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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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的天气已渐转凉,在西域这样一处以辽阔的草原与险峻高山为主的城池之中,愈加添上了一份暗潮汹涌的味道。夜赫格齐死后,浪月汶虽举行了盛大的国主登基仪式,表面上顺服了周边早已臣服的数百部落与部族,却还是在西域皇室中产生了不小的波澜。
朗月汶是名义上的亲王和大将军,实则上为夜赫格齐同父的兄弟,然而这毕竟是宫中密而不宣之闻,何况由于其母位份地下,其即位为国主与云城之主便使得众多显赫的皇族心中不忿。
部分权高位重,原本就在西域拥有高位的皇族更是蠢蠢欲动,虽说夜赫格齐无后,但也并不服由朗月汶这样一个私生子即位。有野心的人更觉得此时是篡夺皇位的大好时机,更有人深觉得此次夜赫格齐死的蹊跷,预备大做文章。
毕竟,朗月汶并不是名正言顺地即位,他没有夜赫格齐的亲笔手谕,没有显赫的出生。
而这,也完全可以成为他人攻击他的把柄。
纵然朗月汶掌握了泰半的兵权,但毕竟刚刚登基,根基不稳,若是他更聪明些更持重些,也许应该会懂得所谓韬光养晦,深藏不露的道理。然而首战告捷,且初登大位,杀了宿敌,又将自己多年的夙愿——冰雁,半强制地留在了身边,这一切的一切,都让这个西域的男子春风得意,冲动而蛮横了起来。
西域的局势,一时间扑朔迷离,勾心斗角,无论哪朝哪代,无论关内关外,都是经久不衰的戏码。
即使是朝堂之上,也以遍布了明争暗斗,那些在九月登基大典上出现的部族们虽然表面上依旧臣服,却也不乏有一些野心勃勃之人正拭目以待,等着混水摸鱼。
只是,令人看不透摸不着的是,朗月汶身边那个始终云淡风清,淡然存在却又完全无法令人忽视的圣朝静甄王的存在,不由得也令众人耿耿于怀,若是朗月汶的背后,有圣朝的支撑,那么,必定是任谁都无法撼动他的地位了。
虽然有传言说静甄王是私自出京,但是圣朝并未派人追来西域,且静甄王是皇帝的同母兄弟,其地位显赫无比,怎么可能会这么轻易地背叛圣朝,也许私自出京一说也不过是掩人耳目,真正的用意是为了来西域助朗月汶登基为王。
“禀王爷,陛下请王爷去鄢津园赏花。”
使女恭敬地福身道,却偷偷以眼角注视着这传闻中貌美比女子的王爷。
住在西域的这些时日以来,他似乎并不受塞外不适的环境所影响,依旧是那个清雅绝伦,若灿菊苍竹芝兰玉树般的绝代风华,虽然坊间流言不断,说他乃是朗月汶的断袖之好。
然而在宫中,他却似乎只是与国主之间维持着彬彬有礼的状态,以礼相待,不卑不亢,优雅而高贵,国主即使有意,恐怕也不会忍心强迫这样一个翩翩玉公子,所以这一切都并不若外间所传言的那般不堪。
他回过神来,虽是淡淡颔首,飘然若仙,却也似乎有着一抹淡淡的愁绪淹没在那双清美如莲的双瞳中,如一池清悠浅淡的忧郁,令人见之心悸。
云城的鄢津园乃是西域的一大胜景,传闻是夜赫格齐为其心爱的女子所建,历时数年,占地数顷,园内名花异香盈风,佳木繁阴欣欣向荣,加上飞泉碧水喷薄潋滟,奇秀幽美冠绝天下,体现了皇家的精致典雅与天皇贵胄的气派。
朗月汶本不是风雅之人,但是自从冰雁来了之后,也开始将皇城内的布置偏向中原的精巧典雅一派,今日他又在鄢津园内设宴,名为赏花,实则更请来了一班圣京乐伶,美景之中配上丝竹管弦,草茵花影,别有一番风情。
而在这样的胜景中缓缓行来的静甄王的优雅风姿,更是看痴了一路人的眼。
虽说没有了在静王府前呼后拥的排场,没有了列队的侍丛们的恭迎侯驾,却依旧丝毫无损于他周身的贵气与清雅,一路行至朗月汶的近前,他亦也只是淡淡的行礼,平静的问候,虽淡然却又疏远,一时间竟引得众人不敢细看他尊贵的形貌。
倒是朗月汶一脸笑意地站起身来,满足与倾慕的神情毫不掩饰地写在了脸上。
他穿着异族的华装一身尊荣,而静甄王则戴着盘龙的玉冠满身高贵,两人一文一武,站在一起,倒是美得相得益彰,令众人转不开视线。
静甄王贵为圣朝世袭一字摄政王爵,比帝卿还高一阶,本来他就无需对任何人行参拜之礼,也因此,即使面对如今即位为西域国主的朗月汶,他亦也不过是淡淡而过。而朗月汶本就不在乎这些,只见他来,便满心欢喜。
“国主今日倒是好兴致。”
朗月汶依旧将他安置在自己的右边上首,而置于冰雁案上乃是中原上好的薄酒,清洌甘醇,显见朗月汶于细微处对他也是颇为妥帖周到。
适时有一美人轻移莲步,娉娉为两人注入美酒,那美人巧笑兮分,近身时那香气更是袭人,粉色的薄罗短衫遮掩不住秀色可人的春光,随着倾身之时飘逸地舞动于他的面前,冰雁却只是低头看其中自己的倒影在杯影中徐徐荡开,碎成一圈圈涟漪,想起似水最爱这种薄荷清酒,每每遇到总要多喝几口,偏生又没有酒量,喝上几口便脸若朝霞红晕般煞是好看,不胜酒力地歪倒在他怀里,让他平白捡了个大便宜去。想至此,遂淡淡地微微一笑,那一笑,若出云蔽月,美若流云,娴静优雅之如月华,那倒酒的美人一怔,随即自觉惭愧,再不敢在他面前卖弄风情,掩面退了下去。
朗月汶见他恍神,不由言道:“如今这西域已尽皆在我的掌中,凌云若有什么愿望,我愿一力达成,若想入朝为官,也不过是一言而已。”
他以冰雁的皇子名讳称呼他,却是显得极尽亲热。
冰雁锐眸低垂,神态慵懒,只平静淡然而道:“在下如今乃一闲人,朝堂与皇宫之中的日子,我已过得太多,如今只愿以燕雀自居,不屑妄窥鸿鹄之志。”
虽是婉转拒绝了朗月汶,但是后者却也并不气馁。
朗月汶知道,在西域这段时日以来,冰雁对自己始终是不冷不淡,保持着君子之交淡如水的距离。
于他来说,却并不恼怒甚至焦急,为了这一日,他早已等待了数年,如今又何妨几月?何况他朗月汶并非酒色之徒,并不已得到他为自己的目的。
只要能日日相伴,看到他,即使他对他只是淡淡,即使天下人都笑他亦也再所不可惜。
何况他相信中原的一句话:金诚所至,金石为开。
“凌云觉得这班乐伶演奏的如何?”
“的确不俗,倒叫国主费心了。”冰雁的眸光淡淡地拂过众人,似乎看到了什么,眸中凝上了某中冷意,面上却依旧是淡然而不露声色,若晓月清风般的雅致,“但是如此看来,又觉似是少了些什么。”
见他满意,朗月汶不由亦也心花怒放,古人云,千金博一笑,现在他所作所为,所做所想,都几乎如青涩少年一般无二。
拍了拍手掌,两列舞伶走了起来,个个都端得是姿态风流,形貌出众,这些舞伎都是来自西域的女子,穿着精美华丽的异族服装,且手腕脚腕上都戴着金铃,一步一摇,发出荡人心魂的声响,随着乐声而翩翩起舞。的6c
跳得乃是西域特有的风情舞蹈。
“凌云觉得如何?”朗月汶似乎并不关注场中舞娘们的表演,而是牢牢注视着冰雁的一举一动。
冰雁淡淡一笑,姿势优雅地轻抿一口薄酒:“尚可。”
想当初,他身为皇朝最受宠爱的皇子,什么样的美妙舞伎没有欣赏过,什么样的美人没有看到过。
浪月汶高深莫测地一笑,随即轻拍一下手掌,舞娘们突然纷纷向两旁散出,只见那中间缓缓的出现了一个绝代佳人,她身着中原女子所穿的轻罗长裙,白色为底,下端有晕染的出水芙蓉的图案,其上又覆了一层粉色轻纱,飘逸轻柔,却是裸着一双玉足。
那身材如水蛇般曼妙,素手招云,酥胸半掩,杨柳细腰,白玉轻足,令人惊艳。
只是这容貌,竟与似水有四五分的相似,众舞伎穿的都是西域异族的美服,束着发辫,唯独是她,鬓边两缕散发貌似不经意地垂下,上戴着一支镂空的雕花粉色金钏,单薄的轻纱下半露出雪白的胸部跟大腿,似是缀于花丛中一团明艳的气质,如水一般柔魅的身子,更带着一波不语的风情。
“如此佳人,凌云又以为如何?”
朗月汶此言,显然是意有所指。
冰雁依旧是如风如月的淡然一笑,温然恬淡道:“倒叫国主费心了。”
“呵呵,难得凌云喜欢,我送于你如何?”说这话时,朗月汶没有放过冰雁脸上任何的一丝神情流动。
“既如此,便谢谢国主的一番美意了。”
只见他斜依座椅,一手搭在膝上,一手轻拈酒杯,姿态风雅,笑眸低垂,神态慵懒,别具一格风流体态,令人猜不透其中深意。
于是那舞伎在朗月汶的授意下盈盈向两人走来,素手扬袖,弱不惊风地一福道:“奴裨见过王爷。”那剪剪双瞳盈水,粉面含羞,素腰轻轻一折,当真是风华绝代,令人倾倒。
而下一刻,她的下巴便被冰雁轻轻地抬了起来:“你叫什么?”
“回王爷,奴裨名为剪秋。”
舞伎被冰雁如此一唤,更兼为他绝世倾诚,清雅若莲的笑容所惑,娇嫩的容颜上登时更带上了几分欲语还羞之色,心头亦如小鹿乱跳,不能自已。
冰雁淡若如尘地一笑,随即俯身靠近她,在她的耳边低柔道:“人美舞更美,不知你可还会什么。”他的笑,如春风过水波光潋滟,他的声音,更带有勾魂摄魄的味道。
剪秋不敢抬头,只红着脸垂着水眸柔声道:“奴裨还会唱曲。”
“既然如此,那就弹一支吧。”他放开她,双颊已经红霞乱飞的舞伎轻巧的答了一声“是”,遂来到身后的乐伶中借了一支琵琶,微调了调弦,便轻启朱唇,朗朗的唱起来,她的歌声清甜悠扬,又泛着丝丝的柔媚之意,冰雁微眯起眼,面露淡笑,仿佛享受,又仿佛赞美。
而朗月汶的面上则隐隐的开始有了不自然之色。
原以为冰雁或恼或怒或装成无谓淡然来面对这个与他心爱之人容貌相近的舞伎,谁料他却全然不是,反而如此兴未盎然,令他大出所料,如此一来,倒叫自己的心中涌上了恼意。
“系门前柳影兰舟,烟满吟蓑,风漾闲钩。石上云生,山间树老,桥外霞收。玩青史低头袖手,问红尘缄口回头。醉月悠悠,漱石休休,水可陶情,花可融愁。”
歌声动人,人比花娇,朗月汶面色渐渐难看起来。
只是一曲未终,便听见绷的一声,竟然是一琴弦突地断了,剪秋还未从惊鄂中回过神来,却是朗月汶面色一沉,冷道:“大胆贱裨,竟连支曲子也弹不好,让本王平白地就在贵客前失了颜面,来人,把她拖出去,乱棍打死。”
舞伎们皆楞住了,一时间竟都楞在当场,只有那可怜的舞娘慌忙跪倒在地,哀求道:“求大王饶命,剪秋再也不敢了,求大王饶命啊!”
谁也不会想到,只是弹坏了一支曲子便会受到这样大的惩罚,剪秋惊慌的神情瞥向冰雁,跪着扑向前抓住他的腿不愿随身后的侍从离去,而那些要拖她出去的兵将们又不敢上前在国主身边拉拉扯扯,一时也只能怔在当场,以眼神看着朗月汶等待示下,
冰雁抬眼,却只是用余光扫了扫她,既没有推开她,却更没有扶起她来,只对着朗月汶淡淡地道了句:“如此一个妙人,国主当真舍得?”
见冰雁如此说,朗月汶心中愤慨更甚,见那舞伎尤不知好歹地在冰雁身边抱着他的腿哭得梨花带雨,干脆自己抽刀斩去,舞伎还来不及反映过来,就已给断了颈,随着软软的身躯倒在地上,身后的众人开始尖叫起来。
“拖出去!”朗月汶下令道,于是面无表情的西域兵将近前,将已头身分家的尸体抬了出去。
舞伎乐伎们吓得腿都软了,却又不敢擅自离开,一个个都只能沉浸在方才的惊悚的场面上,一个花样的佳人转眼间就在近前成了尸体,众人如今都深刻地领会到了惹恼这位新国主的下场。
即使是站在朗月汶下侧的云城内宫女官长,一个已历惯风雨的女子,也同样不由自主的瑟缩了一下。
冰雁倒是仿若未见般,只将手轻抚着酒杯上精致的花纹,似乎正陶醉在精湛的工艺下,心不在焉般地道了句:
“听说国主新近得了几匹良驹。”
朗月汶一怔,心中暗暗赞叹他的从容淡雅,笑道:“正是契丹部落所进贡的几匹汗血宝马,日行八百,夜行一千,确是千金难求。”
冰雁放下酒杯,对着他面露淡笑:“如此说来,我倒是有几分兴趣。”
“哦,当真,那我便要安排一下,哪日同凌云一起西郊游猎,也是美事一桩啊。”见冰雁头一次对某件事情展现出明显的兴趣,朗月汶不由也兴致勃勃起来,“只不过那几匹宝马还未被驯服,恐怕……不过凌云如此人物,就算是九宵龙殿上的御马,恐怕也会甘心俯首称臣吧。”
“国主说笑了,只是在下还身为皇子之际便时常向往在草原上肆意驰骋,体会一下这自在潇洒之感。”
见冰雁如此说,朗月汶愈加兴奋起来,一扫先前的阴霾,显然他是同意了于自己一同西郊游猎的提议,这还是他头一回如此主动地对他提出邀约。此时此刻,他更迫不及待地想亲自前去马厩为自己和凌云挑选出最好的两匹宝马。
“不知凌云喜欢何种宝马,或是不妨与我一同前去挑选?”
“国主的眼光在下自然是信得过的。”冰雁朝着一脸雀跃如青涩少年般的朗月汶,不露痕迹的颔首淡淡应道,“此事,就有劳国主安排了。
“好,既如此,那我便先行一步,稍顷,我再派人前来相约。”
想不到堂堂的西域国主竟会亲自前去安排,其他人惊讶,冰雁却并不惊讶。
见他离去的身影,他依旧是波澜不惊的神情,眸光却变得幽深起来。
瞥向依旧在廊下站得笔直的那宫庭女官长,见她吩咐那些舞伎乐伎们退下后,不由地微微一笑,曼声道:“让众人都退下吧,我有一事请教。”
“王爷请讲。”女官长回过身来,神情是毕恭毕敬,丝毫不敢怠慢。
冰雁沉吟地看着她半晌,深邃的瞳孔微微扬起,带着一种看透繁华的慵懒与倦怠,四周无人之际,更透出几分诡异的静逸来,良久,他突然淡淡道:“我想留下这乐伶之中的其中一人,亦就是方才其中一名吹笛的女子,还有劳你稍后悄悄地将她带至我处。”

女官长一楞,冰雁遂又淡淡道:“此事,我并不希望贵国主知道。”
她似乎有些惊讶,却又立即平静了下来:“王爷是国主吩咐奉为上宾之人,奴裨恐怕不敢有违国主对王爷的关切之情。”
嘴角勾起一个优美的弧度,冰雁道:“那么即使你和刚才那舞伎一样的下场也是无妨么?”
那声音,柔如春风,然而出口的话,却是让人不寒而栗。
女官长亦也是个乖觉之人,半带思忖之下便明白了冰雁之意,慌忙地跪了下来,声音中染上了几分不自然:“恳请王爷明示。”
“你是个聪明人,相信亦也很清楚我在国主心目中的份量。”他优雅地举杯,却并不入口,只是轻轻地掀着盖子,拂了几拂,神情中更带着几分超然物外的高贵典雅。
“你说,若是某日,我告诉国主,这茶中有异味。或者,向他无意之中透露自己的住所打理的不尽心,侍女们照顾安排的不周到,你猜,你会是如何下场?”
女官长周身一抖。
“一个小小的舞娘尚且因为琴弦一断而死得如此凄惨,何况你一个堂堂宫廷女官,这性命恐怕亦也不过是在我……与国主的翻云覆手之间吧。”
他抬眸,淡笑着看着她,深邃清美的瞳眸中却闪着尊贵而凌厉的光芒,而他的脸上所泛出的,却是与其所谈的内容所完全截然不同的温柔神色,似乎是在谈论天气般云淡风清。
地上的血迹还未完全干涸,刚才的那一幕也依旧近在眼前。
女官长突然意识到眼前这俊美如嫡仙的男子绝非危言耸听,他可以如此平静从容地看着一个哀求在自己身前的女子身首异处,他的心自然也绝非他表面上所流露出来的这般温润如玉。
“我……明白了,我会悄悄将王爷所要的乐伶带来,绝不会让国主知道,还请王爷放心。”
女官战战兢兢地叩拜在地。
“嗯。”冰雁收敛了笑容,已是面无表情,“你下去吧。”
“是!”女官颤声道,临去前依旧不由自主地擦了把汗。
冰雁低垂着眸,心中却是暗暗地泛起了波涛汹涌。
那才那乐伶,若是他没有看错的话,必是行玉无疑。
虽是如此精妙的易容术,但那眸光,却绝不会有错,寻常女子,又怎会如此直辣辣地直视他的目光,甚至略带薄怒。行玉是最是不懂得掩盖内心想法的孩子,即使是易了容,却还是坦荡荡的一双眸子,尽露心中所想。想至此,冰雁不由觉得好笑。
只是,行玉若在此处,莫非是似水遇到了什么……否则,他为何会重又出现在西域宫廷,又有谁,为他施上了如此精巧的易容,让他顺利地混在乐伶当中,甚至安排得如此合适。
一堆迷团让他不解,更让他心焦。
正因此,他才会刻意的出手相激,让朗月汶在这宫廷女官的面前杀了那名舞娘。
这女官是朗月汶的手下,更是一直行使监视他之职责,也因此,他才会想到,若要见到行玉,则必须通过她手,并完全抹杀掉她泄露风声的可能性。
只是,能助行玉潜伏到他身边,甚至为他易容的,定不是普通人。此人定在皇宫内仍有部分眼线与耳目,甚至也可以倚仗自身的易容术,来去自如。
普天之下,在西域云城能做到这一点的,就惟有——夜无尘。
想至此,他不由面色一沉,夜无尘死在他的面前是亲眼所见,亲身所历。
略带沉思的目光望向远处,好半晌,冰雁终于寒缈似雪地微扬嘴角。
幻术,是了,他怎么没有想到这一层。
西域宫廷的室内本就是极易施展幻术与迷惑术的地方,恰到好处的迷药加之夜无尘独有的幻术能力,要骗过他们,绝非难事,再加上,伪造一个面容扭曲的尸体,对精通易容术的玉面修罗来说,又有何难。
如此看来,不仅是他,就连朗月汶,乃至西域上下的皇族都已被夜赫格齐**于鼓掌之中。
毕竟他的死,让他再简单不过的看清了在这西域之中,谁是真正的忠心不二,谁又是朗月汶的手下。西域毕竟才一统不久,混乱之下,才能得见真章。
原来,一直以来,他并非真的是在太有自信故而才留着朗月汶此人,而是他早已未雨绸缪,成竹在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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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弯冷月,高挂于窗外的梧桐树梢。
莹白的月华如霜,好风如水,清景无限,寂寞无人见。
竹屋前,一人,一酒,一棋盘。
看似突兀,却又异常的协调。
男子有着如瀑如丝缎的长发,仅用一根白色的绸缎束起,一袭白衣胜雪,湖水般青绿色的腰带,腰间挂着一支碧翠欲滴的竹笛,淡雅随意,宛如飘然出尘的谪仙,只是那额前有一缕白发,夹杂在满头飘逸的青丝之间,便就像清澈见底的湖面,被冰雪覆盖一般的满是寒意,衬着他精致柔和的五官,在月下显得有些妖艳。
“是公子救了我?”
如梦醒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副情景。
“不是!”
他的姿容秀美,声音清悠,只是那如画的眉目在瞥向她时似有清愁,淡淡一扫复又别开,将视线重落回眼前的棋盘之上。
“那慕容公子他……”
“仍旧昏迷不醒!”
如梦神色一变,他在棋盘上轻下一子,却又轻浅悠闲地道了句:“但应无碍。”
“既如此,又是谁救了我们?”如梦不解,肩口传来剧烈的疼痛,她微微皱眉,这才发现自己的衣衫下已被裹上了一层白纱,包扎妥当。
脸色一红,她道:“我这伤……莫非是公子……”
他幽静地望了她一眼,那清澈的眸光如秋水,波光滟涟深不可测,令她登时打消了先前的不安之感,此人应是坦荡君子,倒是她自己,实在多虑了。
“公子方才说不是你救了我与慕容公子,那究竟是……”
“世事难料,须弥芥子,弹指间便万世生死。”他似乎并未直接回答如梦的问题他注视着棋盘,眸光未动,却又是轻下一子,那举手投足间,有一种脱俗的淡然风韵,犹如清风明月,“救了你的,恰是慕容公子本人。我不过是略施薄力,为你治伤罢了。“
“这不可能,慕容公子当时亦身负重伤,且内力全无,怎可能救我与他脱险。”
“慕容公子身负奇毒,然非常时刻却行了非常之事,为救姑娘,竟能在瞬间引发出被抑制于体内的真气内力。”
如梦心头一喜:“如此说来,慕容公子已恢复了武功?”
白衣男子眼如浩海地瞥了她一眼,依旧淡淡道:“固疾之下,即便有药引,亦不过是回光返照,这不过是一个契机罢了,他不但没有恢复,反而更加深了体内的沉毒,以至于重又昏迷不醒。”
她的脸色复又暗淡了下来,声音中染上了几分焦虑:“那慕容公子的伤……”
“他本就意志非常,虽于困境之中,却也绝不会低头,更不会败于这些皮肉外伤。”
男子的声音悠扬如雨水滴阶,低柔若清风拂面,奇异般的让如梦焦急的心绪渐渐宁静了下来。
“姑娘若真心为他着想,便该好好养伤,你已昏睡了足有五日,虽外伤已愈,却仍气虚体弱,尚需一段时日方可恢复。”
“多谢公子救命之恩,然如梦却并不愿再叨扰公子,我已决定去寒云堡见寒公子,请他手下的神医莫忘君相助。”
白衣男子站起身来,仪态飘逸淡泊,一如跳脱凡尘的世外高僧:“你以为,我救不得的人,寒云浩和宫越便可帮他?”
如梦虽不知他口中说的宫越是何人,却是摇头道:“寒云堡是为天下名医之所,我远赴西域取来了吟红,就是盼着能交到寒堡主的手中,为慕容公子找到诊治之法。”
男子定定地看了她半晌,突然淡道:“你可知,我亦是天下间与宫越齐名的寒云堡三大神医之一。”
如梦一怔,不由问道:“原来公子亦也是神医?”
“过往云烟,已俱不想再提。”
他举杯轻抿,那深邃的眼睛很冷很寒,仿佛一汪望不到底的深潭,波澜不兴,“我救不了之人,寒云浩和宫越亦也一样。”他说完,将杯中清酒一饮而尽,眸中又略暗了几分。
“慕容公子是为我而受此劫难,我又怎能袖手旁观,何况有了这解药,一定会有法子可循。”如梦不愿放弃,曼声道“既然在悬崖边,慕容公子可在瞬间催发原有的真气内力让我们脱险,说明他终究还是有一线希望可恢复武功,无论要我做什么,我都会助他,绝不能再让慕容公子为了我,而陷入困境之中,公子即是神医,定有妙法。”
看她如此,白衣男子心中一懔,恍若平静的海面,蓦然翻起千重巨浪。
然而他的脸色却是平静淡漠,找不到丝毫破绽
“你真愿意助他?哪怕付出一切?”
“愿意!”她答的斩钉截铁,毫无迷惘。
往事依旧历历在目,从为她讨回碧玉簪到救她解毒,长路迢迢送她回梅竹山庄;从皇宫中的日夜守候到杭州城慕容世家前的生离死别;从桃林破庙前的重会到断壁悬崖边的生死一线。
她欠慕容公子的,只怕今生今世,亦也不知如何偿还。
林边的溪中传来阵阵潺潺的水声,十分清雅。
那俊美男子复又缓缓地坐下,轻抚着棋盘,仿佛是在触摸着记忆中的恋人,那神情飘逸而淡雅,就象一幅云雾缭绕的山水画,只能窥的一角,却无法体会到那云深不知处的神秘。
许久之后,他方才淡淡地道了句:“慕容公子的身子,并非无药可医,有了吟红,再加上一个药引,也许尚有一线生机,可使他尽皆痊愈。”
注视着她,那一双眸子黑如墨玉却是浩瀚如碧海:“而那药引,便是你!”
如梦不解,略带疑惑的美眸只得凝视着他,静待下文。
“因那毒未尽解,而使得真气不达,内力不滞,武功尽失,如今又身受重伤,却在情急之下为了救你而催发了体内部分真气,从而更引得自身重创连连,本已不堪重负的身体伤上加伤。”他淡淡,却再没有朝如梦的脸上瞥去一眼,“皮外伤易治,而内伤却并不易,恐怕若不是你,普天之下再无第二个人可令在他悬崖边能有那么一刻恢复了原有武功,想要救他,除了以吟红调制解药外,更需要有人助他催发体内真气,贯穿七筋八脉方可。”
“本来,打通真气受窒的**位与筋脉,只需有内功精湛的高手,以外力相助即可。然而慕容公子此伤是因奇毒所致,那毒又因他本人过人的非凡意志力而自解,且他本身内功浑厚,即使被压制在体内,也极难调和控制。也因此,就如在悬崖边那千钧一发之刻一样,能够使他真气上达,内力恢复的,惟有他本人而已,而姑娘你,便是那味引发他体内内力自愈的药引。”
“那我又该如何做?”
月色晦暗不明,他握着棋子的手僵了一下,似乎夹杂了某些复杂难解的情绪,半晌,方才淡淡道:“催情,以**催发他体内的热力,惟有当他的**之感到达顶点之时,内力真气才能在这股热力之中解脱束缚,从而贯达进七筋八脉,使吟红之力顺利游走于他周身,冲破固有的制掣。”
闻言,如梦有片刻的震惊,一时寂然无语。
她已不是不知情事的单纯少女,自然明白这话中之意。
男子没有看她,依旧沉声道:“此事你可慢慢斟酌,以我的能力,还尚可勉强保住慕容公子的性命超过十日,即便你不愿意,也是人之常情,想必慕容公子有知,也绝不会怪你半分。”
如梦的手微僵垂下,明净的眼底闪过抑郁难辩的情绪,那双美如秋月的明眸,似雾似雨,朦朦胧胧,藏着看不清的情绪。
良久,她有些失神地呢喃:“你说救命之恩与儿女私情,究竟,孰重孰轻?性命与贞洁,又是孰重孰轻?”
他默默无语,俊美的身影映着莹莹月色,显得缥缈迷人。
如梦脸色苍白平静,仿佛正在做出某种决定,低垂着眸,她嘴唇微颤:“公子若能救下慕容公子,使他如从前一般无碍,如梦……愿意相助。”
男子看着他,仿佛早已预知到她的答案,那如烟浩波的深眸中缓缓地漾过一丝淡然的悲哀与不忍。
想要达到**的最高峰,自然便只有与那少年共赴**,眼前的少女对他显然是存着感恩之情,却并无男女之意,虽说那少年亦是人中之龙,对她深情不二,只是对这少女来说,仍旧是件极残忍之事。
恩情又怎可等同于男女之情。
那少年初尝情动,自是看不懂她眸中的情意根本无关男女之情。
然而他呢,却早已是历经沧海,怎会看不出这少女已是心有所属,另有所牵。
也许,告诉她这法子并不是帮了他们,反是害之。
然而,他却依旧还是残忍地诉出了口,想不到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年惜言如金的神医宛月如今竟也会像宫越一般,以看着他人痛苦抉择为乐。
他苦笑,苦笑中带着一抹难言的痛楚,仿佛是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他也曾那样残忍地,看着这少女的妹妹,就那样喝下了毒酒而不阻止。
内心深处,他不敢承认亦不敢正视,他只是不愿看着自己心爱的女子属于别人。
也许当时他心中辗转反侧的,只是那样一个不堪而肮脏的念头,为了这个念头,他毁了她,亦也毁了自己。
这么多年过去了,心头的伤却依旧无一不在隐隐作痛。
从寒云堡不辞而别,到隐居山林,他重又过上了过去那般不问世事的生活。
然而,那颗心,却已是坠于红尘,掩于尘土,再也不若初时的清明纯净,再也找不到当年的无牵无挂。
“承蒙公子救命之恩,如梦还未请教公子大名。”
“我说过,我并不算什么救命恩人。”他微敛深幽的眸子,声音又再回到最初的波澜不惊,“至于姓名,我早已忘记了……”
他又轻捏一子,缓缓落下,仿佛眼中除了棋盘再无其他,只是那一举一动如行云流水,带着难言的飘逸与优雅。
一片飞花剪却春,风飘万点愁宛月。
今宵剩把银钩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忘了,都忘了,只是恐怕你亦也如我一样吧,莫忘君——宫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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