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大草垛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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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长驾了一只船,将青铜的妈妈送到了那条大船上。
妈妈叫道:“葵花!”
没有人答应。
妈妈又叫道:“葵花!”
还是没有人答应。
“没有事,出来吧!”妈妈说。
青铜和葵花,这才打开船舱的门,露出两个脑袋来。
妈妈将青铜和葵花领回了家。
妈妈开始为葵花收拾东西了。该说的说,该做的做,妈妈不停地忙碌着。
两个孩子,经常站在一旁,或者坐在一旁,傻呆呆地看着。他们不再躲藏了,他们觉得躲藏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
妈妈在为葵花收拾东西时,一直不说话。收拾着收拾着,她会突然地停住发愣。
大麦地人已经在心里承认了这个事实:不久,葵花就要走了。
妈妈从箱底取出了奶奶临死前给葵花留下的玉镯,看了看,想起了奶奶耳朵上那对耳环和手指上那只戒指,叹息道:“她除了一身的衣服,什么也没有为自己留下。”她把玉镯用一块布仔细包好,放在了一只柳条编的小箱子里——那里面已装满了葵花的东西。
晚上,妈妈与葵花睡在一头。
妈妈说:“想家了,就回来。人家说好了,只要你说一声要回来,人家就送你回来。到了那边,要好好念书。别总想着大麦地。大麦地也飞不掉,总在那儿的。也不要总惦记着我们,我们都挺好的。我们想你了,就会去看你。要高高兴兴地上路,你高兴,你爸爸、你哥哥和我,也就高兴。你要写信,我让你哥也给你写信。妈妈不在你身边了,从今以后,你要自己照顾好自己。黄阿姨、何阿姨都会对你好的。那年在老槐树下,我一见到她们,就觉得她们面也善心也善。要听她们的话。夜里睡觉,不要总把胳膊放在被子外面。晚上要自己洗脚了,不能总麻烦人家黄阿姨。再说了,你也不小了,该自己洗脚了,总不能让妈妈一辈子给你洗脚呀!走路不要总往天上看,城里有汽车,不是在乡下,乡下摔个跟头,最多啃一嘴泥。别再像跟你哥哥、跟翠环她们那样疯,要看看人家喜欢不喜欢疯……”
妈妈的话,像大麦地村前的河水一般,不住地流淌着。
在葵花离开大麦地之前的日子里,大麦地人经常看到,夜晚,有一只纸灯笼在田野上游动着,它一会儿在那片葵花田停下,一会儿在青铜奶奶的坟前停下。
村长来了。
村长问:“让孩子上路吧?”
青铜的爸爸点点头。
妈妈有点担心地说:“我就怕青铜到时不让她走。”
“不是已跟他说好了的吗?”
妈妈说:“说是说好了的。可,你是知道的,这孩子和别的孩子不一样。他一旦倔起来,谁拿他也没办法。”
村长说:“想个办法,把他支开一会儿吧。”
那天早上,妈妈对青铜说:“你去外婆家取个鞋样儿回来,我想为葵花再做一双新鞋。”
青铜:“现在就去?”
妈妈说:“现在就去。”
青铜点点头,去了。
村长就赶紧对城里人说:“上路吧,上路吧。”
一直停靠在村前公众码头上的白轮船就发动了起来,行驶到了青铜家的码头上。
在爸爸往轮船上拿葵花的东西时,葵花就一直抓着妈妈的手站在河边上。
几乎所有的大麦地人,都站到了河边上。
村长说:“天不早了。”
妈妈轻轻地推了一下葵花,没想到葵花突然不肯走了,一把抱住了妈妈的腰,大声哭着:“我不走!我不走,我不走……”
在场的人,有许多将头扭了过去。
翠环、嘎鱼,许多孩子都哭了起来。
妈妈推着葵花。
村长看了看这情形,叹息了一声,跑过来,一把硬将葵花抱了起来,转身就往轮船上走。
葵花在村长的肩上挥舞着双手,叫着:“妈妈!”“爸爸!”然后就一直叫着:“哥哥!——”
人群里却没有哥哥。
妈妈转过身去。
村长将葵花一直抱到轮船上,两位阿姨从他手中接过了葵花。
葵花一个劲要往岸上挣,两个阿姨就紧紧抱住她,并不住地说:“葵花乖呀,葵花乖呀!葵花哪天想家了,阿姨一定陪着你回来。也可以让你哥哥和爸爸、妈妈进城来啊!这儿永远是你的家……”
葵花渐渐地安静了下来,但一直在啜泣。
村长说:“开船吧!”
机器发动起来了,一股黑烟从船的尾巴上不住地吐出,吐到水面上。
葵花打开了那只柳条箱子,从里面取出了那只玉镯,走到船头,叫着:“妈妈……”
妈妈便走到码头上。
葵花把玉镯交到妈妈的手上。
妈妈说:“我给你保管着。”
“我哥呢?”
“我让他去你外婆家了。他要在,不会让你走的。”

葵花的眼泪纷纷滚落下来。
村长大声叫道:“开船吧!开船吧!”
他用脚使劲蹬了一下船头,妈妈和葵花便分开了。
两个阿姨从船舱中走出来,一人拉了葵花一只手,与她一起站在船头上。
船掉了一个头,稍微停顿了一下,只见船尾翻滚着浪花,船往水中埋了一下**,便快速地离开了大麦地……
青铜惦记着葵花在家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去时,跑着,回时,也跑着。
回到大麦地时,他看见大河尽头,白轮船只剩下一只鸽子大小的白点儿。
他没有哭,也没有闹,他只是整天地发呆,并且喜欢独自一个人钻到一个什么角落里。不久,大麦地人发现,他从一早开始,就坐到了河边的一个大草垛的顶上。
这里,有的草垛堆得特别大,像一座山包,足有城里的三层楼那么高。
大草垛旁有一棵白杨树。每天一早,青铜就顺着白杨树干爬到草垛顶上,然后面朝东坐着,一动也不动。
他可以看到大河最远的地方。
那天,白轮船就是在那里消失的。
起初,还有大人和孩子们来到草垛下看他。但一天一天过去之后,他们就不再来看他了。人们只是偶尔会抬起头来,看一眼大草垛顶。然后,或是对别人,或是对自己说一声:“哑巴还坐在草垛顶上呢。”或者不说,只在心里说一声:“哑巴还在草垛顶上呢。”
无论是刮风还是下雨,青铜都一整天坐在草垛顶上,有时,甚至是在夜晚,人们也能看到他坐在草垛顶上。
那天,大雨滂沱,四下里只见雨烟弥漫。
人们听到了青铜的妈妈呼唤青铜的声音。那声音里含着眼泪,在雨幕里穿行,震动得大麦地人心雨纷纷。
然而,青铜对妈妈的呼唤声置若罔闻。
他的头发,像草垛上的草一般,都被雨水冲得顺顺溜溜的。头发贴在他的脸上,几乎遮去了他的双眼。当雨水不住地从额头上流泻下来时,他却一次又一次地睁开眼睛,朝大河尽头看着。他看到了雨,看到了茫茫的水。
雨停之后,人们都抬头去望草垛——
青铜依然坐在草垛顶上,但人好像缩小了一圈。
已到夏天,阳光十分炫目。
中午时,所有植物的叶子,或是耷拉了下来,或是卷了起来。牛走过村前的满是尘埃的土路时,发出噗噗的声音。鸭子藏到了树阴之下,扁嘴张开,胸脯起伏不平地喘着气。打谷场上,穿行的人因为阳光的烤灼,会加快步伐。
青铜却坐在大草垛的顶上。
一个老人说:“这哑巴会被晒死的。”
妈妈就差跪下来求他了,但他却无动于衷。
谁都发现他瘦了,瘦成了猴。
阳光在他的眼前像旋涡一般旋转着。大河在沸腾,并冒着金色的热气。村庄、树木、风车、船与路上的行人,好像在梦幻里,虚虚实实,摇摇摆摆,又好像在一个通天的雨帘背后,形状不定。
汗珠从青铜的下巴下落下,落在了干草中。
他的眼前,一会儿金,一会儿黑,一会儿红,一会儿五彩缤纷。
不久,他感觉到大草垛开始颤抖起来,并且越来越厉害地颤抖着,到了后来,就成了晃动,是船在波浪上的那种晃动。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的身体转了一个个儿,不再眺望大河了,眼前是一片田野。田野在水里,天空也好像在水里。
青铜向前看去时,不由得一惊。他揉了揉被汗水弄疼了的眼睛,竟然看见葵花回来了!
葵花穿过似乎永远也穿不透的水帘,正向他的大草垛跑着。
但她没有声音——一个无声的但却是流动的世界。
他从草垛上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在水帘下往大草垛跑动的,分明就是葵花。
他忘记了自己是在高高的草垛顶上,迈开双腿向葵花跑去——
他无声无息地躺在地上。不知过了多久,他醒来了。他靠着草垛,慢慢地站起身来。他看到了葵花——她还在水帘下跑动着,并向他摇着手。
他张开嘴巴,用尽平生力气,大喊了一声:“葵——花!”
泪水泉涌而出。
放鸭的嘎鱼,正巧路过这里,忽然听到了青铜的叫声,一下怔住了。
青铜又大叫了一声:“葵——花!”
虽然吐词不清,但声音确实是从青铜的喉咙里发出的。
嘎鱼丢下他的鸭群,撒腿就往青铜家跑,一边跑,一边大声向大麦地的人宣布:“青铜会说话啦!青铜会说话啦!”
青铜正从大草垛下,往田野上狂跑。
当时阳光倾盆,一望无际的葵花田里,成千上万株葵花,花盘又大又圆,正齐刷刷地朝着正在空中滚动着的那轮金色的天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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