有些着紧。但上月他在皇宫时,七哥偶尔提到暗堡的时候,神情却还十分轻松。难道七哥还不知道这件事情?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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