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传—— 宫越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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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出生时,宫家正是春秋鼎盛之际。
爹身为皇城太医院判,宫家的荣华富贵,权势名利,真是如春风乍现,满面而来。
爹以该辈“墨”字为名,宫墨宴是我的本名,虽然许多年后,世人都尊称为我宫越神医。
我自三岁时开始识文断字,五岁时已熟读四书五经,诗经礼仪,七岁时更是出口成章,过目不忘。
夫子夸我聪明伶俐,却是顽心太重,古灵精怪,一句“贫贱不能淫,富贵不能移”竟被我反驳为“饱暖思淫欲,本就是人间之乐事。”
也因此,受杖板手刑之苦,对我来说,真是家常便饭。
而娘亲,亦也常常斥责于我,只盼着我早日熟知人事,长大**,为她光祖耀宗。
然而月月年年,我却是玩心不改。
琴棋书画,诗情画意,我学了个满腹经伦,医理药性,病理断脉,我却提不起半分的兴致。
往往爹才对众人解说到一半,我便沉沉睡去,或着叼着草儿望着窗外的鸟儿出神。
宫家家大业带,兄弟众多,总有人能继承爹爹衣钵,我又何必操这份心,动这个念?
娘是爹的第八房侍妾,原本是秀才之女,因家道中落,而入了宫家,做了妾室。
古往今来,这权贵一字真正是世人眼中的美妙胜景。
娘也算是饱读了些诗书的,颇学了些古礼的,却终究还是敌不过这锦衣玉食的诱惑,甘心成为了年长于她几近二十岁的爹爹的八姨太。因着年龄悬殊,娘又是有着几分资色,也因此,她很受了几年宠爱,耀武扬威了一些时日。
然而有八姨娘,自然就会有九姨娘,有十姨娘。
爹风光无限,士途顺畅,娶进门的小妾年年不断,竟还都一个比一个年轻貌美,风姿绰约,他本就是医道子弟,自然更懂得养身之道,年过五旬,依然红光满面,身健体康,艳福不浅。
娘的失宠亦不过如春花秋月一般,有绽放自然也有调零之日,也因此,她将全副的希望都寄托在了我的身上。虽然我从不勤奋,亦也古怪灵精,然而爹却常夸我,是众兄弟之中资质最佳,最聪颖剔透之人,即使从不下苦功,却也是悟性其高,学得比他人更快。
八岁那年,宫中贵妃难产,爹留宿宫中几日几夜。
而我却亦在那几日里突然大病了一场,病势汹汹,像是突然将我击倒一般。
让我整日里混混沉沉,腹痛难忍,只觉得在鬼门关前已转了好几圈。
爹不在,娘在手足无措之下,与几个姨娘在我的房中睡塌前争吵不断。
“哟,我看墨宴这病啊,怕是不行了,妹妹还是尽早准备后事为好。”
“妹妹心焦也是没用的,这个是天意。”
“这墨宴啊,确实是聪明伶俐,也难怪妹妹不舍得而伤心了,不过妹妹大好年华,日后尽可再生养一个,只要像当年那般抓住老爷的心,略施手段,相信以妹妹的才智,并非难事啊。”
有人冷嘲热讽,有人笑看不语,有人意有所指。
我虽病得浑浑鳄鳄,却依旧灵台清明,学了这几年医理,我虽始终不甚用心,却并不比任何人懂得少些。我清楚地知道,这是有人趁着爹进宫之际,对我下了毒,用了药。
若不是我天资聪颖,茶尚入口之际便察觉有异而细细留神,现下只怕便不只是病得卧床挣扎而已。
然而仅仅只是一口,便已让我病得如此沉重,一脚踏入阴间,这毒,也算得是阴险万分,下毒之人,一心是想要至我于死地,即便此次不成,来日方长,只怕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也亏得此人如此心急火撩,想要一击致命,若是下得仅是慢毒,或是用药更精准些,掩去那丝丝异味,只怕我到死之刻,也是个不明不白的冤死鬼。
家中几个姨娘与兄弟之间,早已明争暗斗不断。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是千古不变之理。
我没有兴趣知道谁是下毒之人,我只明白,想要我死的,必定大有人在,绝非仅仅一个两个。
即使请来的大夫,也未尝不曾被人收买,而并不尽心医治。
于是,我偷偷嘱咐娘,让她背着人后,取来我要的几味药材,暗自让丫鬟磨成粉末,煎之服下。
那病,终是拖了数日才好,爹从宫中返家之际,我已高烧渐退。
然而高烧之后的我,却再也不曾有过去的聪明机灵。
当着众人的面,我对着爹爹,刻意地痴傻一笑,说道:“你是谁?你是我爹吗?”
众人都以为,我大病一场,神智不清,从此思觉失调。
刚开始,爹还尚且倾尽全力为我医治,然而随着时日的流逝,他亦也不得不放弃在我精湛的演伎之下。叹息一声,爹从此再不对我抱有任何期望,毕竟他还有其他儿子,弃车保帅是千古不变之理。
从此后,再无人对我暗下毒手。只是娘日夜垂泪,更时常找机会责骂殴打与我,仿佛是不愿接受这苛人的现实,更仿佛是从我身上发泄她瑰丽却又破灭的当家主妇之梦。我时常伤痕累累,还被她饿着罚跪,连路边一只狗都不如。
然而我并不反抗,冷眼旁观,只觉得她是可笑至极。
原来,与她的荣华富贵相比,儿子的性命竟是如此不值一提。
于是八岁那年,骤然间开始,我觉得自己仿佛已活了数十年。
*****
在家中,我排行第四,除去姐妹,尚有四个兄弟。
大哥墨景,二哥墨维,皆是正室大娘所出,三哥墨缘与五弟墨芯,则分别是六娘与十娘所生。
墨芯是爹晚年所得的么子,因此倍受宠爱。
我十一岁时,他年方六岁,却已是生得眉目如画,肤如凝脂,那眼睛就如一汪清澈透亮的湖水,清澈透亮。
几位年长的兄长都为争夺家产,而在爹面前争先恐后地表现自己,根本无人理会他这个最小的弟弟。而他,却还是稚嫩童子,于是只得整日里跑来缠着我陪他玩儿,放纸鸳,捉曲曲儿。
“墨宴哥,我们一同去爹的书房捉迷藏可好。”
这亦也是我最爱的游戏,爹的书房常人不得踏入,但若是带着他去,便绝不会被怪罪。
那里有着无数的宝籍典故,常年来,我早已借着与他玩耍之名,将里面翻了个遍。
他是爹的心尖宝贝,而我是痴傻愚儿,即使被发现了也不过是一顿皮不痛肉不痒的训斥罢了。
“墨宴哥,你藏好没有,藏好了我可要来了。”
他蒙着眼睛,我则钻在书桌下,笑着等他被我下的迷药渐渐起效,然后便会和往常一般,他沉沉睡去,我则静静看书。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偶尔有时候,我也会怜惜地摸着他的头,想着当年的我,不也同样有着这样一副单纯明朗的瞳眸。
“墨宴哥,你是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他时常笑仰着头,更常常偷着带来为我藏下的糕点,“墨宴哥,给你吃这个。”
我抚着他的头,脸上虽一贯傻傻的笑着,心里却是真心的想要以我的能力护着他,让他不必遭受如我一般的遭遇。毕竟他在爹那里所受的宠爱,只怕迟早有一日会为他惹来如我一般的无妄之灾。
日子如流水一般的划过,我总是偷偷地让墨芯无意中服食下各种防毒解毒之药,有时仅仅只是他一声细微的轻喘或者脸色不当,我便可以推测出他的身体无有异状。
以至于他虽然经常小病不断,却总是有惊无险,而我下毒解毒的功夫,亦也日渐精进起来。
但我并不满足于此。
十四岁时,爹突然信起了祈黄之术,家中不知何故,住进了一个道士。
那道士三言两语,竟说得爹深信不疑,几件小事,更是应验于实。
从此爹更事事以他的话为金科玉律,从不疑有他。
而我只是第一眼见到他,便狠狠地戏弄了他一把,我故作痴傻地一把扑上去,对着他喊着叔父,却是偷偷将某种奇痒无比,我新制的药物涂抹在了他的背后。
他好容易甩开了我,一脸怒色地骂道:“傻子。“
遂挥袖而去,却足有三日出不了房门。
我哈哈大笑,捧腹在床上亦也笑得起不了身。
若当真有真材实学,怎会看不穿我的痴傻乃是假装。
高人高人,何谓高人,无非是个江湖骗子而已。
我原以为他不过是来混口饭,骗些银两,于是便也听之任之。
谁料不久之后,那道士竟对爹状似无意地言道:“墨芯小少爷生得这般容仪秀美,倒仿佛与其他少爷有些不同。”的4b
当时的墨芯十岁。已是芳资清妍,如春江花月,更如碧蓝天空的一朵浮云,清盈自得,在我们众兄弟之中最为出众。
爹果然是生了疑心,从此后便事事犯疑,连带也对十姨娘起了疑心。
毕竟她入府时还是如花似玉的年纪,而爹又毕竟年事已高,只怕力不从心,墨芯生得如此貌美,让他不由心头犯疑,却又不好明说。
恰在此时,不知谁人,从十娘的房中得了一封家书,说是十娘的表哥写来,把信中含情脉脉,诉不尽的温柔谴倦,犹为引人注意的,是信中还特地关照了十娘要好好地照顾墨芯,关切之情,真正是益于言表,让人尽在不言中。
爹果然勃然大怒,将十娘与墨芯关在了柴房中,十娘大喊冤屈,说此信根本不是她的表哥所书,我心知此事必定有诈,只怕对方设置的乃是毒计,于是故意在爹面前,装傻似地无意道了句:“爹,十娘和六弟都这么好看,十娘的表哥也生得这般好看吗?”
一句话果然惊醒了爹,捉人要拿赃,一封书信远没有亲见其人来得有用。
他立即派了家奴,去十娘的家乡,预备邀她表哥前来一会。真人对质,什么谣言都可不攻自破。
然而家奴回来,却禀报说十娘的表哥因做商事,远在外地,寻不到人,只取了副他的画像前来。
我一听说,便知一切都完了,那家奴必定也是与那道士一般,前后串供被人收买。
那画像若是不出我所料,必定与墨芯的容貌如出一辙。
十娘百口莫辩,爹则被气得冲昏了头。
家法之前,大堂之上,众姨娘俱是幸灾乐祸,不见一人求情。
人情冷暖,世间凉薄,莫过于此。
我仍有心想要救墨芯母子一命,甚至想要趁机寻出那幕后主使,于是再度充傻装楞,语惊四座。
“爹,什么叫红杏出墙?十娘如果真的有相好,那我怎么从没在府中见过呢?”
我以童稚之口暗示爹,若是十娘真与其表哥私通,则其必定来过宫府,然而事实上,十娘从未在家中接待过任何亲友。
“墨宴,这里哪有你这个傻子说话的份,若真要私会情郎,何需要在府内,我记得十娘刚进府那会子,不经常一月一次去仰天寺进香么?”
说这话的,正是我的大哥墨景,此时他已开始随着爹出入御药房,预备入朝为官。
我的眼神掠过正擦拭着嘴角的,眸中含着刻薄冷笑,却神情自然的大娘的脸,低垂下眸,再不言语。
*****
许多年后,我仍然记得那一日,十娘在大堂之中,跪在众人面前,悲泣道:“老爷,妾身冤枉啊,若是老爷仍是不信,妾身愿以死明志,墨芯确实是老爷的骨血,妾身若是敢有半句虚言,死后愿下那阎王地府,永世不得超生。”
她说完,便一头撞上了墙柱,鲜血的血在她娇好的容颜上仿佛触目惊心的花朵。
“娘,娘!”墨芯跌跌撞撞地冲上前去,我握紧双拳,才终是阻止了自己上前去扶住他幼小的身子。
墨芯啊墨芯,哥哥对不起你,保不住你。
但是,哥哥必定会为你娘报仇,我的眸中暗暗划过冷光,在没有人看见的角落中,我依旧面庞带着傻笑,笑这世间,笑这富丽堂皇的豪门府宅之下所掩埋的丑陋。
世人只窥得,这豪门深院,红墙白瓦之内的广袖高冠,容止端雅,矜贵出尘,言笑晏晏,又何曾看得见其中的荣华枯骨,冤魂累累,凄凉落寂。
墨芯被留下了性命,爹让二哥带人遣送他回娘家。
二哥口中应命,一转身,却将他卖给了人贩子。
那牙婆子本不想要他,一个曾养尊处优的富家小少爷,比不得能干粗活的小童,更不是清白少女,只怕卖不到好价钱。
然而她却在见到墨芯清美纤细的容貌时怔怔地楞住了,就见她那菊花似的老脸终是渐渐绽开笑容:“二少爷,您说,多少钱?”
“一口价,一百两。”
“哟,二少爷,您大富大贵的,还稀罕这么点小钱不成?这孩子美是美,不过还尚需时日调教,这价钱方面……”的b9
墨维冷笑一声,状似不屑:“你若是不要也无妨,别说我这价开得不高,听说皇城之中有不少大官就好这一口,日后你能赚回来的,又何止数百黄金。你若不要,只怕旁人还抢着哭着求我卖。”
牙婆子眸子一转,谗媚地笑了:“二少爷您说笑了,我怎么会不要呢?就盼着以后二少爷若还有其他好货色,别忘了照顾我这老婆子就成。”
我躲在树后,心中虽是悲愤交加却也冷硬得脚下迈不出一步
墨芯是块美玉,却终究只值区区一百两纹银。短短时日不见,他整个人越发清瘦,却已面色冷漠,仿佛变了一个人一般。
二哥收了银袋,抛了两下在怀中收好,牙婆子领着面无表情的墨芯欢天喜地地去了。
我偷偷跟到后门边,看着他被那牙婆子一步一步地领着远去,只牢牢地注视着他的背影,想将他印刻在自己的脑海中。
这一瞬间,仿佛心有灵犀一般,墨芯突然转过头来,望着我泪光莹莹,儒动的嘴唇虽是听不清说的什么,我却是最明白不过。
——墨宴哥,保重。——
木然地回到池边,我注视着池中那自己那张亦也俊美飘逸却被层层污垢所遮掩的面容,不由微微冷笑。
从那日起,我偷出了爹书房中所藏其中的武学典籍,结合自身的医学之道,开始习武。
*****
大哥二哥虽是一母所生,却也时常纠葛不断。
二哥不满于爹将大部分所学传授于大哥,更愤愤不平于大哥已捐得官职,顺利行走于御药房,不由处处与之作对。的0f
两人之间如同水火之势,大娘为了缓和兄弟之间的矛盾,为二哥说了一门亲事,对方亦是富商之女,一方面能让二哥娶得美娇娘,另一方面又为他取得身后坚实的支持。

成亲的大喜日子,我偷偷地在二哥的最后一杯酒中下了药丸,那药无色无味,是我亲自所制,二哥本已大醉,喝了之后更是不醒人事,没能进得了洞房。
我又趁机对大哥下了春药,趁着漏夜,将他偷偷扛进了新娘房中。
这便是学武的好处,家中庭院虽然九曲八弯,但我是极熟悉的,更轻易地避开了护院。
隔日清晨,大娘房内果然动静不小。
然而家丑怎可外扬,二哥自然只得生生地咽下这顶绿帽。
三哥从大房的眼线处得知后,竟不冷不热地道了句:“看来肥水不落外人田,上阵还得亲兄弟。这也算不得什么吃亏。哈哈哈哈。“
这话一传十,十传百,直把大娘气得躺床上病了好几日。
三兄弟因着这缘故,互相之间更是看不顺眼,明争暗斗得愈加激烈。
大哥是个风流浪子,淫邪好色之徒,那夜我即使没有下药,他亦也不会放过嘴边美味。
京中的花街巷柳到处都可见他的足迹。
我知道三哥身边有一个小丫鬟,容色资貌都是不俗,于是便盘算着有一日傍晚,趁着三哥不在家的时候借了个由头,故意打碎了他房中的一件物什,她气得打骂着我来到了大哥常去的荷花池畔。
我早借机躲了起来,而她果然是遇到了大哥,那一日,我算准了大哥刚喝了酒,醉眼朦胧,强要了她。
我早知那丫鬟是个气性烈的女子,一气之下,她便寻了短见。
本来大户人家死了个把奴才算不得什么,遮遮掩掩地便也过了,偏生这丫头生得好,早被她爹娘指盼着做个摇钱树,定下了许给三哥做小妾。如今愿已落空,她的家人自是不屈不挠,想在死人身上多捞份银子,于是便上门勒索。
大哥自是想息事宁人,偏偏三哥也咽不下这口气,更想趁机摆上大哥一道,便暗自窜掇着丫头父母去告了官。
官府果是派了人来拿人,大娘倒是轻轻巧巧地,在爹面前把我指了出来。
按照律法,奸污女子,依法当诛。
爹见我长年傻病不愈,权衡利弊之下,自然绝不舍得让大哥去送死。而我早是个被他丢在脑后的人,是生是死又有何妨。
这一切早已在我意料谋算之中,娘虽不甘心,但在爹的极力安抚与承诺下亦也放弃了我。
临去前的那一日,爹对着我长吁断叹,却只是说了句:“唉,孩子,莫怪爹娘,要怪,就怪你的命吧。”
我佯装不懂,却是心中冷笑。
入牢狱的那日,我睡得极香极甜,只是睡梦之中,仿佛依稀觉得有人走近我的身旁,凝视了我许久。我刻意在来人转身离去之时睁眼,入眼的是一个穿着精美的蓝色长袍的背影,那优美的身影是如此的熟悉。
那是墨芯,我那流落于这残酷世间的亲弟弟。
我早已听说如今的他正是刑部某官员的枕边人,倍受宠爱。
也许相见还不如不见,他明白,我亦明白。
三日后,果然案件被退翻重审,听说是大理寺刑部某高官觉得此案颇有疑点。
大堂之上,我依旧扮痴演傻,却是故意说了句:“大人,荷花姐姐死得好惨,连手都是红红的。”
那官员仿佛被一语惊醒梦中人,立即派人细细审验了我全身,果然不见任何伤口。
荷花被凌辱时,奋力挣扎,指甲断了好几处,那么凌辱她的人,自然会身上带伤。
如此一来,爹再也保不住大哥,全家人中惟有他的胸前,再明显不过地留着那数条被人抓挠过的痕迹。再加上背地里墨芯的推波助澜,最终我还是安然无恙地回了家,而大哥被送上了刑台。
爹虽然四处奔波,找人代为转寰,却哪里能斗得过一心想要报仇的墨芯。
大哥死的那日,也许也就只有大娘与爹真正的在哀哭悲泣。
其他人,无非只是看了另一场戏罢了。
而我这个戏中的主演,却也只是在上香时冷笑着在心底道了句:
墨景,你要怪的话,就怪你不该生在宫家。
*****
大娘与六娘开始了暗中较劲,宫家数年下来,也算是累计了不少的家产。
爹年事已高,一旦作古,家业属谁却是未知之数。
我十六岁那年的某日家宴,三哥吩咐裨女端酒,敬了二哥一杯,自大哥死后,三哥便学得愈加乖巧起来,人前人后都维持着兄恭弟友的假象。只有我最清楚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无非是为了在爹面前营造一副温善的嘴脸,更为了降低大娘等人的戒心。
我故意装醉,上前撞到了二哥,酒杯落在地上,砸得粉碎,酒洒了满地,却泛起了白泡。
二哥的脸色显是不好看的,酒中有毒,众人纷纷上前审看。
爹神情凝重地闻了闻地上的酒杯,三哥大怒,将端酒的裨女拖下去关入了柴房,并声明,会审明她,究竟受何人指使,还大家一个公道。
公道自然是还不出来了,毒是谁下的,我最是清楚。
撞到二哥之际,我亲自将毒下在了已碎的酒杯中。
那只是转瞬之间,无人看见。
而夜半时分,我更偷偷地潜入了柴房,亲自了解了那裨女的性命。
下手时,我没有任何不舍,亦没有丝毫心软。
似乎常年的累积,已让我变得心如铁石般坚硬。
我甚至还面带微笑,笑得自如而又惬意。
这也许就是我——宫墨宴最真实的面目,世上无人可以看到的面目。
裨女死后,死无对证,三哥愈加百口莫辨,恰好这裨女乃是六姨娘的贴身侍女。
我路过跪着的三哥身旁之时,面带痴笑地俯低在他身边,却是低声而又幽魅地道了句:“三哥,你说,是保你还是保六娘好呢?”
他浑身一颤,不敢置信地看着我,仿佛是不相信刚才那话是出自我口。
当日夜里,六姨娘便悬梁自尽了,死前她双眼圆睁,犹如带着不解之怨。
一封遗书,上面言之凿凿地为三哥开脱了罪名,而统统揽于己身。
我不用看,也知道三哥好容易所仿的遗书里写了什么。
因为六娘死前,三哥正牢牢地勒住了她的脖子,她哪有功夫去写什么遗书。
而我在窗下看了会好戏,便也困倦地回去睡了。
一夜无梦。
六娘死后,三哥便疯了。
一开始是疑神疑鬼,总是怀疑六娘仍在身边,后来便开始发狂与颠疯。
随着三哥的疯病愈来愈重,我的痴愚之症却是渐渐地好转了。众人只以为,这是风邪作祟,如今这风邪转了风向,缠上了三哥,自然便放过了我。
而那道士见六娘自尽,三哥发疯,竟不辞而别。
我微微冷笑,主子不在了,自己当然也明白了迟早没有什么好下场。
就如我在夜半时分在他的去路上,一把砍去他的头颅随即丢到了护城河中一般。
死在我的宫墨宴的手中的人,自然是轮不到个全尸。
尤其,是我早已想杀之人!
若是我给你留了全尸,那必定是因为我想叫你生不如死,一如三哥的疯症。
爹仿佛一夜之间老了,五个儿子,如今去了三个。
纵有家大业大,亦不过是个凄凉惨淡的收场。
弥留之际,我凑近他的耳边,用惟有他能听到的声音,悠然道:“爹,您不用急,也许过不了多久,二哥便会陪您一程。”
那一瞬间,他睁大了瞳眸看着我,似是明白了什么,又似是想说什么。
一把抓住我的手,他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而我嘴角含笑,翩然傲世,目光精锐,直到他死不瞑目,咽气而去。
我抽出了手来,又从怀中取出一块白丝娟帕,慢条斯理地擦了自己的手好久。
*****
我与二哥成为了爹唯一的两个继承家业的儿子,与二哥一样,亦也入了御药房上任。
大娘自是容不下其他人,仰仗着正室的位置,一心想要着要将我与娘赶出了宫府,然而却又怕外人说她容不得偏房,落下个不贤不惠之名,一时间,只想寻着由头再行发落。
恰在此时,宫中的容妃得了重病,二哥邀我与他一同入宫诊治。
我心知其中必有倪端,却也将计就计,欣然前往。
容妃宫果是气派无比,而容妃的病却并不是普通的病。
我一见她的气色与瞳眸便知她已中了慢毒,她想求子,却迟迟不能得子,殊不知她常年中毒,早已被人绝了有后的希望。
宫中之事,向来如此,这不过是另一个宫家,更大更华丽更复杂罢了。
装聋作哑是御医的职责,这亦也是名哲保身之道。
二哥行走官场数年,看来也懂得了些门道。
他把了半日脉,只是说了些无关痛痒的话,开了些中庸之道的方子,便告辞退了出去。
出门之际,他突然扭头对我说道:“墨宴,这几日你负责为娘娘煎药,记得,份量不能有所差池。”
他的用意我在瞬间明了。
那药方虽并无偏差,却根本治不了容妃之毒。
他既不敢明言,又不敢医治,自然也只有在将来把罪责推于我身。毕竟只是一个久无所出的嫔妃,失势也不会久远。若是帮了她,岂知又会与宫中哪位贵人作对。
而让我负责送药煎药,即使医不好,也可怪我份量错了,用料错了。
我微微一笑,抱拳称是。
其实我和容妃相差不过三岁,而皇上却已过壮年,且后宫佳丽数之不尽,容妃即使没有中毒,恐怕对已饱食酒色的皇上来说,也是很难能让她有孕,更何况她一个妙龄女子,还要如此曲意奉承,取悦圣上,心中又怎会心甘情愿。
我并没有什么同情心,但却颇觉得有趣。宫廷就是另一个宫府罢了,其实这世上处处,上演也终是大同小异的戏码与人心。
我大踏步着回身朝容妃院走去。
卸去了痴傻伪装的我早已洗去了污垢,焕然一新,在众女子眼中更是丰神俊朗,神态高雅,容妃虽是后宫女子,却也绝敌不过我的精心俘虏。
当我将药递到容妃身旁的丫鬟手中时,我对着她风度翩翩地一笑,她恍然间一怔,果然面色泛红地低下头去,对我来说,容妃在情事之前,亦不过如天下女子一般无二罢了。
容妃果然是对我有了好感,时常借故宣我入宫。
她是皇上身边现时的宠妃,御医院中最是多的见风使舵之人。
二哥眼见着我深受容妃宠信,不由一时间更无法动我不得。
不久后,我便轻易地解了容妃之毒,更对她下了一味药。
该药会使女子有假孕的征召,然而却又绝不会被察觉,即使容妃自己,也是欣喜若狂,她大大地赏赐于我,皇上也是大喜过望,吩咐御医院需谨慎照顾。
常年来,我早已擅长于下药和解毒,御医院的这些老夫子,又怎能与我相比,更不可能察觉到我做的手脚。
容妃受孕两月后,我盘算着那药效也将近到期。
便寻找了一个合适的机会,辛劳过度,病倒在家,人事不知。
容妃的身子自然依旧转由了二哥照顾,果然某日不久,便从后宫传来了容妃小产的消息。
二哥因看护不利,被圣上大怒之下,受了死刑。
得悉消息之时,我正在家中静心“养病“,而大娘则昏了过去,从此长卧病塌,再没有起身一步。
*****
娘一夜间风光了起来。
如今宫家只剩下我宫墨宴,从此后再无人敢于她做对,宫家诺大的家业如今尽皆落入她手,至少这下半生,她再无所惧怕。
然而我却以二哥罪重不赦,我亦难辞其咎为名,辞去了宫中御医之职。
得知消息的那日,娘气冲冲地跑来向我兴师问罪。
“墨宴,你这是何故?”
“娘是在质疑我?还是命令我?”我姿态优雅地举杯轻抿,即使她来,也没有丝毫请安的恭敬之态。
“你……你这是什么态度?你是在和为娘说话?”
我突然觉得好笑,自己的娘什么时候,竟然也开始摆起老祖宗的威风来了。
“从今日开始,请您称呼孩儿为——宫越。”
她怔怔地看着我,犹如当年六娘临死前的眸光,那般惊讶不解。
“逆子,你竟如此待我,如今宫家已在你我手中,你又有何不满?为娘将你养大何曾容易了……”
“娘,您错了。”我温柔笑着打断她的话,眼底深处却冷冽深埋,“孩儿要的从不是宫家的荣华富贵,这区区小宅小院,又怎能入我宫越之眼。”我站起身来,眸中自信满满,哪还有当年那副温和痴愚之样。
“那你要的是什么?”娘颤声问道,也许这是第一次,她看到自己一贯无能傻呆的儿子,露出的真面目,然而在她面前,这亦也是最后一次。
“我要的,是将天下人都**于鼓掌之中,一如,我在这豪门深宅之内!无论是如何的位高权重,道貌岸然,心计谋算,贪婪奢求,到头来,终究还是得在我宫越面前俯首称臣,我要谁生便生,要谁死便死,这位快意,又岂是言语可以形容,又怎能是三言两语便可勾勒。”
我明朗地一笑,如明媚春光中灿烂荀丽之色,我自幼便面容不俗,俊美温雅,我的声音更如林间清风那般令人愉悦,然而生我养我的亲娘,却已是惊得面色俱无,仿佛在她面前的,乃是地狱修罗,一时间,只知微微颤抖,竟不敢直视于我。
而我,亦只唇边带笑,肆意优雅。
“你……你生是宫家的人,死亦也是宫家的鬼。”
“我只是宫越而已。”
冷笑一声,我终是拂袖而去,再未回头。
从今日起,我的名字,便叫做宫越。
越你天下之大不讳,越你之五道纲常,越你之世间的生死伦常,人情冷暖。
红尘笑我,我笑苍生,此生,我快意来去,潇洒自如,再无牵无挂。
妙哉妙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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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写完了宫越的番外,
大家大概要问我,宫越后来喜欢了谁呢?
这个^呵呵。。。。以后我会在另一篇里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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