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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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的小山村,也算得上山清水秀,但掩盖不住贫穷。低矮破败的农舍,无精打采的村民,一切都预示着“繁华”的夏日后没有一个丰收的秋。
村庄里,似乎要倒塌的两间农舍,窄窗矮门,房子右前方是一个更加矮小、摇摇欲坠的柴棚,左前方是一个用木棍和破油毡搭起的鸡窝,里面五六只母鸡在啄食野菜和少许玉米面合成的“饲料”。
哭声透过敞开的油漆斑驳的窗传出来。
房内,炕头。十八岁的郑翠儿哭得眼睛红肿,她极力控制着哭泣带来的身体颤动。旁边,四十多岁历经风吹日晒的母亲陪着掉眼泪。炕下方凳上,四十多岁饱经沧桑的父亲似下定了决心,“翠儿,复读。”
郑翠儿绝望又猛烈地摇头。
母亲抹抹眼泪说:“翠儿,听你爸的吧,咱家条件还可以,供得起。”
郑翠儿抬头看看脱落殆尽的墙皮,目光空洞却坚定地摇了两下头,“爸、妈,我想出去走走。”
父母交换下担心的眼神,母亲紧紧抓住郑翠儿的手,“翠儿,你可别想不开啊。”
郑翠儿苦笑,“爸、妈,不会的,我只是考虑一下是复读还是去打工。”她是父母惟一的孩子,怎能因为没考上理想的大学就撇下父母而去?
父母点点头,郑翠儿在父母担忧的目光中缓缓走出小院。
另一个小院,格局、破烂程度和郑翠儿家相差无几。
房屋更加年久失修。锅里往外冒着草药味。同样十八岁的王速鹏蹲在灶坑前,他穿着不知是灰还是白的衬衣,两手死死插进头发。满面病容瘦弱的母亲坐在一个矮凳上哭泣,旁边是十二岁的弟弟王速飞,他身上的衣服明显肥大,也已看不出颜色。
王速飞满脸郑重地说:“哥,你去上学吧,我下来干活,我什么都能干。”
王速鹏猛地站起来冲出家门,身后传来母亲绝望的哭声。
郑翠儿漫无目的地走着。她的成绩一向很好,老师说上重点没问题,可是她离本科分数线差了两分。上重点,家里供着还有想头。上专科,谁知毕了业什么时候能赚回学费?复读?考上还好,再考不上呢?家里的情况也不允许她复读,一年,对这个贫困的家来说太漫长。
王速鹏绝望地狂奔,他一生的理想破灭了。直到这最后时刻,他才“确信”他的理想破灭了。此前他努力又努力地学习就是为了这破灭的一刻吗?就算助学贷款的光芒可以照耀到他身上,母亲的药费怎么办?弟弟的生活费怎么办?
远山远水似乎预示着更大的绝望。
乡村公路上,一辆颠簸的长途车上坐着从城里回来的归心似箭的辛欣。村口一下车,她看见了沮丧的王速鹏。
唉,可怜的孩子,学习那么好,可是偏偏生在那么穷的家里。没人帮你,我来!
“速鹏。”
“欣姐。”
“跟姐姐回去。”
王速鹏犹豫一下接过辛欣手里的提包随辛欣往村里走,刚进村,眼泪还没干的郑翠儿迎面走来。
辛欣说:“翠儿,跟姐姐回去。对了翠儿,你先去叫梨花,就说我回来了。快点,我等你们啊。”
“哦。”郑翠儿应了一声,往郑梨花家走去。是天意吧,还没出村就碰上回家的欣姐,老天可怜她下不了决心,派欣姐来帮她。
经过王小燕家,辛欣冲着院子里喊:“小燕,小燕,我回来了。”
“哎,欣姐,我马上去。”院子里传来脆生生的答话。
辛欣家,王速鹏、王小燕、郑翠儿、郑梨花都到齐了。和光鲜靓丽的辛欣比起来,几个人都显得灰头土脸。特别是郑梨花,身上穿的不知是什么年代的衣服,瘦小的身子在衣服里让人感觉抓不着。
王小燕跃跃欲试;王速鹏、郑翠儿无可奈何、无能为力;郑梨花低着头,看不见什么表情。
辛欣说:“速鹏,翠儿,什么也别想了,跟我去打工吧。条件摆在这儿,不死心也不行。有个酒店要开业,正在招人,是我酒店原先的副总开的。我们后天坐一早的车走,到村口集合。”
郑梨花抬起头,满脸害怕和恳求。
辛欣说:“梨花,别怕,一会儿我去你家。我还就不信了,凭我......哼,我还就不信了。”
王速鹏不甘心地问:“欣姐,一个月能挣多少钱?”
“速鹏,这就要看你自己了。我给你打保票试用期八百,过了试用期肯定涨,干得好的涨得快,要是干到领班,好月份能挣到一千四五。出去终究机会多一些,憋在家里,那就真赔上一辈子了。”
王速鹏点头,不甘心也没办法啊。
辛欣看向郑翠儿,郑翠儿也点头。
“好了,就这样了,后天别晚了。走,梨花,到你家去。”
这是个稍宽敞的农家院,窗门看起来也大气一些。一跨进院子,辛欣就喊:“叔、婶我来看你们了。”
“哟,她欣姐,是来看我们梨花吧。”一个面色不善,衣着比郑翠儿母亲和王速鹏母亲不知好多少倍的妇人挡在房门口。
“是看你们,也是看梨花。我梨花妹妹更‘值钱’了,这要是到城里,值大价钱呢。”
辛欣说着挤进屋。妇人狠狠瞪了发抖的梨花一眼,跟着进屋。梨花瑟缩一下,也跟进屋。
妇人不知抓起什么边不住地往嘴里填边说:“我们梨花可不敢高攀城里人。”
“婶,城里的世界你又不是不知道,这女人要是‘干’好了,那钱来得,哗哗的。”
“我们梨花还不够十八,出去打工犯法。”
臭女人,还懂法啊,她知不知道虐待犯法?“婶,劳动法规定十六岁以下的才是童工。我梨花妹妹十六多了,不犯法。越‘新鲜’才越值钱啊。我给婶打保票,一年我梨花妹妹给你挣十万回来。有了十万,我弟弟娶什么样的媳妇娶不来啊。”辛欣摆弄着脖子上挂的手机。
妇人眼睛来回在辛欣和梨花身上巡视,显然辛欣的衣服和那可以照相的手机让妇人动心。
“婶,我才出去几年?我挣了多少钱你又不是没听我妈说过,那才多少?我自己这儿还有呢。就我这手机,六千,一个‘朋友’送的。现在的人,高兴了什么都送,房子、车子、首饰。我梨花妹妹这小样儿,挣得不比我多我还就不信了。
郑梨花不敢抬头,怕她妈是其一,其二,欣姐也没说是去干那个啊,她妈要是从她脸上看出辛欣撒谎,她就不用想出去了。她宁可去干那个,也不在这个拿她不当人的家里呆了。

妇人也不打算从梨花脸上看出什么,梨花在家里从来没有抬头的时候。
辛欣拿腿就走,“婶,你不放心就算了,反正我搜罗了两个好妹妹了,翠儿和小燕都答应跟我去。”
妇人一听急了,凭什么长得不如梨花的人都能去挣大钱?“哎,她欣姐,我也没说不让梨花去啊。”
辛欣边往外走边说,“去不去,你和我叔好好商量商量,我忙着呢,我走了。”
这时辛欣的电话响了。
“哎,是我。我已经找了两个了,绝对美人胚子,对,对,你放心,我的眼光......”辛欣说着走远了。
第三天早上,村口。郑翠儿、郑梨花、王速鹏、王小燕跟着辛欣上了通向远方的车。
车上,郑翠儿和王速鹏望着窗外,这车能否通向他们心中的未来?王小燕满怀憧憬,她学习不好,也不爱学习,她就想像辛欣那样出息成个城里人。郑梨花满腹心事,她会不会出了狼窝又入虎口?
郑梨花终于开口,“姐,你真的让我去干那个吗?”
辛欣宽容地笑,“傻妹妹,姐姐还没干上那个呢,哪有你的份?那是我故意放的风,村里人对外面的酒店都没有好印象,就真信了。再说,咱村也不是没有挣这份钱的。”
欣姐为了自己能顺利离家连名誉都不要了,任何一个外人对自己都比父母对自己好,梨花的眼睛红红的,“欣姐,为了我......”
“傻妹妹,我才不是为了你呢。这份钱好挣,我是真的眼红,说不定以后真干那个。”
“姐,不干那个能挣那么多钱吗?”
“那是我骗你妈的。你挣不上十万,能挣一万就不错了。挣上十万也不能给你妈,去了你就不用回来了,她要是来问你要钱,你告诉我,我就不信了还。”
拍了郑梨花的手一下,辛欣对大伙说:“到了城里可别跟在村里一样,又是叔又是婶又是大爷又是大娘的叫。见到城里的女人,一律叫姐,男人一律叫哥。”
王小燕问:“欣姐,我妈那么大岁数的也叫姐?”
辛欣说:“你奶奶那么大岁数的也叫姐!TMD,是有点夸张。本着这个原则:见到拼命把自己往年轻里打扮的一律叫姐,不拼命往年轻里打扮的叫姐也行,实在不像姐的才叫姨。”
几个人不知怎样才叫“实在不像”,但都一起点头。
“去了都好好干,以后你们就是元老了。”
几个人又一起点头。
到了县城,各人怀着心事下车,又跟辛欣上了另一辆会把他们带到更远地方的车。
经过几个小时的飞奔,目的地到了。海滨小城在农村孩子眼里有着无比的繁华。人们的脸那么细嫩白净,衣服那么合体好看,街上最矮的楼也比他们县城最高的楼气派。
一行人好奇地东张西望,然而城里人看流浪狗的眼神让他们不自觉地往辛欣身后躲。他们穿的是他们最好的衣服,但这衣服在城里人眼里连人家的抹布都不如,他们惟有快点挣到钱才能穿上城里的好衣服,才能改变别人的眼神。
金悦来大酒店。辛欣把几个人交给人事经理。
金悦来大酒店规模不大,共七层,地上六层,地下一层。地下是火锅城和桑那浴,一到五层是客房,六层是餐厅。它的地理位置优越,处于市中心边缘,是个闹中取静的好地方。离海边不远,虽然因楼层低没有海景房,但走路到海边只要几分钟。酒店里按四星级装修,所以规模虽小,对外也号称“准四”。
经过两天集体培训后,郑翠儿、郑梨花分到客房,王速鹏、王小燕分到餐厅。又跟着师傅学了几天专业,金悦来大酒店开业了。
这是个全省范围的会议,包了酒店所有的客房。会议客人作息时间统一,所以作为值台员,郑翠儿、郑梨花的工作轻松。
会议散会了,她们拿着钥匙给忘了拿钥匙的客人开门。客人要个什么东西,她们跑跑腿。
“服务员,给我双拖鞋。”
郑翠儿拿双拖鞋给客人。
“服务员,怎么用热水?”
郑梨花到房间告诉客人怎么用。
卫生有专人收拾,叫清洁员,大多是一些下岗的大姐。她们上有老下有小,没有文凭没有专业,挣点辛苦钱维持最低生活。值台员还有个任务就是在清洁员下班后如需要收拾她们就简单收拾一下。
会议退房后郑翠儿去找辛欣。没有手机,酒店里楼层的电话也打不出外线,初来乍到的农村孩子也舍不得买个电话磁卡。郑翠儿没和辛欣打招呼就坐上去她酒店的公共汽车。
下了车,郑翠儿询问了几个人才找到。
这是个比金悦来大得多的酒店,在市里是数得着的,挂牌四星。
酒店外面停满了车,人来人往。
郑翠儿不敢进门,怯生生地对门童说:“哥,我找一下辛欣。”
门童很高兴这个漂亮女孩害羞地叫自己哥,“你等着啊,我去叫她。”
一会儿辛欣出来了,郑翠儿还没说话,辛欣先说:“翠儿,是不是觉得干服务员技术含量不高?”
郑翠儿不好意思地点头,欣姐费事给她找工作,她却还要抱怨。她不是抱怨工作不好,只是想来和欣姐说说心里话。
辛欣说:“翠儿,不是姐姐说你,你才干几天?哪知道这里头的道道?酒店里道道多着呢,安心干,有你的好处。”
郑翠儿说:“欣姐,酒店要是倒了怎么办?我是不是得一辈子干酒店,从这个酒店到那个酒店,从值台到清洁?”
辛欣说:“酒店不会倒,凭原总的为人和关系,酒店绝对倒不了。你也不会干一辈子酒店。这样吧,我和原总说说,有机会让你到总台干。我妹妹这么个人尖子,在客房确实憋屈。到了总台你就知道道道在哪儿了。安心干啊,我看妹妹也不是受苦的人,会有出息的,听姐姐的没错。好好干啊,我还要上班,快回去吧,认路哈?”
郑翠儿看着高深的辛欣,不知道自己的出息会在哪里。
此后,酒店开始接待来自四面八方形形色色的客人,郑翠儿感觉自己确实长了见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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