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香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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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自顾自的喝着麦茶:“跟您说过的,不假吧,今天请先生先帮她上个妆试试,等到了流觞会的时候,就把全套的礼服准备好,银子下月来乐馆结帐,可以吗?”
艳装男子巧笑着说当然当然,眼睛一直还盯着我上下打量,似乎关心的重点不在这钱上。
“年纪轻轻的,您这上冻的眼光真让人不舒服。”
虽然话依旧是不好听,却也给我提了个醒——我一直都没在意过自己的表情,但是现在已经落住于乐馆中做了伎乐,还是顶了一张随时了断人性命的冷脸,确实会和他人格格不入。
这么想着,我就学着那些伎乐们的样子,娇羞的低下头去。兰先生见我收了戾气,却叹了口气,摇摇头走开了。
这处宅子的后门原来也通连着东市里的一处专售妆容花鈿的门面,光是上好的脂粉就积存了几十种。在细心的为我试过各种的粉、胭脂、青黛、鹅黄后,兰先生终于选定了一种称为“荷粉”的妆容,又化开了油头子盘了发,一根一根的插上了坠着岫玉的银钗。一并的又量了我的身形,说是得扯几匹衣料,到了流觞会的当日便上门来交付。
微微闭上双目,我一直这样端坐着,任由这妆师在我身上不断的添加着东西,而心里却回到了那个晚上。
那一夜,大雨倾盆。
一片密集的雨声中,风已经在那间密室里消散了,出剑的手轻轻合拢,突出的剑气便收回了指缝中。
“……你……很快……”老者微笑,依然正坐在太师椅上,只是苍白的脸上没有胡须,而且声音也是如老媪一样——他是宫中的宦侍。
任务已经处理完毕,我转身,却听到了一句心惊的话语:“我以为我……看错……因为你的脸,很像你母亲……”
瞬间,那些听闻中的碎片散落一地,我不敢相信的回头,能说话的灵魂却已经要离开自己的躯体了。
“……去太极宫。”
这是我从老者嘴里听到的最后话语,随着话音在空气中消失,血液便迫不及待的从他粗胖的脖子上倾下,染红了一片的错愕。
我得知自己身世的两个可能,一处在某处深山的遍地尸骨中;另一个,却是在夜夜灯火映天的太极宫。
“……好了,睁开眼睛自己瞧瞧吧!”耳边一声轻唤,我睁开眼,对面那张被擦拭的明亮的大镜中坐着一位女子,我看着她,她也正瞧着我,金钗别住的乌鬓如云,笋颈上一张薄施脂粉的脸,浅粉色的柔唇微启,淡然的微笑着,美丽的好似天人一般。
母亲……也是这样的么……
我该相信谁……一直对此闭口不提的老师还是那位被我送上黄泉的内宦?
罢了,一切早晚都会寻着踪迹的,这也正是我来长安的目的之一。
另外的那件事情,就是找出来那下令诛杀老师的上位者。
即使是当今的天子,我也要杀了他。
镜中女子柔媚的脸忽然露出了一霎阴冷,我心中因此忽然一动,回眸一笑:“先生,您的妆术经常用各种花儿来做型吧?”
“您不觉得吗,我看到美丽的妹妹们,就会把她们想象成一种花儿……”兰先生的小指在我脸上轻轻的擦过,神情间有一霎那的恍惚。
我知道我不会看错的,虽然这颜色、服饰统统都不一样,但是可以确定,那个在月色下飞舞的精灵就是一朵花,而这位妆师他……
是闇部中的一员吗?
“只可惜这好点子和见不得人的闲话一样纸里包不住火——宫里入冬才时兴起来的风头已经被其他的妆师都学了去,现在遍地都能看见做出花型的那些贵妇,恶俗的要死……”
兰先生撇了嘴角轻啐了一口。我的心也跟着他这样说沉了下来——原来这是长安新兴的风尚,看来是我多虑了。
“但是只有您才能体会到花和花之间不同的独到吧……”姥在一旁放下了茶碗,揽了裙带站起身来:“荀姑娘,你去将准备的衣服换上。”

点头称是,我回身又向兰先生致谢,有下人在门口捧了套淡紫的衣裙侯着,将我引到了一间屋子里,容我换上新装。
一盏茶的时间之后,我穿着新衣站立在姥的面前。
“确实是人配衣装,这孩子病了好一阵,现在看来可算是有了点生气……今日就谢谢您了,时候不早,我就告退了。”
我注意到兰先生看着我的眼神有些失魂落魄的,他听见姥这么说,收回了目光掩口而笑:“该是我谢谢姑娘们才对呢,您们可都是我的花儿财神。”
我低头还礼,心念中却刨除了此人的恶意,至少,刚才的肌肤接触间,我丝毫体会不到他会有什么武功。
出了兰府,姥遣走了牛车,说是要走回去。
一路上,行人纷纷向这边注目过来,我也知道这原因所在——即使是长安这样的集美之地,普通市井间两名盛装美人一起出游的场景也是不多见。
“唉,都过去快二十几年了,这位还陷在那件事里面……”
“您说的可是兰先生?”
姥站住了脚,回头看我:“姑娘莫要笑他现在这疯癫的样子,想当年,这位可是舞剑器的高手,长安城内有谁不知‘剑舞将军’兰生的大名……”
原来如此——兰先生曾经是击剑的舞者,难怪我见他虎口处留有收剑时蹭的伤痕。
“只可惜造物弄人啊……”姥叹了一口气,将垂在臂上的丝带在手里捻着:“剑这物件,本就不该是甘于容人**于股掌之上的,到底都要喋了血方才罢休……那年秋夜,兰生酒醉后于月下舞剑,他那爱妻天香见夜露深重,就想上前为他添衣,不知怎地就被一剑穿胸的死在了当场……”
“啊,难不成说,这天香阁……”
“正是,天香阁本是兰生的结发妻子的门面,她是长安城最出名的妆师。兰生与天香是才子佳人,当年两下结合,还被传为一段佳话……那祸事若不是有诗人和官员们联名保了下来,这误杀也着实够判兰生一个流放了……只是他整个人从牢里回来之后就浑浑噩噩的,不但再也不去舞剑,就连酒都戒掉了,后来甚至还穿上了女人的衣服,又将妻子的工作都接了下来……”
这事情太不可思议了,我看着姥沉寂的表情,哑口无言。
沉了一刻,姥握住了我的手:“在下刚入乐馆时,妆容一直都是天香姑娘打理着,又经常遂兰生入宫献技,也算是这两位的知己了。我看兰生现在这样子,知道他思念成疯,可那泼辣娇俏少女的口气和做出妆容的试样,就如当年天香一般,总觉得旧友依然还活着,活在她的丈夫身上,两个人还在一起……”
姥低了头,从袖笼中伸出指尖将睫毛上坠着的泪水弹下去。
跟在她身边一声不出的听那姻缘断错的故事,身为闇属的我,居然也觉得眼眶酸胀心头钝痛,这感觉让我吃了一惊。
“……姥,荀算的上美人吗?”挑开了话题,我笑问道。
“当然,没人对您说过么?要知道,天香从前就喜欢穿淡紫的袄裙,兰先生肯送您这颜色,就是对您的容貌最高的肯定了,”如象牙雕成的白皙女人恢复了一幅安然的样子,姥圆润的手臂伸向我:“抬起头来,别总是盯着地面……路不远,咱们走回乐馆吧,您很快就知道我所言非虚了。”
于是,姥牵着我的手,婷婷若止的缓步轻移,在街上人们惊羡的目光中走回了伎乐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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