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相思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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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黑的天幕下,一匹极好的丝绸被弃在光滑的青石板上,细致的凤凰图案随乐起舞,仰鸣的姿态在绣工巧夺天工的手笔下异常活泼,仿佛在云彩间窥见了它的一方踪影,引得它决然地舞出骄傲的灵魂。
此时清皎池里的芙渠悄然盛开。
一个侍官踩着轻巧的步子走过来,手里提着宫里最常见的八角宫灯,散发出晕黄的光芒,陡地见到坐在池边的宋康王,顿住脚步恭敬地垂在身侧。“参见王上!”
地上的丝绸被随意地扔掷在池边上,隐约有厚冰击破的细微惆怅。
沉郁的宋康王看着池里的莲叶发呆,一手执着酒杯,长长的袖子滑到了池子里仍不自知,他的脸在月光和宫灯的照耀下极为英俊,白如冠玉的脸在藏青色的长袍的衬托下尊贵如神祗。
像是忽然惊醒,手里的酒杯落入池水里,悄无生息不见了踪影,他狠狠踩住了那块丝绸,冰冷的声音响起,“她不肯过来?”
伫立的侍官即刻跪了下来,“是老奴办事不力,请王上责罚!”
“她说了什么?”
侍官死死垂着头,“小姐只说了一句,请王上移驾!”
宋康王坐着没动,目光扫落那池塘里的莲叶,片片绿得浓郁,偏偏生来的芙渠是婀娜多姿,迎风摇摆,不胜酒力般柔弱。
她最爱这芙渠,今夜盛开的第一朵,他却只想让她看见,即使她的眼里从来没有他。
到了何瓴居住的宫殿,他独身大步走了进去,婢子早已被遣得一个不剩,偌大的殿里随处飘荡着粉色的纱帘,晃晃荡荡直到心里去,却有种荒凉的感觉,心里烦躁地随手扯落一截细纱,握在手里柔软得几乎没有。
大约世上的事情都是这么奇怪。
他没有看懂她的时候,她将他仰望成了天边的星辰,一颦一笑蕴涵了极大的意味,等到他终于失去了,俯身去抓那一截细纱时,却什么也得不到了。
他只是隐隐后悔,为什么没有在她绝望得另投怀抱时抓住她的心,只要伸手就可以得到的东西,却被自己硬生生放弃了。
任由那残纱飘到地上,他终于看见心中的人站在窗口边,她着一身藕色裙衫,款款动人。
她回过头,滑如凝脂的脸上满是泪痕。
“你为什么没有告诉我韩凭已经兵临城下?”
隔着一丈的距离,他却恍惚隔了一生,“我只愿你留在我身边的每一刻都不要想起他!”
她的泪流得更凶,“你迟早会后悔的,难道你真的想要整个宋国陪葬?”
他走到她身边,俯身去嗅发迹的清香,“我从不后悔!”
禁锢了她半年,也只有今日与她隔得最近,身体抱在怀里犹为温暖,宽厚的手掌抚到她白嫩的脸颊上,禁不住怔于她的泪痕,“你是为我哭还是为宋国落泪?”
“姐姐不会希望看到宋国这个样子的!”
他重重一震,可是怀抱的手却没有松半分,反正搂得更紧,“箜篌的脸离我越来越远了,我已经记不清她的样子。”
何瓴终于掩面崩溃,泪水止不住从指缝间湿漉漉流下来,“连姐姐对你也没作用了吗?我曾记得你最爱执她的尾指轻笑,你说姐姐是上天送给你的恩赐,可是只有短短五年,怎么会忘了呢?那样美丽的爱情,你为什么会忘记她的样子,姐姐是天底下最美的女子,我算得了什么,根本不值得两国大动干戈,如果宋国因此而亡,就是我一生的罪孽,你放了我吧!只要放了我,韩凭一定会退兵的!”
“那样我就失去你了!”他听完只是冰冷微笑,“那样美丽的爱情?”
顿了一下,“可是现在陪在我身边的是你,你让我如何放手?”
“你让我怎么相信爱情呢?”她放下双手,看着他的眼神近乎绝望,美丽的脸上满是泪渍,“你这样绝情,从不肯给自己留一条后路,如果韩凭灭掉宋国,你还会剩下什么呢?”
“如果一个男人无法守侯他的女人,没有资格再活下去。”
他说罢,执起她的皓腕,“今日清皎池里盛开了一朵芙渠,看着那朵芙渠我就在想,如果你是那朵花,必定比它更动人。”
何瓴怔怔听着他的轻言细语,根本没有把战乱放在眼里,恐惧从最心底涌出来,逐渐湮灭了她的理智。
原来她就是那红颜祸水吧!
如果不是为了她,宋国的百姓不必受战乱之苦,多少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得了一个人的爱情,却失了天下人的幸福。
深夜,她从噩梦中惊醒,目光落在窗外的竹林上,若有所思,素白的手摸到了枕头下的匕首,这是分离前韩凭让她防身的,想不到今日会有机会用到它。
推开门独自走了出去,她仅着纯白色单衣,如墨的青丝飘散在空中,穿过回廊,一步一步到了清皎池边,步履轻盈,如仙子般动人,池边赫然是被贱弃在地的丝绸。
她慢慢蹲下去抚着这丝绸的绣纹,明明是凤凰骄傲的姿态,为什么又落到了混于泥土的下场。
当她知道韩凭早已兵临城下的时候,宋康王却送来凤凰绣纹的丝绸,她心中愤懑,看也没看一眼便将它扔在了地上。
她知道韩凭会来救他,却怎么也想不到他会叛国,将士们的鲜血换来她的自由,只会让她永世不能轮回。
从来没有人告诉她什么该爱,什么不该爱,她只觉自己一步错,步步错,终于到了悬崖边上,却再也没有退路。
如果有来生,她愿再认识他们一回,那时韩凭是她兄长,宋康王是她良人,一点一滴的平淡都是幸福。
看着池里的莲叶,匕首刺中胸口,她缓缓倒在了池边。
梦里,年幼时和姐姐在河边一起玩耍,晚霞中的暮色,散着点点碎碎的红光,落在明亮如镜的水里。
可是一夕巨变,战火就那样蔓延开来,让人恐惧地惨叫一声声在村落响起,血,一簇簇绽开,染红了土地,浸透了衣裳。
虽然是梦,但回到过去的事情更让她害怕,一直喃喃自语,等醒过来的时候全身已没有一点力气,额头上全是汗,身边的婢子惊喜得泪流满面。
“小姐再不醒来,奴婢就要被王上扔到清皎池里面去了,小姐为什么这么傻,不到最后的关头,怎么能轻视自己的性命!”
看不见婢子的脸,她索性轻轻闭上了眼睛。
“你还记得清皎池已经很久没有芙渠盛开了吧!可是为什么昨夜独有一枝盛开,还记得那个巫士的话么?”
婢子“蹼嗵”一声跪倒在地,“小姐不要胡思乱想,巫士只是在胡言乱语,当不得真的,小姐心地善良,一定会长命百岁。”
她不再出声,想到当日巫士当着她的面对宋康王说她绝不可留,因为她是芙渠仙子转世,只为人间历劫,命中早夭,却不知是遇上了哪位高人,保她活了这些年,但也活不过二十岁,王上二活不说就命人把他拖出去砍了,眉头也未皱一下,“瓴儿是芙渠仙子倒是,要说年轻早逝,只怕你出门前没有替自己算一算吧!你会知道今日被我斩掉脑袋么?”
“小姐,小姐,你是王上最放在心上的人,如果你出事了,那王上又怎么办呢?”
“不会的。”腮边悄然落下了一滴泪,“姐姐死的时候王上也活下来了,他那么爱姐姐还是能活下去,若是我死了,他只会伤心一阵了,很快就会忘了我的。”
“小姐为什么不明白,王后病逝的时候如果不是小姐王上身边,王上早就撑不下去了,王上英明神武,重情重义,小姐不是也爱着王上么?只要您一句话,只怕是天上的月亮王上也会小姐取来。”
何瓴不再说话,转头将头扭了过去。
这时,陡的一个小厮慌慌张张从门外跌进来,颤声道,“大事不好了,敌兵要攻城了!”
何瓴陡地从床上跌了下来,全身无力却还是要挣扎着站起,婢子赶紧扶住她,“小姐,不要过于担心了,您先休息吧!您的伤需要静养!”
“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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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痛得全身发抖,她也要攥着婢子的衣袖死不松手,“我要去城楼,快带我去城楼!”
“不行啊!小姐,你根本不能吹风,王上一定会平安归来的。”
她的唇苍白如纸,眼睛睁得极大,像千年静静流淌的河流动人心魄般流下血红的泪来,“我一定要去,两个人都不能死,他们死了我又怎么活得下去!”

婢子看着她神不守舍的模样,知道她的泪快流干,才会出了血红色的泪,骇得哭泣不止,“小姐不要吓我,奴婢带您去,可是小姐先披上衣服吧!城楼上的风很大,小姐好不容易才捡回了这条命,不能再受罪了。”
踉踉跄跄登上城楼,陡见城楼底下的千军万马,她脚下一软,差一点摔下楼去,吓得婢子死死搂住她,“小姐你怎么样?还撑得住吗?我们马上就到了。”
何瓴一只胳膊被婢子搀着,另一只手背撑在地上磨出血来,可是她毫无感觉,身体上早已没有知觉了,她的心神全部落在那些军士上面,那些不知道是多少家庭的儿女,却为了她一个人受到这样的磨难。
软软地走了几步,忽见那军士里面出来一匹战马,马上的男子眉目英朗,一身战袍冷峻峭寒,身后的旗帜烈烈飞扬。
“韩凭……”
她渐渐咬了下唇,血丝漫在嘴里,咸涩难言,停住脚步没有动弹。
身旁的婢子也看见了,年轻圆润的脸上满是憔悴,“韩大人带兵攻城的时候就说过,只要王上肯放你离开,他就马上撤兵,可是王上拖了大半个月就是不肯答应,我们不敢告诉你,可是现在已经等不下去了,城里面一天也过不下去了,没有粮草,没有生活物资,这里就是一座死城,迟早都会攻破的!”
何瓴心里在滴血,却硬是一声也没有吭。
正站在城楼最中心的宋康王没有察觉她们的靠近,他命人取来弓箭,面色冷峻地对着韩凭的方向拉开了弓,韩凭远远看着他,毫不动摇。
他冷笑了声,“没有将领的士兵,再多也成不了气侯!”
渐渐地,箭在弦上,巨大的弓被他拉成了一个半圆的弧度,他眯起了眼睛,却见韩凭陡地面色一变,唇边露了冰冷的笑意,正要一箭射出去,猛地胳膊被人一撞,明显是偏离了角度射出去,“呼啸”一声入了旁边的树林,吓得人人色变。
宋康王的箭从不落空,竟然被破了先例。
何瓴实在没有力气了,这一撞撞掉了她全命的心神,竟然从地上滚了几圈才停住,额头上也磕出了鲜血,婢子原本就没想到她会去撞王上,吓得面无人色,立即上前半抱住她虚软的身子,“小姐,小姐……”没叫几声被宋康王一把掀出去,他做梦也没想到她会到这里来,对着缩在地上一团的婢子大吼,“你想死吗?她才刚刚捞回一条命!”
忙看着何瓴的脸,她一点血色也没有,她迷糊刚刚清醒半分,却见宋康王悲愤陌名,“为什么要撞我,你还是舍不得他吗?你用你的命来撞我,你知不知道我费了多大的力气才让你活过来?”
她颤抖着伸出胳膊,“不能杀他,你不能杀他,他是我的丈夫,你不能杀他……”
宋康王气得将手紧紧握成了拳,“你的心里只有他吗?到了这个时候你还一心记得他,不是他死就是我死,半年前你也是求我放过他,你可知道这些日子以为宋国有多少人死在他的手里,你还要我饶了他?”
她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只是睁了眼睛看着面前的男子,无声地露出祈求,却不知道这个样子更让他愤怒,他陡地将她放在一旁,一回身就开始拉弓,这一回他绝对要韩凭死,绝不饶恕。
“不要——”
她来不及去阻止,不知哪来的力气奔到他的怀里,眼睁睁看着长箭避无可避地射入那个人的心脏,看着他陡然坠马,重重跌在地上,但是他居然强撑着抬起头望她,她知道他看得见自己,宋康王的箭从不虚发,韩凭是一个文人,所以他躲不开也不想躲,生不能在一起,死又如何?
眼睛模糊得什么也看不清楚,染血的手死死抓在城墙上,心痛得不能呼吸。
韩凭,韩凭,韩凭……
是她害了他,他原本是名世子弟,本可一生衣食无忧,却不幸认识了她,她不肯信仙子历劫,却不得不信。
为什么她要历劫却害了身旁的人,她一个人死不就够了么?为什么要拖累这么多的人?
宋康王紧紧抱住了她,饶是男子也忍不住湿了眼眶,“不要再想他了,瓴儿,瓴儿,你知道我有多害怕你会消失!!要是有报应就报应到我身上吧!我不怕!”
可是她却许久也不说一句话,宋康王悲哀地望着她美丽的眼睛,当初他就是被她的眼睛摄走了魂魄,整日混混沌沌,可是现在她的眼睛茫然无然,几乎像是瞎了一般。
“瓴儿,你不要吓我,不要吓我,要恨就恨我吧!如果你不痛快你就说出来,不要紧紧咬着牙齿,瓴儿,我什么也没有,可是我会永远照顾你的,我会保护你,你不是最希望有人守在你身边的吗?为什么不说话呢?你说恨我也好啊!!”
她的额头上还有着未干的血迹,宋康王替她捂住额头,将她冰凉的手放在自己的脸颊上,“看着我,不要不说话,说恨我吧!”
何瓴终于被他唤回神来,看着他颤抖不止的唇,哑声道,“我不恨你,真的。”
“你不恨我?你真的不恨我?”
他陡地摆脱了地狱爬出来的恶寒,可是何瓴的这个样子却异常可怕。
“我不恨你!”
她粲然微笑,自己挣扎着站起身,还是被搀在他的怀里,她伏在城墙上看见那些士兵退得乱七八糟,除了地上杂乱的脚印什么也没有了,韩凭的尸首孤伶伶地躺在那里,显得一片荒凉。
韩凭没有想活着回去,也许他就是为了死在宋康王箭下才来的,他的手上沾了太多宋国人的血,他知道自己一辈子也还不清,可是如果不争取一次,他永远都会活在悔恨之中。
何瓴终于懂得了,却不由得觉得他很傻很傻,明知道是死的约会也要来,只为了见她一面么?可是他孤单单死了,谁去陪他呢?
“我爱你,真的。”她回头对着宋康王微笑,这可能是她这辈子说过最大胆的一句话,宋康王陷在她的微笑里怔住了,“可是他很寂寞,我会去陪他。”
话音未落,粉红的衫子已经向城楼下坠去,像极了一朵盛开的芙渠,他陡地去抓,却只抓住了一角衣衫。
他几乎要死去,“翎儿,为什么,为什么离开我?”
何瓴被他扯住衣衫,回身看着那具孤伶伶的尸体,“我答应了要陪他的,他死,我也死。”
只听裂帛声响,所以人都忍不住去看,只见一团粉色的身影极速坠地,“怦”的一声,只留下一团血泊。
从布料撕裂的时候宋康王就闭上了眼睛,用力捂住心口,颓然地坐倒在地,他不敢看,他永远害怕那抹怯生生的微笑,还有手里的那一截细纱,原来一切命中早已注定。
她说她爱他,可是她却死在了他的面前。
到底,还是他错了吗?
三日后,宋康王将何瓴和韩凭葬在了不同的地方,让他们的坟墓遥遥相望。很快就有两棵大梓树分别从两座坟墓的端头长出来,两棵树树干弯曲,互相靠近,它们的根在地下相交,树枝却在上面交错。又有一雌一雄两只鸳鸯长时间在树上栖息,早晚都不离开,交颈悲鸣,凄惨的声音感动了人们,于是宋国人称这种树为相思树。
《韩凭妻》
宋康王舍人韩凭,娶妻何氏,美,康王夺之。凭怨,王囚之,论为城旦。妻密遗凭书,缪其辞曰:"其雨淫淫,河大水深,日出当心。"既而王得其书,以示左右,左右莫解其意。臣苏贺对曰:"其雨淫淫,言愁且思也;河大水深,不得往来也;日出当心,心有死志也。"俄而凭乃自杀。其妻乃阴腐其衣。王与之登台,妻遂自投台,左右揽之,衣不中手而死。遗书于带曰:"王利其生,妾利其死。愿以尸骨,赐凭合葬。"王怒,弗听。使里人埋之,冢相望也。王曰:"尔夫妇相爱不已,若能使冢合,则吾弗阻也。"宿昔之间,便有大梓木生于二冢之端,旬日而大盈抱,屈体相就,根交于下,枝错于上。又有鸳鸯,雌雄各一,恒栖树上,晨夕不去,交颈悲鸣,音声感人。宋人哀之,遂号其木曰"相思树"。相思之名,起于此也。
注:此文根据韩凭妻所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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