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回门认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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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五年,阳春三月。
桃红李白,百花争妍;柔风剪剪,春深轻寒;幅幅春图。
莺啼雀唱,百鸟婉转;曲曲欢歌,阙阙乐章。
她和他,在此良辰美景,醉度蜜月,甜意绵绵。
她叫刘淑曼,他叫彭贵军,新娘子和新郎君。他们是三月初六的喜期,今日到三月初九,洞房花烛已过三日,今日正该走娘家回门认亲。
此刻的新娘子刘淑曼,凝眸望着洞房窗棂,望着窗棂上的双红“喜”字剪纸窗花,听着鸣唱入室的鸟儿们的欢歌,闻着沁人心脾的醉人的花香,她不禁嘴角泛起微笑,甜意深深。她想,这么快哟,转眼就三天啦,想那三月初五的夜晚,爹叫过她,给她商量:曼儿,天明你就要出闺门,三天后是要爹去请你,还是你俩回门认亲?
这一带的风俗,闺女出门三天,要么是娘家拉车去请,在娘家住上三天,再有女婿接回婆家。要么是新女婿陪同新娘子走娘家,当日即回,也叫回门认亲。这后者倒是省事,免了娘家请客之差。因此,淑曼就说,爹,你年岁大了,妈又身子不利落,就免请了吧。三日后,我和你女婿来认亲就是了。
爹听了,用手连连捋着胡子,笑着眯起双眼,说,那好,那好,还是曼儿孝顺。老爹今年四十八岁,膝下无儿。但等三日后女婿登门,爹当盛情款待。孩儿知道,爹望子心切呀!
淑曼听了,禁不住撅起小嘴,娇怒,说,爹,你该批判,重男轻女,难道女儿不是人?爹张口大笑了起来,啊.......哈哈哈.......指着花白的鬓角说,爹这老脑筋,不好改,不好改!爹伸出粗糙的手,轻轻的抚摸着她头顶的乌黑发丝,说,是爹不好,是爹不好,曼子,别生气!
彭贵军走过来,打断她的思绪。他把她拥进怀里,说,淑曼,我的美娘子,你又在想想什么?她转眼望着他专情的眼神,她的脸上泛起红晕,微笑了,露出一口洁白玲珑的如玉小牙。他更动情,搂紧紧她,且亲吻了她。
她躺在他怀里,仍望着红双“喜”字窗花,一会儿又转身望着他,她轻声地说,我在想........
还没等她说完,他就抢过来说,想爹吗?想妈吗?我什么都不想,只想你,你一秒钟也不能离开我。你真美,我为你折腰了!他又紧紧搂住她的手臂,又亲吻了她。他对她说,你真聪明,没让爹爹来请走你,要不,这三日可让我怎么等?会度日如年。会把我想狂想疯了呢!他说着,多情的凝望着她的眸子。
她娇啼地,又微笑着望着他说,不为你爹死了,娘嫁了,孤单单一人过日子,俺能十九岁就嫁给你吗?村里的姐妹,谁像我这么大就出闺门的。要知道,十九岁,正是女孩子家摆着架势当大姑娘的时候,是黄花儿时期,也叫黄金时期,正是讲玩、讲穿、讲漂亮的时候,整日无忧无虑地,像个金枝玉叶的公主。这下,我倒好,却一头扑倒你怀里。说着,她故意在他怀里撞了撞,故意娇啼地说,还真个就当起你的新娘子来了!
他是不会把这话茬子落下的,慌忙接过来说,当新娘子有什么不好。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早结婚,早有人疼。天上掉个篓,要亲还是两口。她伸手捂住他的下巴,娇啼说,就你贫嘴!他心痒痒的,甜酥酥的,嘴唇向她的压去。
他的这张甜嘴,曾赢得了她几多怜悯、几多同情。当初,邻居乔二婶给她提了这门亲事,虽然他长得一表人才,堂堂的帅哥,可她不动情,不愿意。很可能是,她压根儿就不愿意早定亲早结婚。无心栽柳。相亲只是应付,趋于爹娘的高压。当日婚事告吹。哪知道这彭贵军是属粘粘胶的,见了面就粘着不放。第二日,他就单枪匹马的上她家里来了,像小孩子似的站在她面前求婚,可怜巴巴的。只是那嘴甜,甜的透蜜。
他和她在一间小屋子里,那是她的卧室。他说,好曼儿姐,你苗条俊秀,粉白细腻。你美若天仙,我一见就自惭形秽,自觉不配,可我着了魔,想你想地一夜也没睡着。曼儿姐,你只要能愿意,答应这门亲事,我这辈子在你面前,一定百依百顺。在两位老人面前,替你尽孝。曼姐,我爱你心切,保证一辈子都不会伤害你,我会让你一辈子都在快乐中幸福中生活。我得活着就是为了你。我要使你快乐的像那天上的鸟儿,任意飞翔;像那天边的云,任意飘悠。只要你需要,我现在就为你跪下..........啊,究竟是女儿心肠,刘淑曼,那能经得住如此甜言蜜语的诱惑。她的心碎了,神志有些眩惑了。她动情地掉下了眼泪,当面许诺了他。他已经下跪了,她慌忙弯腰拉起了他。
她仰面朝天说,你如此地爱我宠我,我已没什么可说的了。孰是孰非,我就听天由命吧!
他忙接过来说,你的命是很好的,很富贵的,像皇家的金枝玉叶,前程像那漫天朝霞一样锦绣。我因此而发疯的爱你,崇拜你,曼儿姐!
她禁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她自己也不知道为的什么笑,是笑自己命好呢,还是笑他的一张甜嘴?他也问她,你又在想什么呢?又为什么笑呢?她只是摇了摇头,也回答不上她。
他却说,我猜你是在为自己的好命运而笑,为你的幸福而笑。甭说你,我也是一样的,娶了你这么个美娇妻,若一年两载,再为我生下个胖儿子.........
他的嘴巴被她猛地一下捂住了,他再也说不出声儿来了。
他住了口,她松开了手。他专神情看她,像在看住一个陌生的人。她的脸陡地绯红,眉头也骤然地蠕结着,脸上的欢笑荡然无存了。刚才的满面春风、和颜悦色,代之以哭眉紧锁、冷若冰霜了。他是不知所措了,显出一副错愕的窘态。他还是禁不住说,淑曼,你怎么啦?
她没有理睬他,却默默地从他的怀中挣开了,走向窗前,猛地推开窗户。她看到院子里那颗桃树,桃蕾绽放,一股清香迎面扑来。悠然飞来一只花喜鹊,喳喳叫了两三声,它在花枝间跳跃了几下,又悠然蹬腿展翅飞去。晃落的花花瓣儿纷纷扬扬,洒落一地。两三个花瓣驭风飞舞,“噗噗噗”落在窗台上,鲜滴滴粉中透红。又过一会儿,忽然听得“呱——呱——呱——!”三声刮耳大叫。未见其物,先闻其声。蓦然,一只乌鸦“扑”地一声落在一只桃枝上,瞬间,又箭一般地飞去了。她此刻喜忧无常,心中油然升起一种无名的惆怅,便伸手“平”地一声关了窗扇。一种难言的揪心的疼痛,陡然向他的心头压来。她禁不住地叹息声声,唉,唉,唉!
他自责地走过来劝慰她,轻拉起她的手,说,淑曼,都怪我不会说话,不经意又有那句话惹得你心烦不宁。怪不得人常说,会说话将哭人逗笑,不会说话将笑人逗哭。我乃不会说话之人。伸手给她抹去面颊上的泪痕。
过了好大一阵,她才轻叹一声,说,唉,时候不早了,咱们该回门去了。他也慌忙点头称是,对对对,咱们是该认亲去了!
他方如梦初醒,慌忙去收拾礼品。一会儿,两口儿各骑了一两自行车,出了家门,一路去娘家认亲。
离娘家路不远,只有三里,两人驱车并排而行。因为路途不远,用不着急慌。她一边驱车,一边诚挚地向他说,贵军,今天认亲要严肃,母亲见你会怕羞,会自卑。因为她到现在还没有给刘家续上香火。所以,一直到今天,她肚子里还怀着爹的孩子。爹是老脑筋,满脑子的传宗接代。不见兔子不撒鹰。不生儿子,娘就过不了爹的鬼门关。好可怜的娘啊!
他说,淑曼,你不必多虑,你妈就是我妈,我一定会亲热地叫她“妈妈”,比你叫的还好听,还亲昵。他诚实地表白着。
彭贵军尽管说的好听,刘淑曼还是不停地摇头,她说,不,你不可能理解,我妈是个苦命的女人。她十八岁嫁给我爹,二十岁的妈就生下我。第二年又生下我妹妹。爹是读古经的,满脑子封建意思,他求子心切,盼儿如命。妈生我时,爹还不嫌弃,对妹妹的到来,他就嫌而不悦。刚满月,就把没名儿的小妹,后脑勺发根下偷偷地刺了个小小的“刘”字。日后就给了人家。我以下,妈连生了五个妹妹,都照此办了。都没名没姓地给了不知哪里的陌生人家。她满眼泪汪汪地,咽吸哽哽地说着。
他听得两眼潮湿了,也感慨起来:啊,妈是好苦啊!
她接下去说,几十年来,爹见庙磕头,遇神烧香,求天王送子,拜菩萨保佑,觅换胎妙药,寻生儿灵丹。折腾的我妈好苦哇!她唏嘘起来,车轮子走成了“8”字线路。
他更靠近了她,生怕她摔了。他又感慨说,淑曼,我知道,你在家那会儿的心情啦,你有妈而想到了自己。当时,是我有一句话说的不对了。淑曼,你能原凉我吗?
刘淑曼毫不客气地说,女人对男人的原谅,往往是件容易的事,可男人对女人超出本能的苛求,却往往使人痛不欲生。因为那是一种残酷的、超越理性的、近乎迷信傻瓜的痴求。她抬眼望望他,她碰上他专注的眼神。两人的车轮子,都走成了一样的“8”字形线路,险些绞扭在一起。她又说,妈今年都四十八岁了。爹把妈的这一回,当成是破釜沉舟,孤注一掷了。四十八,是只能生个叫蚂蚱了。只可怜我妈,一生要受七回这样的绝顶之罪,跟阎王爷打七架,过七回鬼门关,该是何等的命苦啊!她仰面对天长叹,天啊,你造人为何要分男女?你又为何让人有生有死?人若无男无女、无生无死,该是何等的绝伦妙事!
他几乎停了车,痴迷地望着她,像看着一个陌生的女孩儿。别看她外表娴熟文静,可她思想深邃着呢!才十九岁,就这么成熟了,还这么多情呢,这么多愁善感呢。订婚时,就听乔二婶说她,脑瓜聪明,读书用功,成绩斐然,今天看来,她果真不是一般的女孩子!他动情地说,淑曼,我对天起誓,我决不让你受这么多的苦,不会这样为难你,苛求你,我是七十年代的年轻人,思想不会这么陈腐。你宽宽心吧,别这么多愁,好吗?你乐观起来,好吗?我们正处在人生最甜蜜的时刻,你多想想欢乐,多想想幸福,好吗?
两辆车并驱,徐徐前行。她沉默了。他也沉默了。只听见车轮子压路的“喳喳”声。不一会儿,来到村头了,快要进娘家门了,她示意他下车。她悄声嘱咐他,妈快分娩了,女人到了这时候,样子最难看。妈怕羞,怕见人,说话可能不大方,不自然。妈若有失态,你不要见笑,若有失言失礼,你不要见怪。见了妈要分外亲热,就为她疼我爱我。你不知道,爹那几回将五个小妹在发根下刺了字给人,妈都哭得死去活来,跪在地上,苦苦求爹给她留下女儿,给爹磕着响头,地上留下殷红的血.........说着,她禁不住唏嘘起来,揉着眼睛,泪水婆娑而下。他忙劝她,说,淑曼,别哭了,别说了,我都记下了。他劝她像劝说三岁的孩子,给她抹去眼角的泪。她止住哭,湿漉漉的眸子,透出一种因受宠而娇啼的神色。那神色是温柔的,引人眩惑的,那是年轻貌美、焕发富丽青春少女的情窦之窗。那样魅有情味,那样熠熠生辉,那样**易感!
须臾,二人推车来到一家小院门口。这是淑曼的娘家。一座普通的农家小院。堂屋三间。东屋一间是厨房。西屋一间是农具库。砖砌院墙,一人多高,一间瓦盖门楼,两扇虚掩的院门。风吹门环“叮当”有声。他二人扶车推门而入。
“咕哇—咕哇—咕哇—”这声音依稀从堂房传出。他和她惊诧对视。
堂房门扇敞开,中间无人,东西间各有屏风遮挡,不见内有动静。
她和他同时惊诧失色,扎稳车子,一起冲向屋去。
他们俩一起呼唤:爹—!娘—!爹—!娘—!
竟然无一声回应。
“咕哇—咕哇—咕哇—”
这声音从西间里传出。淑曼顾不上思索,一伸手撩开屏风,一步迈进西窗下,定睛一看,禁不住机灵打个寒颤。
淑曼一眼看见,妈披头散发,依着床脚,斜躺在地上,上身穿一件单薄的棉衣,下身全裸着,两腿直挺挺岔开,面朝窗户,面色如土如蜡。她腿岔间的地上,一滩殷红的鲜血,冒着腥澡澡的热气,血滩中骚动着一个小生命。啊,她惊呆了,好一阵眩晕。那一阵过后,她一下子扑过去,差一点跌进血泊中。她抚摸着妈那土色蜡黄的脸,傻看了好一阵子,过后,才如梦初醒,放声狂唤,妈—!妈—!妈—!......她泪如雨下,泪水打湿了妈昏黄的脸。
明间里一阵骚动,没人进来。她两眼生花,急喊,快来!屏风下刚有腿脚探出,她又喊,退回去!她慌乱地拉过一件破衣衫,在妈的腿上慌乱地擦了擦,弯腰使劲把妈抱上床,拉过被子盖好妈的下身,她才直着嗓子喊,快,快进来!地上的小生命又叫起来,“咕哇—咕哇—咕哇—”他先是一怔,后又慌乱,奔向躺在血泊中的小生命。
她命令他,别动她!先救妈!我掐人中,你搓手脚!快!她让路给他。
妈又回来了,慢启了眼帘,脸仍燃如蜡如土,嘴唇微微翕动,声音低弱而轻颤:曼儿....妈不.....能活......你爹......见我......又生......个妮......不管......我了......妈想抬手摸她的脸,但已无力了,抬起又垂下了。她会过意,帮妈做到了,妈的手摸在了她的脸颊上,轻轻地抚摸着。妈看见了他,把手垂下抚在他手上,微微地笑了一下。忽然,妈像着了魔,想抬身,直往床下投目。她会意,弯身把小妹用一件破衣服包好,抱过来让妈看。妈泪眼婆娑说:曼儿......别再.......给你妹......刺字......别再.......给人.....只见妈一阵心酸绞痛,头歪向一边去了。妈永远离开了他们。

十九岁的她失去了母亲,她一阵嚎啕大哭:妈呀—!......
二十岁的他,经历了父死母嫁,眼前又亲见岳母撒手人寰,也禁不住放声大哭:妈呀—!......
她哭着,死死扯着母亲的衣领衣脚。他哭着去把小妹抱到一边,又哭着去劝她,二人哭着抱成一团,哭的凄厉哀痛,声声气绝。人间的血肉情,母女爱,到此笔墨技穷。
刘老汉呢?
自从女儿刘淑曼出嫁以后,三日里,他茶不思饭不想。一生中生下六个女孩儿,唯独留下了淑曼。她自幼质丽,聪颖可爱,又分外的通情达理,贤淑孝顺,老汉心里早有几分溺爱。这几日女儿一走,他有几分散劲儿。四十九岁了,膝下无儿,六女给出去五个,如今仍寂寂的俩人。老婆今年四十八了。四十八生个叫蚂蚱。只这一招了,老婆生育的年龄到头了。这一胎是男是女就一锤定音了。要生个儿子还好,也不枉他南里北里求神上供,苦费心思。他是读过古经的人,什么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是早已铭记在心的。这一回,老婆怀孕有喜后,他让神医、人医都看过了,都说这一胎是“大喜”。他精神了这九个月了。若不是淑曼爱儿出闺,他会更精神抖擞的。刘淑曼就曾经在洞房花烛之夜,给彭贵军说过这样的话:算你交了好运气,我爹今年特欣喜,几乎是发疯,要不然,她是不会让我十九岁,就嫁给你这个近乎孤儿的人的。他会死死留住我,让我当个老大闺女,很可能会招养老女婿。
这几日老婆吵着肚子疼,刘老汉脚底长草,慌了脚。东市买鸡蛋大米,西集买红糖鸡鱼。女人坐月子吃的补食,他早早准备充余,单等着抱儿子呢。他还有一技之长,年轻时候跟人学会了拾羊羔,接牲口牛犊子,后来他结了婚,生淑曼,没来的及请接生婆,心里话,人是高级动物,还不都是一样。想罢,他真的挽袖子捋胳膊下手了。就这样,一回生,两回熟,越来越胆大,也越来越老练,居然学会了给女人接生。村里人给他起外号叫“接生郎”。但是,大凡乡下,男女意思太重,男的接生是有些拘谨,女人生孩子还是多请接生婆。自己的女人,也就不顾及这些了。
老婆生下六胎,他亲手接下六胎。也没使唤过任何人,只她一人。他会架煞着女人生,生下了又去拾。不顺产,他又可以顺胎。从大医院,他学会了点**顺胎和按摩催生。给自己女人接生,前六胎,他用高粱穗子杆儿,一劈两半,去割小孩脐带儿,也从没消过什么毒。这一回,他是认真了再认真,细心了再细心。先买了一把刀片,又去医院里找来半瓶儿酒精棉球,还拿回来半塑料袋子产妇用消炎粉,还借了一双橡皮接生手套,还给大人小孩各买了一支“避疯针”。他俨然是一位正规的妇产科大夫。
但是,这些有条不紊的准备和行动,毕竟是在老婆临产仨月之前,到淑曼出闺,他已有些神经兮兮了。九个月的等待,仿佛是九个世纪,像狂热的恋人等待婚期,而他,等待儿子的降生,几乎是想想疯了。
他曾在一个时期怀疑过,怀疑自己是克子。命中无儿难求子嘛,中国的一句老话。那个时期,他请了看相算命先生,说他是五行缺水,火命人,而且是火山下之火,爆烈的很,栽树都不会活的,能会有儿子?完了,全完了。这辈子枉活一生,却不能繁衍。他几乎不吃不喝,大哭大睡几日。老婆守床来劝,他是两眼泪麻,望着老婆唏嘘,老婆搂住他脖子,也咽咽吸吸地悲伤造极。后来,他几乎想到了死。因为,那算命先生连卦费都不收他的。嫌他命相菲薄,卦礼不值。
村里有位在某大学教书的教授,是他昔日同窗兼做朋友,朋友回家,促膝谈心,情怀默契,无话不叙。劝他不可相信巫医巫术,要相信科学。教授说,仁兄年岁大了,若要儿子,先要补过身子,嫂子也要补,,男女都要补的。刘老汉十分惊喜,两眼凝望着面前这位知识渊博的贤弟,无不敬重地微笑着问,这样就可以生儿子啦?
世交到了老年,也难免要有鬼脸的,教授吐了吐舌头,笑着说,当然,还有至关要领呢!他咳嗽了一下,又说,这是你应该严格做到的。看你这样想儿子至诚,如疯似癫的样儿,想来你会如约而成的。教授又咳嗽了一下,说,这一点你应该记牢的。他瞪着刘老兄,目光像要刺进他脑子里去,好让他警觉起来。教授这才异常郑重地说:你和嫂子的房事,要在嫂子经断三日后方可进行。且每月只许一次。这叫养精蓄子术。愚弟所创,严守秘密,万万不可外传。
啊,他感激万分,几乎要给教授跪下了。教授哪里敢领,慌忙拉起他,说,仁兄不要这样啊!咱们是世交弟兄,那能这样啊!
刘老汉,他又逢生了,有望了,该有儿子了。贤弟是某医学院大学教授,医研近乎三十年,这是靠得住的秘方,他还要给他严守秘密呢!这真是: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春。
于是,他都照做了。补身子,房事,样样都没有走样儿。于是乎,妻子怀孕了。他惊喜无比。不信巫,他是存不住气的。人的信仰不是朝夕就可扭转的。他还是请上门儿了。真该恭喜,说是要有儿子了。说是有神保佑了。说是他想儿心切,感动上帝了。他真该“南阿弥陀佛!”真该大把大把地烧香,大块大块地上供。而且,他已在神佛面前许下祭愿,神灵若能保佑他生了儿子,他将请一台大戏,再请三场电影,还愿谢神!
教授曾教他要相信科学。于是,他就带着淑曼她妈,来到一家大医院,做了B超,也证实了老婆怀上的是儿子。于是乎老婆就分外受宠了。四十八岁了,他有时还要搂搂抱抱,像那电视里的年轻恋人,还要接个吻,胡茬子刺得老婆直摆头。于是乎,在走亲串友的时候,在田里耕耘的时候,在街上闲谈的时候,在饭场子里用饭的时候,在赶集上店的时候......见了人,他必有一句:我老婆快生了,我要有儿子了!
淑曼听人说了,便来劝他,说,爹呀,妈都这么大年岁了,我今年也都十**啦,你少说说那些话不行嘛,别人问起我,让我咋好意思搭茬!
刘老汉听女儿这么一说,不高兴了,朝淑曼斜乜着眼,说,你?比不得你那没有出生的小弟弟!
淑曼听了,气得一跌足,撅起小嘴走开了。
临近老婆生的这几天,他几乎整夜的不合眼,直直地瞅着屋顶,瞅着屋顶的梁栋啊,檩子啊,椽子啊,痴痴的发呆,却没有睡意,他已经有六个月没睡足觉了。近来的仨月更厉害。干脆说毫无睡意。这几天,他一夜起来两三回。有时老婆睡着了,他坐起来,点着灯,死盯着老婆睡意朦胧的眼,他傻乎乎地笑。一定地,他得的是喜癫疯,像“范进中举”一样的疯症。淑曼给他请医生,他不让,包来药,他不吃,他说没病。淑曼无奈于他了。仅为此,淑曼掉过很多眼泪。她明显地看到,父亲的眼神异样,眼光发蓝发直。可是,固执的父亲却总再说他没病。后来,她的婚期已到,她只顾忙于结婚,也无暇顾及这些了。可她,万万没有想到,母亲会在今日分娩,会在今日......
爹呢?神经兮兮的爹呢?喜疯癫的爹呢?她无力嚎啕,唏嘘着,哽咽着,泪眼濛濛,泗水横抹,她颤颤地、无助地往门外摸索着走去。
今天午夜时分,妻子喊叫肚子疼,刘老汉知是大喜要降了,一时忙得像无头苍蝇。眼看妻子喊叫肚子疼越来越厉害,他却会劝人:慢儿她娘,你忍住点儿,你要知道,这生儿子就是和生闺女不一样,你就得疼得厉害些才对劲儿。这会儿忍着点儿,等咱们儿子生下来,老公给你补补屈儿!
女人在床上辗转着,嚎叫着,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曼儿......她爹......我觉......不对......疼......她以前生孩子时,从没这样疼过。难道生儿子真是这样?但,这哪能行?这会把人疼死的。魂飞上天。她怕了,怕要死去了。女人不是女人,叫做人间的鬼。她会嚎死的,疼过去的。是儿子不是儿子,她已不在乎了,只觉得要钩去命了。她如土色,汗津津的,头发和身上都像水洗过的一样。
他也知道怜惜自己的女人,紧紧地抱起她,让她下股垂着,好用力去生。她一阵嚎叫过后,只听“哇—!”的一声,终于生下来了,一个小小的生命。
他竟然留地放下她,亟不可待地去看那小生命,细细去研判那小生命,去那小生命的股叉间研判。顿然间,他的脸色煞白了,没有血色了,像白腊似的;渐渐地,他脸色又变得黑青,阴怒于色。终于,她爆发了,橡皮手套拽下来摔了,酒精棉球挥手撒了,避风针摔在地上,再用脚跟儿狠狠地踹碎了,且做且骂:妈的,都给我完蛋吧!而后,他凶煞恶神地走了,仿佛地上没有那昏迷的妻子,没有那嘶声而啼的在血泊里四肢扎撒的小生命。
这是一大片坟墓场,在荒郊野外,四不着村落。正北面是一座小山似的大土墓,有石碑面南而立。上书:“刘氏英祖”四个苍恢遒劲的大字。大墓以南,小坟墓接连排列有序。正是阳春时节,墓地芳草青青,野花点点。苍乎乎好大的一片,放眼望去,足有十五亩地那么大。仿佛一片墓海。
坟场里,刘老汉跪在一堆黄土坟墓南面,面朝北放声嚎啕大哭:啊哈哈—,爹呀—,娘呀—,孩儿不孝啊—,断了咱家的香火啦—,他哭得声声如泪,字字吐血。他且手势扬落击地,不停地做作。整整哭够一刻多钟。正嚎叫时,忽然听得:呱—!呱—!呱—!三声大叫。无人劝,胜似人劝。刘老汉猛抬头一看,只见一只老乌鸦从他头顶嗖乎飞过。他不哭了,抹过一把泪水,正欲起身,忽然听到背后喊声:爹—!
他扭头一看,见是女儿淑曼踉踉跄跄,朝自己跑过来。他惊异起身,忙迎过去问,曼子,你怎么来啦?
淑曼未说先哭,手指着爹气煞煞地说,爹,你......你害了我妈!你好狠心,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报!
淑曼哭叫着向前扑,“噗通”摔倒在地。爹忙过来扯起女儿。
父女俩泪眼朦胧,满脸泗水,仿佛是陌生人相见。不敢确认相识,泪眼凝视,哽咽不住。极端的压抑,异常的悲恸。终于,淑曼喊叫一声:我妈......她......
淑曼失声而哭。爹摇摇头,极度哀伤地说,快别哭,曼儿,你妈又生了个女孩儿。他又摇摇头,长叹一口气,说,没指望了,咱刘家绝代了,香火不继了!
刘淑曼再也忍俊不住了,终于火山爆发。她猛伸双手,死死抓住爹的双肩,不知怜惜地将爹的老身使劲摇晃,且紧咬玉牙,“咯崩”有声。
她恼怒地喝问爹,你知道我妈吗?!你知道我妈她现在怎样了吗?!
她一使劲儿,将爹搡倒地上,打蹲而坐。爹愕然地望着她。她又心疼爹,背身掩面而大哭。爹忙起身,问她,快说,你妈,她怎么啦?她终于哽咽而出:妈......她......死......啦!
他几乎晕倒:啊?
女儿又逼过来,说,这辈子,你没有对起她。她嫁给你,你把她当成什么啦?生儿育女的机器。她生了七个女儿,你狠心给出去五个。哪个不是娘的连心肉?你杀了她啦!你一心想要儿子,可那是强求的吗?儿子呢?赔了夫人又折兵!她身老不支了,你还要她生。她没能耐给你生儿子,你却把她丢下,让她热血淌尽去死。夫妻之间,就该如此淡薄?女人,就该命如草芥?当初,你为什么要娶她?为什么要爱她?不生儿子的女人也是要活命的,也是要人疼爱的。你让她去死,你为什么不让她讨个活命?哪怕你慧眼再娶!爹你好狠好狠的心哪!
她抛了一把眼泪,又喊:天哪,我妈还会活吗?我妈是位好妈。好人,为什么都这样早早去死?她又过来晃爹,说,你给我说说清楚!你给我讲讲明白!她又一把推出,爹又趔趄着后退几步。
啊——!
刘老汉突然惨叫一声,随着叫声,他陡然狂奔起来。只见他,发稍直竖,像阴执的鸟,像凶猛的兽,像脱缰的马,无拘无束,无羁无绊。他不知回家,无有归宿,直冲旷野,惨叫声声。无有宁静,永不平息,声声血沥。
刘淑曼愕然醒智,散发而披,狂呼而追。
爹——
声声凄楚。
爹——回来——
句句吐血。
这叫声,响彻四野,冲入云霄,回荡苍穹。
爹——回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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