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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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具小小的棺材装下了淑贞的有着那么多哀愁的身体。一个寂寞的行列把棺材送到城外一所古庙里去。这所庙宇对觉新、琴和淑华都不是陌生的。钱梅芬的灵枢两年前曾经寄殡在这里。现在又轮到淑贞来作一个住客了。依旧是那种荒凉物景象,依旧是那些断瓦颓垣。阶下的野草还是那样的深。只是大殿的门窗有着修补的痕迹,淑贞的灵柩在一个比较完整的房间里放好了。供桌安好,灵位牌立好,众人依次行了礼。袁成蹲在外面石阶上烧纸钱。沈氏哀痛地俯在棺上大声号哭。淑华、琴、喜儿、春兰也伤心地哭着。
觉新、觉民两人站在门外阶上看袁成寂寞地烧纸钱。轿夫们围在外面空地上谈笑。他们的笑声从半开着的中门送进来,不调和地夹杂在房里几个女人的哭声中间。火燃得很大,纸灰慢慢地飞起来,在空中飘浮一刻,又往地上落下,有两三片就落在觉新的附近。
“这跟前年的情形一样,并没有多大的改变,我好象就在做梦,”觉新怅惘地对觉民说。
“你又想起梅表姐了,是不是?”觉民同情地低声问道。
觉新点点头,回答道:“我前天给她上过坟。她死了两年了,冷清清的,没有人管。坟头上草都长满了。”他叹了一口气,忽然仰起头,望着天空,痛苦一说:“为什么总是那些可爱的年轻生命?她们都不该死。为什么死的总是她们?”他的话似乎不是对觉民说的,却是对着天空说的。但是一碧无际的高爽的秋空沉默着,不给他一个回答。
“这就是因为有那个制度,那些愚昧的人就利用它!”觉民愤激地答道。他看见觉新不作声,也不掉一下头,便又警告地说:“死了的是没有办法了。我们应该想法救那些未死的。其实如果我们早点设法,四妹也不至于这样惨死。”
觉新惊愕地看看觉民。沈氏还在那里哀号,她声音都哭哑了,喜儿俯着身子在劝她。觉新听见沈氏的哭声,心里更加难过,便对觉民说:“五婶倒也奇怪,四妹死了,她这样伤心。这倒不是假的。她当初只要待四妹好一点……”
“大概人就是这样,要到自己吃够了苦,才会觉悟,但是可惜又太晚了,”觉民答道。
觉新不再说话了,他在想觉民这句话的意义。
袁成把纸钱烧完了。房里哭的人也止了泪。沈氏带着哭声讲话。各事都已完备,现在他们应该动身回家了。沈氏还亲自嘱咐庙里的工人,要他不时在灵前照料,然后才依依不舍地跟着觉新他们走到外面去上轿。
沈氏跨出大门门槛,忽然含泪地感谢觉新道:“大少爷,真难为你帮忙,全亏你……”她咽住以后的话,却换了悲愤的调子接下去说:“你五爸心肠真狠,贞儿这样惨死,他连看也不来看她一眼。”
淑贞的头七就在旧历七月底,恰好是淑贞的生日。
淑贞的灵柩还停在庙里。沈氏差不多天天带了春兰到那里去。也没有人劝阻她。有时喜儿也陪她去。这几天她在家里也很少跟别人讲话。她常常坐在淑贞的房里,翻看淑贞遗下的旧东西。到了庙里,她先拿出她每日带去的新鲜水果或者点心供在桌上,然后俯在棺材上伤心地哭诉一会儿。最后她又小心地照料工人打扫房间,收拾供桌。
这天是头七,又是淑贞的生日,沈氏请了文殊院的和尚到庙里给淑贞念一天经(经堂就设在大殿上)。她去得早,还邀请了琴、芸和淑华同去。琴和芸都是早一天约好的,她们大清早就到高家来了。觉新和觉民也到庙里去了。就只有这几个人在古庙庆祝淑贞的十五岁的诞辰。但是他们带去的不是欢笑,却是真挚的眼泪和哭声。风吹动灵帷,风吹动供桌上的鲜花,房间里充满了秋天的清新的气息。亲人们的温和的唤声在空中飘荡。然而淑贞已经听不见、看不见这一切了。
酒菜摆上桌子,满满地摆了一个供桌。觉新斟了酒。和尚们进来上了香。觉新兄妹依次在灵前行了礼。沈氏给淑贞扎了一大堆纸房子、纸箱笼、纸家具等等,都堆在外面大坝子里,这时全烧起来了。它们毕毕剥剥地燃烧,往各处散布纸灰,有些纸灰飞得很高,竟然飘到里面阶上来。轿夫们围着火堆说笑,他们的笑声里面的人也听得见。火愈烧愈大,不到一会儿的工夫,那一大堆东西就只剩了一团黑灰。
沈氏担心淑贞死后寂寞,还扎了两个纸的婢女来,放在灵前左右两旁陪伴淑贞。两个纸人都是一样的现代装束,脑后还垂着松松的大辫子。沈氏给它们起了名字,就用白纸条写着贴在它们的身上。她对着灵前说:“贞儿,我给你买了两个丫头来了。你好好地使唤她们罢,以后也有两个人陪伴你。”她又念着那两个纸人的名字。
沈氏看见没有停留的必要了,便吩咐轿夫预备轿子,她还要在家里请觉新兄妹吃早饭。临走的时候她眼泪汪汪地在供桌上花瓶里摘下一朵花插在发髻上,低声祷告:“贞儿,你跟我们回家去罢。”
但是淑贞永远不会回家了。
到了家,沈氏吩咐就在淑贞的房里开饭。六个人围坐在一张方桌旁边,没精打采地吃着。没有人想大声说一句话。桌子上也听不见笑声。平日爱说话的沈氏现在也变成了寡言的人。她的脸上不时带着一种木然的表情。她虽是一个殷勤的主人,但是她也不难给那几个年轻客人增加兴致,驱散忧郁,这忧郁是大家从庙里带回来的。
寂寞的筵席是不会长久的,很快地就到了散席的时候。觉新要到公司里去,觉民要出去找朋友,他们先走了。琴和芸不忍把沈氏撇弃在孤寂和悲哀里,便跟淑华商量,邀请沈氏同到花园里去散心。沈氏自然一口答应下来。
她们一行人走出过道转进花园外门,走到觉新的窗下。井边台阶上正有人在淘井。觉群、觉世两弟兄和觉世的姐姐淑芬都站在台阶上。他们一面看,一面在跟火夫讲话。沈氏马上变了脸色,不愉快地说:“怎么又在淘井?那天不是淘过了吗?”“我去问一声,”淑华道。她便唤:“五弟,你过来!”觉群果然跑过来了。淑华便问道:“你就放学了?怎么不进书房读书?却躲到这儿来看淘井!”
“我刚才吃过饭,我要一会儿就到书房去,”觉群狡猾地陪笑道,露出了他的牙齿的缺口。
“我问你,怎么又在淘井?”淑华又问道。
“妈喊人淘的。妈说爹讲过井里头死了人,水脏得很,上回淘得不干净,不多淘一回,大家吃了水都会害病,”觉群得意地答道。
“你爹也难得在家,这两天连影子都看不见。他倒有心肠管这些闲事。我们吃的是外面挑进来的河水。哪个吃井水?”沈氏苦涩地说。
“我们淘米蒸饭用井水,”觉群眨了两下眼睛,笑答道。他听见妹妹淑芬在台阶上唤他,一转身就跑开了。
沈氏叹了一口气,也不再说什么,就慢慢地向前移动脚步。
她们进了花园,一路上看见不少野草野花。她们走到湖滨,眼前水明如镜,天色青得不见一个斑点。她们(尤其是淑华)觉得心上轻快许多,随便谈起话来,一面走上曲折的石桥,打算穿过湖心亭往对岸去。
沈氏走进亭子里,才注意到王氏和陈姨太坐在窗前紫檀椅上低声谈话。她只得站住招呼她们一声。琴和芸也向那两个人打了招呼。只有淑华不理睬她们。
“五弟妹,你今天居然有工夫到花园里头来?真难得!”王氏带着假笑说;接着她又问一句:“四姑娘几时下葬?”
“多半在下个月初七,地还没有买定,”沈氏皱皱眉头低声答道。
“五太太,你真是个好母亲,”陈姨太马上接下去说,好象不肯把沈氏轻易放过似的。“其实,我说,四姑娘年纪那样小,又何必东看地西看地,随便在义地上找块地方葬下就是了。既省事,又省钱。”她又望着王氏微笑道:“四太太,你说是不是?”
“自然罗,”王氏不让沈氏有机会说话,便接下去说,“象现在这种世道,能够省一个钱就算积一点福。我不晓得五弟妹怎样,象我们这一房用度就不小。我真怕这样花下去,漏洞一天多一天,将来补不起来真不得了。所以四老爷(她对陈姨太说)主张把这座公馆卖掉,卖来钱各房分分,也可以贴补贴补……”
沈氏的注意力一直没有集中。这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叽叽喳喳一来,反而把她的脑子更搅乱了。她听见说“卖掉公馆”,便似懂非懂地插嘴说:“把公馆卖掉?”
“当然!你难道还不晓得?五弟就没有告诉你?”王氏故意做出惊讶的神气说。“这还是五弟说起的。他一连几晚上到我屋里来,就是跟我商量这件事情。其实事情也不难办,就只有三哥会反对。但是哪个会怕他?公馆是大家的。分家就该分个彻底。不分,未必就留给哪个人独吞?”她似乎真的动气了,两个颧骨高高地隆起在她那白粉盖满的脸上。她突然伸手到脑后去,从发髻上拔下那根银针来,好象要用它来刺什么人似的。其实她却慢慢地把针尖放进嘴里去剔牙齿。
“我们走罢,”淑华在琴的耳边轻轻地说。她一个人先出去了。芸看见淑华悄悄地走出,便也跟着她出去。琴还留在亭子里,她想从王氏她们的谈话里多知道一些新的消息。
“其实我看,也不必卖掉公馆,大家住在一起也热闹些。究竟是自己的房子。到外面租人家房子住总不大方便,”沈氏悒郁地说。她的眉间隐隐地皱出一个“川”字。她对这个公馆还有点留恋。而且她想起跟着克定搬出去单独过日子,忽然感到了恐怖。
“五弟妹,你倒说得容易!”王氏不高兴地冷笑道。“你不记得前几天刘升下乡回来怎样说?去年租米收齐,恐怕也只有往年的一半多。今年更差。这几个月到处都在打仗,‘棒客’没有人管,又凶起来了。各县都有。外面还有谣言,说温江的‘棒老二’说过,本年新租他们收八成,佃客收两成,主人家就只有完粮纳税,一个钱都收不到。万一成了真的,你看焦不焦人?你四哥又没有多少积蓄,我们熬不起!比不得你们钱多!卖田现在又卖不起价。不卖房子,我们将来吃什么?再说,公馆这样大,我们一房只有几个人,也住不了这种大地方。白白有个大花园,我一年到头也来不了几回。况且花园里头总是出凶事,前年鸣凤投过湖,今年四姑娘又跳井。我看花园里头一定有冤鬼。如果长住下去,一定还有凶事。五弟妹,你担当得起吗?不说你担当不起,就是三哥也担当不起!”王氏说到后来,简直是在威胁沈氏了。
沈氏又气恼,又痛苦,又有点恐怖。王氏的老鸦叫一般的声音不住地在她的脑子里打转,好象是用一把尖刀在割她的脑子。她受不住,她的脸色变得十分惨白。她也不想保护自己,更没有念头去伤害别人。她只想逃避。她带着恐惧地睁大两只小眼睛,看看王氏,又看看陈姨太。她们正带着轻蔑的眼光打量她。是那样锋利的眼光!她不能够支持下去了。她求饶地说:“这又不是我的事。我并没有说过不卖公馆。你们要怎样随你们好了。”她说罢,连忙走出亭子去。琴怜悯地陪着她。芸和淑华在前面桥头等候她。她刚转一个弯,便听见快乐的笑声从亭子里追出来。在笑声中她似乎分辨出“笨猪”两个字。
“我真害怕她,她那张嘴就好象要吃人一样!”沈氏走到桥头,才吐出一口气来,回头望着亭子低声说,“我一辈子就吃她的亏。”
“听四舅母的口气,这个公馆迟早总要卖掉的,”琴惋惜地说。她爱这个地方,在这里她有过那么多的美丽的回忆,她的一部分的幸福的童年也是在这里度过的。她知道总有一天她会跟眼前的这一切分别。
“卖掉就卖掉!哪个才希罕这个地方!未必离开这儿我们就活不下去?换个地方我们倒清静些!”淑华赌气地说。
“这个花园很可惜,”芸惋惜地说。她用留恋的眼光看看四周的秋景。她感觉到天空、水面、假山、树叶,它们的颜色比在任何时候都更可爱。她轻轻地吸了一口迎面扑来的清新的空气。漫天的清光舒适地抚着她的眼睛。她爱眼前的一切,它们好象是在梦里一般地美丽。她不忍失去它们。
琴微微叹一口气,她下了决心地说:“三表妹说得对。让他们卖掉它也好。我们也真该往更大的地方去了。”
“更大的地方?”淑华惊讶地问道。她和另外两个人都不明白这句话的意义。
“是的,比花园、比家庭更大的地方,”琴点头说。她望着浅蓝的天空,眼睛突然发亮了。
这天是地藏王菩萨的生日。傍晚,夜幕从天空罩下来,公馆里的仆人、轿夫、婢女、女佣们便集在堂屋前面天井里准备做那个一年一度的插香工作。每个人都分到一大把燃着的香。他们拿着这把烟雾熏眼的香往四处散开,找到一个地方,躬着身子把香一根一根地插在天井中石板缝隙里,墙脚边,石阶下。从大门内天井里到堂屋门前,从桂堂到后面大坝子,从厨房到花园外门,都有一点一点的火星。它们排列得整齐、均匀,就象有人在用朱笔绘出这个公馆的轮廓。
觉民走进大门,便闻到一股强烈的刺鼻气味。缭绕的烟雾使他的眼睛看不清楚了。到处都是火光。有几次他的脚差一点就踏在香上面。他走进二门,听见觉英、觉群他们的笑声。这几个孩子正忙着在大厅上各处插香。他跨进拐门,往自己的房里走去。他进了房间,打开立柜门,把手中的包袱放进柜里,又锁上柜门,然后放心地嘘了一口气。他的脸上淡淡地浮出了紧张后的松弛的微笑。他在立柜前站了一会儿,忽然注意到隔壁有人带笑地大声说话。那是淑华。他知道她们都在觉新的房里,便匆匆地走出房去。
他揭起门帘,果然琴、芸、淑华都在这里。淑华正在讲话,瞥见觉民进来,便咽下嘴边的话,掉过头对他说:’二哥,你今天跑到哪儿去了?也不回来陪客人吃晚饭?”
“我有点事情耽搁了。本来想回来的,”觉民故意做出安静的声音答道。
“是不是又是你们报社的事情?我看你一天也够忙了。我跟你比起来自己真有点不好意思,”淑华天真地带笑说。
淑华的第一句话使觉民的脸色略微改变了一点。不过除了琴,就没有人注意到这个改变,而且觉民立刻用淡淡的微笑掩饰过去了。他不回答淑华的问话,却问她:“三妹,你的功课预备得怎样?”
“今天有客,我们又陪五婶到花园里头耍了半天,我哪儿还有工夫摸书本?今天就算放一天假罢,”淑华笑答道。
“你这个懒脾气还改不了。如果我是先生,我真要打板子!”觉民带笑责备道。
“改是要改的。只要有决心,哪儿有改不了的道理?我进了学堂以后就不同了。你们会看见,那个时候我比无论哪个人都更用功,”淑华故意做出庄重的样子说,但是说到最后,她自己也忍不住噗嗤地笑起来。
觉民好象没有听见淑华的话似的,也不去理睬她,却把脸掉向墙壁,悄然在一边念道“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
“算了罢,不要挖苦我了,”淑华带点自负地大声打岔道;“我晓得还有:‘我生待明日,万事成蹉跎。’不过我说过做什么事,我到时候一定做给你们看。况且公馆说不定就要卖掉了,我不在花园里头多耍几天,将来失悔也来不及了。”
“卖掉公馆?你在哪儿听来的消息?”觉民惊问道。
淑华还未答话,觉新却先说了。他痛苦地说:“四爸、五爸他们向三爸说起过。三爸不答应。不过听说他们在想办法跟三爸吵。他们说前回分家不彻底,原是三爸有私心。”
“他们自己都有小公馆,自然用不着这个地方了。说来说去无非为着几个钱。其实卖掉也好,这个公馆原是几个造孽钱换来的。”觉民气愤地说。
“你不要说几个钱,每一房至少一万多块钱是分得到的。不过这些钱拿来有什么用?这个公馆就是爷爷的心血。他老人家辛苦一辈子,让我们大家享现成福。他们连他亲自设计修成的公馆也不肯给他留下,真是太不公平了,”觉新愤慨地说,他的额上立刻现出两三条皱纹。这个公馆给了他那么多的痛苦的回忆,但是他比这屋里的几个人都更爱它。
有人在外面轻声唤:“大少爷。”他们没有听见。那个人揭起门帘进来了。她是沈氏,手里抱着一个雕花的银制水烟袋,脸色青白,嘴唇皮没有一点血色。她看见他们都在招呼她,便勉强一笑,低声解释道:“我没有什么事情。我在屋里闷得无聊,来找你们随便谈谈。”
“五婶请坐。其实五婶今天也太累了。我看还是早点休息的好,”觉新同情地陪笑道。
沈氏慢慢地坐下。她的举动和表情都是很迟钝的。她茫然地看着觉新,苦涩地答道:“我心里头不好过。我闭上眼睛就看见贞儿的影子。想起来我真对不起她。我就只有她一个女儿,你五爸待我又不好。”她说到这里眼泪又滚了下来。
“五舅母其实也应该把心放开一点。现在伤心也没有益处,只是白白弄坏自己的身子。四表妹又何尝能够知道?”琴柔声劝道。她的话里含了一点讽刺的意味。其实她看见沈氏的受苦的表情和憔悴的面容,心里也难过。不过她把话说完,却禁不住痛苦地想:“现在既然是这样,又何必当初?”
“琴姑娘,我知道这是你的好意。不过你不晓得我无论怎样总把心放不开。我不晓得我从前为什么要那样待贞儿!你们可以老老实实对我说:有没有象我这样的母亲?我从前为什么一点也没有想到?”深的悔恨把她的没有血色的脸扭得十分难看,不过那一双充满泪水的小眼睛倒因为深的怀念和温情显得动人了。一个孤寂的母亲的痛苦是容易引起别人的同情的。她又说下去:“我已经写信到我二哥那儿去了。我打算到他们那边住些时候,兴致或者会慢慢儿好起来。”
“现在东大路不大清静,五婶去恐怕也有点不方便,”觉新关切地说。这是一个意外的消息,不过它更引起他对沈氏的同情。
“我想也不要紧,”沈氏摇摇头淡漠地答道,“而且我也管不了许多。”她皱起眉头说:“我在家里头住下去,总忘记不了贞儿。你四爸、五爸他们又在闹着卖公馆。万一真的卖掉了,我跟着五爸搬出去,未必还有好日子过?我想来想去,觉得还是暂时避开一下好。”
这些都是真诚的话,不象是从沈氏的口里吐出来的。一个意外的灾祸伤了这个愚蠢、浅薄而老实的人的心,把一个人完全改变了。她的全身无一处不现出那个灾祸的痕迹。她无依无靠地对这些年轻人打开她的胸怀,感到了他们,博得他们的同情的关怀。他们都用宽恕的、怜悯的眼光看她。每个人都预备对她说几句话。但是谁都没有这个机会,因为觉英突然揭起门帘进来了。
“大哥,爹喊我跟你一起到珠市巷去看四爸。”觉英衣服穿得整整齐齐,一进门来就用他那流动的眼光东张西望,他对觉新说话,却把眼睛盯住芸。芸把脸掉开了。
“看四爸?什么事情?”觉新惊讶地问道。
“听说四爸生病,爹喊我们去看他。我倒想看看他的小公馆是个什么样子!”觉英嬉皮笑脸地说。他对淑华做一个怪相,又加一句:“秦桧、严嵩在外头等我们。”
“秦桧、严嵩?”淑华厌恶地大声问道。她平素就很讨厌觉英说的那种“下流话”。
“秦桧、严嵩拼起来不就是秦嵩吗?稍微转个弯,你老姐子就不懂了,”觉英得意地说。
“呸!”淑华啐道,“哪个才懂得你一嘴的下流话?”
觉英同觉新、淑华两人一问一答的时候,觉民却在一边跟琴讲话,声音小得只有他们两个人听见。他简单地报告琴一个重要的消息:
“黄存仁回来了。结果很好。不过他说纪念刊在重庆禁止了。他又听到好些谣言,重庆的朋友要我们小心点。今天下午我们就在报社清东西。”
琴的脸色一变。她害怕被人觉察出来,连忙低下头,轻轻地说:“清完没有?可惜我不晓得。不然我也要去帮忙。”
“清完了。凡是有点关系的东西都拿走了。只剩下一部分普通的书和一点旧报。幸好纪念刊连送带卖一起都光了,”觉民镇静地答道。
“这倒不错。你们人多不多?事情倒做得快,”琴欣慰地说。
“我们一共五个人。其实东西也并不多。我带了一包回来,”觉民安静地说。
“就放在你屋里?”琴惊愕地说。
“放在我们这个大公馆里头,太稳当了,”觉民小声答道。两个人相对微微地一笑。
他们的对话并不曾被第三个人听见。
觉新也不再向觉英问话了。他对淑华说:“三妹,难为你去给我喊何嫂来。”他便走进内房去。
淑华刚走了两步,就看见绮霞揭起门帘进来。她便站住吩咐那个丫头道:“绮霞,你去把何嫂给大少爷喊来。”
绮霞答应着,就转身出去了。觉英却在旁边笑起来,一面背诵谚语挖苦淑华道:“大懒使小懒,小懒使门槛,门槛使土地,土地坐到喊!”
“四弟!你闭不闭嘴?”淑华气红了脸骂道。
“我倒想听你老姐子的话,不过我这个伙计不肯答应。你跟它商量商量好不好?”觉英笑嘻嘻地答道,一面轻薄地指着的自己嘴。他看见觉新穿上一件马褂从内房里出来,便不作声了。他的脸上还留着得意的笑容。
“你敢在这儿放屁!真是又该挨打了!”淑华骂道。她索性把头掉开,不再看觉英。
觉新和觉英坐轿子到珠市巷去。秦嵩打着灯笼在前面领路。不过一刻钟的光景,轿子便进了一个不十分大的院子,在厅上停下来。秦嵩领着他们经过拐门转进里面去。中间一个长满野草的小天井。正面三间房屋。左右各有一间小小的厢房。正面房里都有灯光。他们就往有灯光的地方走去。他们走进当中那间厅堂,便闻到一股鸦片烟味。这是从右边屋里出来的。秦嵩先走进里面去报告:“四老爷,大少爷同四少爷来了。”
“啊哟,你还不快请他们进来!”这是张碧秀的清脆的声音,觉新、觉英听见这句话,连忙走进房里去。
床上放着一个烟盘子,烟灯燃着,克安躺在一边,嘴里衔了烟枪用力吸着。张碧秀躺在他对面,左手拿着烟枪,戴着金戒指的右手捏了铁签子在按那个装在烟枪小洞上呼呼地烧着的烟泡。克安听见觉新们的脚步声,动也不动一下。张碧秀一面给克安烧烟,一面客气是对觉新说:“大少爷,请你们等一会儿,他就要把这口烟吃好了。你们请坐罢。”
“不要紧,我们来看四爸的病,”觉新答道。觉英不说什么,却只顾笑嘻嘻地望着张碧秀。
张碧秀看见烟烧完了,便把烟枪从克安的嘴里取开,放在烟盘里。克安吞了一下口水,才略略掉过脸来看了看站在床前的觉新和觉英。他们两人同时给他请了安。觉英还说:“爹喊我们来看四爸病得怎样。”觉新连忙接一句:“四爸好点了吗?”张碧秀把烟盘收拾一下,便站起来,笑容满脸地招呼觉新说:“大少爷,你们请坐。”他看见秦嵩站在门口,便吩咐道:“秦二爷,你去喊小珍倒两杯茶来。”秦嵩答应着出去了。
“好些了。老四,你回去给我向你爹请安,说我现在好得多了,不过精神还不好。明轩,你们坐罢,”克安温和地对他们说,他微微地一笑。但是这笑容就象一块石头落在大海里似地,在他的黄黑的瘦脸上无踪无影地消失了。他的脸仿佛是一张干枯的树叶。
“四爸的精神还不大好。不晓得四爸哪个地方欠安?”觉新勉强做出恭敬的样子说。他和觉英都在左边靠壁的椅子上坐下来。
克安听见觉新的话,并不作声。张碧秀坐在床沿上,便抿起嘴笑道:“他脚板心上生疮,已经好些了。不过走路还不方便。”他无意间露出了演戏时的姿态,使他的粉脸显得更美丽了。觉英的一双老鼠眼贪馋地盯着张碧秀的粉脸。小珍端了茶来,放在觉新旁边的茶几上。这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孩子,年纪不过十五六岁。他把茶杯放好,就退去,静静地站在书桌旁边。
“不晓得请哪个医生在看?”觉新又问道。
“请的是张朴臣。每天敷两道药。现在好得多了,”张碧秀代替克安答道。他又问觉新道:“他四五天没有回公馆去了,不晓得四太太着急不着急?”
“四婶倒不见得会着急,她一天打牌忙都忙不赢。今天下午家里还有客,”觉英卖弄地抢着答道。
“四老爷,你也可以安安心心地多住几天。你看四太太都不着急,你又何必着急?”张碧秀满脸喜色地对克安说。
克安对他笑了笑,吩咐道:“你再给我烧口烟。”他把手伸到嘴边,打了一个大呵欠。
张碧秀答应一声,便倒下去,把两脚往后一缩,躺好了,又拿起签子在烟缸里挑了烟在烟灯上烧起来。
克安满意地看着张碧秀烧烟。觉英羡慕地望着张碧秀烧烟。房里只有觉新一个人感到寂寞,感到郁闷。他的眼光彷徨地在各处寻找目标。他看见窗前书桌上堆了**套线装书,他知道是一些诗集,他以前在克安的书房里见过的。对面墙上正中挂着一张单条,两旁配了一幅对联。单条是《赤壁泛舟图》,对联是何子贞的行书。他也知道它们的来历:它们曾经挂有祖父的寝室里面,后来在分家的时候才到了克安的手里。
“明轩,听说省城里要修马路了,是不是先从商业场前门修起?门面要不要拆?”克安忽然掉过脸问觉新道。
“说是这样说。不过路线还没有一定。又听说先从东大街修起。我们公司总经理还可以在外面设法,能够缓修半年,不要大拆门面就好。不过按户派捐的命令已经下来了,”觉新答道。
“其实出点钱倒也还罢了。‘那几爷子’哪年哪月不想个新法子刮地皮?不过拿了人家钱,治安也该维持一下。你看这几个月里头差不多天天都有丘八闹事。不是打戏园,就是抓小旦,弄得他连戏也不敢唱了。幸好他住在我这里,坏人才不敢进来闹他,”克安生产地说,说到“他”字,他又把眼光掉到张碧秀的脸上,伸手向张碧秀一指。他这次说话用力,脸挣红了,话说完,就开始喘气。觉新在旁唯唯地应着。
“你又生气了,”张碧秀刚把烟泡烧好装在烟枪上,抱怨地说,就把烟枪嘴送到克安的嘴上,又说一句:“你还是吃烟罢。”
克安深深地吸了三口,便用手捏住烟枪,掉开头,吐了一口烟,又对觉新说:“别的也没有什么,我就担心我们公馆。修马路迟早总会修到我们这儿来的。门面一定要大拆,连花园也要改修过。”他听见张碧秀在催他抽烟,便咽住话,将嘴凑上烟枪,等到烟抽完了,再回过头来说下去:“那时候免不掉要花不少冤枉钱。所以我看还是早点把公馆卖掉好。趁这个时候那些军人出得起大价钱,七八万是不成问题的。老四,你回去再把我这个意思向你爹说说。”他的精神现在好得多了。他那张枯叶似的脸仿佛受到了雨水的润泽,不过憔悴的形容还是掩饰不了的。
觉英爽快地答应着。觉新不赞成克安的话,只发出含糊的应声。
“明轩,我还有一件事情,”克安又说。
“四老爷,你的话真多,”张碧秀埋着头在替克安烧烟泡,听见克安又在说话,便抬起眼睛抱怨了一句。
“你不要管我,我有正经事情。”克安掉头对张碧秀笑了笑,又掉过脸去继续对觉新说:“我有几千块钱你们公司的股票。我下一个月,节上缺钱用,我倒想把股票卖掉一半。你看,有没有人要?你给我想个法子。自从去年八月新米下树,到现在我还没有把租米收清。据刘升估计至多也不过前两年的五成,而且乡下‘棒客’太凶,军队团防派捐又重,有几处佃客还在说要退佃。这样下去,我们这般靠田产吃饭的人怎么得了?所以我主张还是早点把公馆卖掉,每房分个万把块钱,也可以拿来做点别的事情。我这个主张我想你一定也很赞成。”
觉新并不赞成。不过他觉得他是来向克安问病的,他不便跟他的四叔争辩,因此听见最后两句话,他仍然唯唯地应着。他又想起了股票的事。目前商业场的情形不大好,公司的营业也平常,股票即使照原价打个小折扣,一时也不容易卖出去。他奇怪克安怎么会缺少钱用。据他估计,克安单靠银行里的存款和股票利息等等也可以过两年舒服的日子。他只看见克安在家里十分吝啬,却不知道克安在外面挥金如土,单单在张碧秀的身上花去的钱也就是一个很大的数目(他应该知道克安给张碧秀买衣料的事,不过他这时却把它忘记了)。他正打算向克安谈起股票的事,又被张碧秀意外地打岔了。
“四老爷,你又谈起家屋事,”张碧秀皱起眉头诉苦道,“你晓得我害怕听,”他把嘴一扁,粉脸上带了一点悒郁不欢的表情。
“我不再说了,”克安连忙说。他看见张碧秀的脸色,关心地小声问了一句:“是不是你又想起你的身世了?”
张碧秀点点头,便把脸埋下去。克安却掉头对觉新、觉英两人解释道:“你们不要小看他,他也是书香人家的子弟。他写得一手好字。他还是省城的人,他的家现在还在省城里。”
“四老爷,你真是……你还提那些事情做什么?”张碧秀抬起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瞅了克安一眼,低声说道。
“对他们说说,也不要紧,”克安答道。他又掉过脸去对觉新说:“他家里很有钱,他是被他叔父害了的。所以他不愿意听别人谈起家事。他叔父还是省城里一个大绅士……”
“你还是吃烟罢,”张碧秀又把烟枪送过去塞住了克安的嘴。
“真的?你家在哪儿?你既然晓得,为什么不回去找你叔叔闹?”觉英感到兴趣地大声说。
“我倒想不到会有这种事。你还跟你叔父他们来往吗?”觉新同情地问道。
觉新的诚恳的声音感动了张碧秀。他不想再保持沉默了。他一面替克安烧烟,一面用苦涩的声音说:“大少爷,就说不提从前事情,你想他们还肯认一个唱小旦的做亲戚吗?我说出来,你也不会相信人心这样险恶。我还记得我只有十岁,我爹刚死没有多久,别人把我骗到外面,拐到外州县去。他们看见我生得很端正,就把我卖到戏班里头。后来我师傅临死告诉我,是我叔叔害了我的。我学会戏,在外州县唱了好几年,又到省城来。我多方打听才晓得我拐走不到半年妈也就病死了。我们一家的财产果然全落在我叔叔的手里。他现在是个很阔气的大绅士。他也时常来看我唱戏。我还跟着班子到他公馆里头去唱过一回戏。那天是我的小兄弟接媳妇,热闹得很,他们一家人高高兴兴的。还是那个老地方,我都认得。他们自然认不得我。我那个小兄弟倒很神气地在客人中间跑来跑去。其实要不是我那个叔叔狠心,我也是个少爷。……想起来,这都是命。”张碧秀愈往下说,心里愈不好过,后来话里带了一点哭声。他等克安抽完了烟,把烟枪拿回来,无心地捏在手里,继续对觉新说下去。他的眼圈红了,脸上带着一种无可如何的凄楚的表情。他说完,两眼痴痴地望着烟灯的火光。他仿佛在那一团红红的火焰中看见了他的幸福的童年。
“他说的都是真话,我也在外面打听过,”克安含笑地对觉新、觉英说。
“你应当去找你叔叔,跟他交涉,把财产争回来才对。他如果不答应,你就跟他打官司!”觉英气愤地嚷起来。他觉得象张碧秀这样可爱的人不应该遇到那么残酷的事情。觉新没有说什么,只是在旁边发出几声嗟叹。
“四少爷,你心肠倒好。不过请你想一想,象我们这种下贱的戏子,说句话,哪个人肯相信?我又没有凭据。他们有钱,有势。打官司,我怎么打得过他们?”张碧秀痛苦地说。他放下烟枪,在腋下纽取下手帕来揩了眼睛。他觉得心里有许多话直往上涌,多年来压在心上的不平与悲愤在胸内跳动起来,要奔出喉咙。他拿开手帕又往下说:“人家总骂我们不要脸,拿色相卖钱。他们骂我们做眉眼怎样,撒娇怎样,说话怎样,走路怎样。他们不晓得没有一样不是当初挨了多少马鞭子、流了多少眼泪才学出来的。人家只晓得骂我们,耍我们。却没有一个人懂得我们的苦楚,”他说到这里,开始低声抽泣,连忙用手帕遮住了眼睛。
“芳纹,芳纹,你怎么说到说到就哭起来了?”克安怜惜地问道。他便伸一只手过去拉张碧秀的手,想把手帕从张碧秀的眼睛上拉下来。
觉英感到兴趣地睁大眼睛旁观着。
觉新看见克安的神气,知道他们留在这里对克安不大方便,他自己也想早点回家去,便站起来向克安告辞。克安也不挽留。张碧秀听说他们要走,马上坐起来,吩咐小珍道:“小珍,你快去拿个灯来。”小珍匆匆地跑出房去。
觉英也只得走了。他跟着觉新向克安请了安。张碧秀又向他们请安,他们也答了礼。觉新还对克安说了几句安慰的话,才走出来。张碧秀跟在后面送他们。
“这是我的房间。大少爷要进去看看吗?”他们走进厅堂,张碧秀指着对面房间对觉新说。
觉新还未答话,觉英就抢着说:“好,我们去看看。”他不管觉新有什么主张,自己先往那边走去。觉新也只好跟着进去。小珍点好了灯拿着等在房门口。

这是一个布置得很精致的房间,很清洁,不过脂粉气太重,不象一个男人住的地方。墙上一堂花卉挂屏也是克安家里的东西。觉新听过先前一番谈话以后,对张碧秀也有了好感,这时看见他殷勤招待,也只得随意说了几句称赞的话,才走出来。
他们的脚步声、谈话声和灯光惊动了檐下架上的鹦鹉,它忽然扑着翅膀叫起来。张碧秀抬起头指着鹦鹉对他们说:’它在这儿倒多学会几句话,我一天没事就逗它耍。”
觉新随便应了一句,便往外面走了。觉英也没有多讲话的机会。
张碧秀把他们弟兄送进了轿子。
觉新、觉英两人回到高家,在大厅上下了轿。他们还没有走到拐门,觉英忽然赞叹地对觉新说:“四爸眼力倒不差。花了钱也还值得。”
觉新在暗中瞪了觉英一眼,也不说什么话。他只有一个念头:把这件事情告诉二弟去!
觉英回家自然把他在克安那里听见、看见的一切详细地向父亲报告了。克明始终沉着脸,不表示意见。觉英把话说完,脸上还露出得意的神情。但是克明并不对他说什么赞许的话,只说了一句:“你回屋去睡罢,”眼里露出厌烦的眼光,对着觉英把手一挥。觉英只得扫兴地走出房来。他刚走了三四步,就听见他父亲的咳嗽声。他叽咕地自语道:“自己身体这样坏,还要乱发脾气做什么!”这样说过,他觉得心里畅快了许多。
半夜落着大雨。克明在床上忽然被一阵剧烈的腰痛惊醒了。他躺在被里,借着从帐外透进来的清油灯灯光,看见张氏睡得很熟。他不忍惊扰她的睡眠,便竭力忍住痛不使自己发出一声呻吟。他愈忍耐,愈感到痛。而且窗外暴雨声不断地折磨他的脑筋,增加他的烦躁,使他不能够静下心来阖眼安睡。汗象流水似地从他的全身发出来,不到多大的工夫他的全身都湿透了。汗衫渐渐地冷起来。这更增加他的痛苦。他在床上翻来覆去,也不能使自己的痛苦减轻一点。他拚命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量才勉强熬到天明。
天一亮,雨势倒减小了。鸡叫起来。乌鸦也叫起来。克明觉得心里翻动得厉害,他再也忍耐不住便轻轻地爬下床,披上衣服,坐到床前一把沙发上,躬着身子按着腰,大声呕吐起来。这时他也顾不到在床上酣睡的张氏了。
张氏被克明的呕吐声惊醒了。她连忙穿起衣服下床来,惊惊惶惶地走到克明身边去给他捶背。克明吐了一会儿便停住了。不过他的脸色焦黄,精神十分委顿,闭着眼睛在沙发上躺了一阵,才由张氏把他慢慢地扶上床去。
克明上床后,张氏以为他可以静静地睡去了。但是过了几分钟,他忽然大声呻吟起来。仍旧是腰痛。不过这时他却失掉了忍耐的力量。张氏十分惊急,但是也没有别的办法,后来便去唤醒睡在淑英房里的翠环,要她去后面院子里叫醒女佣们烧水煮茶,又要她去把觉新请来。翠环走后,张氏觉得稍微安心一点。
觉新进来的时候,克明已经沉沉地睡去了。觉新在房里坐了将近一点钟,看见克明仍未醒来,便放心地走回自己房里去。他走过桂堂,没有遇见别人,只看见一个女佣的背影走出角门去。麻雀开始在屋脊上叫起来。阳光还留在屋瓦上。天井里充满了清新的朝气。两株桂树昂着它们伞盖似的头准备迎接朝阳。他闻到一股淡淡的甜香,他无意间抬头一看,在浓密的深绿树叶中间已经绽出不少红黄色的小点子。“快到中秋了,”他惆怅地自语道。他走出小门,他的眼光越过天井,看见火夫挑着两个水桶,摇摇晃晃地顺着对面石阶走进厨房去,水不住地从水桶里溅出来。他痛苦地想道:“四妹不能够再活起来了。”他皱起眉毛,低下头往外面走去。他走过淑华的窗下,听见房里有人低声在读英文,这是淑华。琴在改正她的错误的发音。芸又在旁边带笑地说了一句话。这都是年轻的、没有带忧患痕迹的声音。他的心似乎受到这些声音的引诱,他就站在窗下静静地倾听。在这个大公馆里好象就只有这些声音是活的,充满生命的,纯洁、清新的。这些声音渐渐地扫去了他心上莫名的哀愁。他忽然觉得只有这些年轻人才应该活下去,才有力量活下去。这个时代是这些人的。这样一想,他又在怅惘中感到了一点安慰。
他正要拔步走了,忽然看见一个矮小圆脸的少女从四房的饭厅里出来,这是王氏新买来的丫头香儿。她手里捧着面盆往厨房走去。这是天真的面貌和轻快的脚步。他的眼光把她送进厨房。他想:“一个去了,又一个来。起初都是这样!”一种怜悯的感情又浮上来了。他不再停留,便转身往外面走去。他忽然想起应该回房去给在上海的觉慧和淑英写一封信,告诉他们几件事情。
两个多钟头以后,翠环来请他,说是克明要他去商量事情。
“三老爷现在好点没有?”他关心地问道。
“现在好得多了,已经起床了,”翠环带笑地答道。
“那就好了,”觉新欣慰地说,便拿起那个刚刚封好已经贴上邮票的信封站起来。
“大少爷,你给我,我拿出去交给袁二爷他们,”翠环说,连忙伸过手去接信封。觉新把信封递到她的手里,顺口说了一句:“好,那么就难为你。”
“只有大少爷真厚道。做一点小事情也要说‘难为’……”翠环好心地微笑起来。她忽然注意到方桌上大花瓶里的月季花枯萎了,便带笑地说:“今天桂花刚开,我给大少爷折几枝桂花来插瓶,好不好?”
觉新看到了真挚的喜悦的表情。女性的温柔对于他并不是陌生的。他的心虽然被接连的灾祸封闭了,但是那颗心还有渴望。他觉得善良的女性的心灵就象一泓清水,它可以给一个人洗净任何的烦愁;又象一只鸟的翅膀,它可以给受伤的心以温暖的庇护。他的满是创伤的心在任何时候都需要着它。现在意外地他又看见一线的希望了。但是他不能让自己的心走远。他就用感激盖上了那颗被关住的心。他说:“你不是还要回去给三太太做事情?”
“不要紧,我给大少爷做事情也是一样,太太吩咐过的,”翠环刚把话说完,忽然害羞起来,觉得自己脸上发烧,不愿意让觉新看见,连忙把身子掉开,解释似地说:“我等一会儿还要找琴小姐问几个字。”她说了,又自语似地说:“我现在先把信给大少爷送出去。”她也不看觉新一眼,便匆匆地走出房去。
觉新痴痴地站在写字台前面(背向着写字台),望着翠环的背影和遮住了她的背影的门帘,后来忽然惊觉地叹了一口气,便走出房间到克明那里去了。
克明坐在沙发上,似乎没有痛苦,不过脸色黄得难看,精神也不大好,而且不时喘气。
觉新问过病后,便坐下来,同克明谈了几句请医生的话。觉新劝克明请西医来看。克明总说西医宜治外科,不宜治内科,不愿意请西医诊病,而且他已经差人去请罗敬亭了。觉新看见克明意志坚决,也不敢多劝。
克明又谈起家庭间的事情,也谈到过中秋节的准备,他吩咐了觉新一些话。觉新和张氏看见他的精神不好,几次劝他休息,他总是喘着气继续说下去。最后谈到克安们提议卖公馆的事,他愤慨地、坚决地说:
“爹不愿意我们一家人就这样地分散,他的遗嘱上就说得明白,无论怎样不可以卖掉房子。他们这些不肖子弟拿了爹的钱,又不听爹的话。不管他们怎样在外头说闲话,我决不答应卖房子。他们要卖房子,除非等我死掉!”
以后就是一阵咳嗽和喘息。张氏连忙去给他捶背。这个“死”字吓坏了张氏和觉新。他们只有忍住悲痛温和地劝慰一阵。后来罗敬亭就来了。
罗敬亭看了脉,说克明的病不重。他开了一个药方。但是克明服了药,也不见有什么效验。
罗敬亭每天来给克明看脉,每天换一个药方。克明服了二十多天的药,觉得好了许多。不过气喘还没有止。他就在家里养息,连律师事务所也没有去过一趟。
中秋节后十多天的光景,一个睛天的午后,觉新从亡妻李瑞珏的墓地回到家。他一个人在房里对着亡妻的照片坐了好久。照片下面花瓶里插了几枝盛开的桂花,旁边还有两碟瑞珏生前爱吃的点心。他在心里对亡妻讲了许多、许多话。天黑了不久,克明忽然差翠环来叫他去。克明在寝室内跟张氏讲话,看见觉新进来,便亲切地招呼他坐下,向他絮絮地问起外面的事情。他把一些值得提说的事告诉了克明。克明含笑地听着,精神似乎还好。
觉新后来谈起克安要卖掉商业场股票还没有找到买主的话。克明忽然皱起眉头没头没脑地问道:“听说三姑娘进了学堂,怎样不对我说一声?”
觉新仿佛挨到迎面一下巴掌,一时答不出话来。他惊诧地想:“三妹上课不过一个星期,三爸在屋里养病怎么就会知道?”他看见克明收了笑容带了不满意的眼光望着他,他的脸发烧了,他有点惶恐地辩解道:“这是临时说起的,三妹还是补考进去的,所以上课还不到一个星期。我看见她有志气,让她闲在家里也不大好,便答应了她。妈也是这个意思。我因为三爸人不大舒服,所以没有敢告诉三爸。”
“不过姑娘家进学堂读书总不大好,其实女子也用不着多读书,只要能够懂点礼节就成了。况且又是我们高家的小姐,”克明不以为然地摇摇头说。这一来仿佛搬了一块大石头压在觉新的心上,觉新的脸色立刻变了。他惊惧地望着克明,不知道怎样回答才好。克明又往下说:“这是陈姨太来说的。今早晨你四爸来谈事务所的事情,也提到三姑娘上学的事,他也很不赞成,他要我命令三姑娘休学。”
这个打击太大了,觉新有点受不了。他半意识地反抗道:“这是妈答应了的。”他已经说过了这句话,这次重说一遍,他还加重了语气。翠环站在屋角替他捏了一把汗。她也替淑华着急。
克明不作声了。他好象没有听见觉新的话似的。其实他是听见了的。他在思索。他的脸色也在改变。他也受到了打击。不过这并不是直接由于觉新的话,只是他因这句话联想到别的许多事情。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在维护些什么呢?这是一件不可宽恕的罪过吗?他为什么又容许了那许多不能饶恕的罪恶?克安做了些什么事?克定又做了些什么事?他为什么不阻止他们?他为什么宽恕了更大的罪恶,却不放松小的过失?一个侄女跳井死了,他为什么不能够救她?而且他自己的女儿私逃了,他也管她不住!他还有什么资格来管他的侄女?她不听他的话,又怎样办呢?……他现在完全明白了。他没有资格在这件事上面说话了。这个认识真正地伤了他的自尊心。他明白了他自己的弱点。他再没有勇气驳斥觉新的话了。他感觉到疲倦,没法提起精神来。他便掩饰地说:“既然你妈答应,就不提了。”
这句话对觉新和翠环,都是陌生的。他们想不到这件事就如此轻易地得到了解决。觉新心上的石头移开了。翠环的紧张的心也就宽松了。但是他们却没有注意到克明脸上那种可怕的倦容,也看不出来克明突然显得十分衰老了。
“明轩,还有一件事情,也是你四爸来说的,”克明有气无力地慢声说:’他说起老二跟一些朋友在外面办什么新思想的报纸,发些过激的议论,得罪了不少的人。他要我把老二喊来教训一顿。他还说近来外面风声不好,这样闹下去将来说不定会有危险。他的话也有道理。不过我近来精神不大好,我也管不了多少事。而且现在年轻人变得多了。我也难懂他们的心思。我看老二人倒还正派,就是年少气盛,性情倔强。你应该好好地劝诫一番,要他还是埋头多读几年书,不然找个事做也好。在外面办报交朋友,总不是正事。”
觉新只是唯唯地应着。他大体上是赞成克明的意见的。他希望觉民听从这个意见。因此很愿意把克明的话转告觉民。但是他又知道觉民一定不会听从克明的话。他自己害怕跟觉民辩论,他从来就辩不过觉民。觉民可以在书本中找出许多根据,他自己却只能够拿一些琐碎的顾虑作护符,他不能够把真实的情形对克明直说,但是他又觉得不应该完全瞒住克明。他踌躇着,他的空泛的应声泄露了他的彷徨。
克明似乎猜到了觉新的心思,停了片刻他又说:“我看应该想个办法。老二固执得很。你劝他,他未必肯听。”
“是的,我平日说话还说不过他,”觉新坦白地说。他觉得应该想一个办法,但是他始终不知道适当的办法是什么。近一两个月来他为这个问题费尽了心思。他得到的结果只是——焦虑,无法消除的隐微的焦虑。
“我听说他们的报社就在商业场楼上,是不是?”克明又问道。
“是的,”觉新顺口答道。
“我看,你可以找个借口,要他们搬出去。他们不见得马上就找得到新地方。这也是一个办法。你看怎样?”克明有点把握地说。
“好,我就照三爸这个意思办。到这个月底我就要报社搬家,”觉新爽快地答道。他好象披开缠住他身子的荆藤脱身出来了。他并不仔细思索。他以为他已经有了适当的办法。他的脸上也现出了欣慰的喜色。
觉新还在克明的房里坐了一阵才告辞出来。他走过淑华的窗下,听见淑华在房里读书,声音进到他的耳里,他觉得非常愉快,他又觉得心上很轻松。他想看看淑华,还想把克明的决定告诉她,因为这也可以说是淑华的胜利:克明也允许她进学校了。他愿意在这时候把这个消息告诉她,作为一种鼓励。
他兴奋地走进淑华的房间。淑华俯在签押桌上专心地读书,绮霞坐在旁边一把靠窗的椅子上动针线。绮霞看见觉新进来连忙站起,带笑地唤了声:“大少爷。”
淑华知道觉新进来,便也唤他一声。她并不掉转身子,只是略略抬起头,眼光仍旧停留在面前摊开的书本上。
“三妹,你现在倒很用功了,”觉新走到签押桌前,站在淑华身边,温和地称赞道。
淑华快乐地侧头对他一笑,这是衷心的微笑,好象这时候她整个身体里就装满了喜悦,而且这是一种带着自信的光明的喜悦。她满意地笑着说:“我上课晚了。不用功怎么赶得上人家?我既然自己要读书,就应当把功课弄得好一点,争一口气。”
“这倒是真话,”觉新同意地说。他看见淑华又把头埋下去,停了一下便继续说:“我刚才在三爸屋里头,三爸问起你进学堂的事,他说,既然妈答应了,他也就不反对了。想不到三爸倒这样容易说话。以后你也可以安心读书了。连三爸都答应了,别人的闲话更不必害怕了。”
淑华又抬起头,满脸喜色地说:“这一回连我也想不到会这样顺利。你还怕会有许多麻烦。要不是我大胆一点,恐怕等十年都会没有办法。我今天真高兴。”淑华的确没有说假话,觉新从来没有看见她象今天这样快乐过。自然以前淑华的脸上总是带笑的时候多。不过今天的笑容略有不同。觉新在她今天的笑容上看不见过去,那上面只有现在和未来,尤其是未来。
“你从没有进过学堂,我还怕你会觉得不惯,”觉新感到地说。
“你害怕我觉得不惯?”淑华高兴地哂笑道。“我一进学堂,什么事情,什么东西都是新奇的,都叫我高兴。同学对我都很客气。有几个人对我很好,下了一堂课就过来找我谈话。尤其是跟我同桌子的那个学生,她叫做王静于,她怕我新来,听讲跟不上,她总是给我帮忙。你们都想不到,许多同学都很好,很有趣味。先生讲书我也听得进去。我下了课还有点不想回家。”淑华快乐地笑起来。
“真的,我从没有看见三小姐这样高兴过,她每天回来说起学堂,总是笑得嘴巴都合不拢来,”绮霞带笑附和道。
“这倒是好的。年轻人应该象这样高兴才对,”觉新满意地说。
这时周氏在房里高声唤绮霞。绮霞答应着,匆匆地走了出去,但是很快地又走回来。她看见觉新还在跟淑华讲话,便惊惊惶惶地打岔道:
大少爷,太太喊你就去。枚少爷要死了。”
觉新脸色突然一变,他痛苦地说:“怎么会这样快?我前天还去看过,好象还很好嘛。”
淑华吃了一惊,便阖了书站起来。她跟着觉新穿过饭厅,到了周氏的房间。
周氏穿着家常衣服,正在系裙子,看见觉新进来便激动地说:“明轩,外婆刚才差人来报信,枚表弟靠不住了。已经晕过去一回。我同你就到外婆那儿去一趟。外婆现在一定很难过,我们去劝劝她老人家也好。真是,偏偏这些事情会接二连三地一齐来。我已经招呼提轿子了。”她又叮嘱淑华道:“三女,你小心家里的事情。我晚了,说不定今晚上就不回来了。”
淑华爽快地答应了。她把周氏送到堂屋门口上了轿(觉新在大厅上上轿)以后,回到自己的房里,想到她的枚表弟,不觉怜悯地(而且带点愤概地)叹了两口气,然后她又吩咐绮霞道:
“我明天大清早就要起来上学堂。万一打过二更太太还没有回来,我就要睡觉了。你小心看屋罢。”
淑华在签押桌前坐下来,翻开课本,慢慢地又把心放到书上去了。
觉新和周氏的两乘轿子就在周家大厅上停下来。他们出了轿子连忙走到里面去。
芸刚刚从过道里走出来。看见他们,连忙走下台阶来迎接。她走到他们面前,行了礼,招呼道:“大姑妈,大表哥!”还说了一句:“枚弟真苦……”不能够接下去,就抽泣起来。
“芸表妹,你不要难过,枚表弟现在怎样?”觉新安慰地问道。
“我也说不出来。正在喂他吃药。样子真怕人。枚弟妹总是在哭。我怕看下去,才跑出来的,”芸揩着眼睛呜咽地说。
觉新和周氏都不再说话。他们跟着芸进了枚的房间。
房里灯烛辉煌,却没有一点喜悦的气象。周伯涛背向着窗户站在书桌前面。周老太太坐在藤椅上。陈氏、徐氏、杨嫂、冯嫂等人都站在床前。周氏和觉新跟他们打了招呼,也不讲什么客套话连忙走到床前去看病人。
枚少爷那张纸一样白和瘦脸摆在垫高了的枕头上;一双眼睛失神地睁着,好象看不见什么东西似的;嘴微微张开,喉咙里咕噜咕噜地在响。枚少奶俯着身子,小心地用一把小匙将药汁喂进他的口里去。她一面喂药,一面掉眼泪。他一口一口地勉强吞着。然后他把头微微一摇,眼皮也疲乏地垂下来。
“你再吃几口罢,药还剩半碗,”枚少奶端着碗温柔地小声劝道。
枚又把眼睛睁开,看了看枚少奶,疲倦地哑声答道:“我不吃了。……我心里难过。”
“你再忍一会儿,药吃下去就会见效的。你再吃两口好不好?”枚少奶忍住悲痛柔声安慰道。
“也好,我再吃,”枚温和地答道,他好象在对她微笑似的。枚少奶把盛了药汁的银匙送进他的嘴里,他吞了一口,却伸起手捏住她那只手不让它拿回去。他依依不舍地望着她说:“我对不起你。我害了你一辈子。我真不愿意跟你分开……”他说到这里,泪水把他的眼珠完全遮盖了。
“你不要难过。你不吃药,就闭上眼睛睡一会儿也好。你不要再说话,你说得我想哭了。”枚少奶起初忍住泪安慰他,后来她终于抽泣起来,就把脸掉开,不让他看见她的眼泪。她把药碗递给冯嫂,那只拿着银匙的手还捏在他的手里。
他眨了眨眼睛,泪珠从眼角慢慢地往耳边滚下来,他又说:“我没有别的事情。……我想起来实在对不住你。年纪轻轻就让你守寡。……你肚子里头不晓得是男是女?要好多年才长得大?也够你苦的了!……不过二姐人好,她会好好待你。……你脾气也要改一改,我才放得下心。”他看见枚少奶满脸泪痕,埋着头啜泣,他觉得心里很难过。他的心被一阵强烈的生的留恋绞着。他不忍再看见她的痛苦,勉强闭上了眼睛。但是他刚刚把眼睛闭上,又觉得心里翻动得更厉害。他又睁开眼睛,把枚少奶的手捏得更紧。他听见有人在旁边低声讲话。就把失神的眼光移往床外去。他忽然瞥见了觉新的带悲痛表情的脸,忍不住大声唤着:“大表哥。”他只叫了一声,他也听见觉新的回应。他激动得厉害。他的自持的力量完全失去了。他哇的一声,喷出一口鲜红的血来。血花往四处溅,被盖上,枚少奶的手上和衣袖上,他自己的颊上和嘴角都是血迹。众人惊惶地看他,唤他。他已经晕过去了。
枚少奶也不顾那些血迹。她差不多扑倒在他的被上。她哀声唤他。别的人都围在床前,带泪地唤着。周伯涛和周老太太也过来了。他们唤了片刻,枚才又把眼睛睁开,茫然地望了望他们。他的眼珠似乎也转动不灵了。他把嘴一动,又是一口血。于是他放弃似地把手从枚少奶的手上放下来。他的头还略略动了两下。他又轻轻地吐一口气,就永远闭上了眼睛。任凭他们怎样苦苦地唤他,他也不醒过来了。
房里起了一片哭声。枚少奶哭得最惨。她跪在床前踏脚凳上,抓住枚的一只冷了的手,头压在被上,哀哀地哭着。芸站在旁边用手帕盖着眼睛哭。周老太太坐在藤椅上哭,但是不久就被周氏劝止了。陈氏站在床前数数落落地哭着。冯嫂也是这样一面哭,一面诉说她的小姐(枚少奶)的命苦。徐氏低着头在抽泣。她看见周氏止了泪去劝周老太太,她也过去劝陈氏。然而陈氏的悲哀太大了,而且悲哀中还含着不小的怨愤。周伯涛一个人立在书桌前,眼睛望着床上,没有主意地呜呜哭着。
觉新含着眼泪看见了这一切。他没有哭出声来。他的悲痛全闷在心里,找不到一个发泄的机会。他的眼泪似乎是在往心里流。他的伤痕也是在心上。他好象是在看他自己的死亡。死的应该是他自己的一部分的身体。这是他的第几次的死刑了。一次,一次,他都忍受着,把这看作不可避免的命运的一部分。他的理智并没有欺骗他,他早就预料到这样的结局。但是他的性情、他的生活态度毁了他,使他甚至不敢做任何挽救的事情。现在望着这个无力地躺在床上的死者,他又想到过去几次的损失,他觉得这是对他的最后的警告了。那些哭声就象可怖的警钟。在他的耳里它们另有一种意义。
哭声渐渐地小了。后来只有枚少奶一个人嘶声哑气地在那里哭。周伯涛满面泪痕地在房里踱来踱去。陈氏和周老太太、周氏们在商量办理后事,周伯涛却不去参加。
房里开始了一阵忙乱。人们进进出出地走个不停,做一些必要的工作。周贵被差到各家亲戚处去报信。觉新刚刚指挥了女佣把帐子取下,周老太太又请他出去挑选棺木。他不假思索。就一口答应下来,仿佛这是他的义务。他走出过道看见天空中一片红光,他没有注意。后来走到大厅上听见人说起“失火”,他也不去管火起在什么地方,便匆匆地走进了轿子。
他买好棺材,又回到周家。他在轿子里听见轿夫们谈着关于火灾的话。他正被痛苦的思想压得紧紧的,也无心再管别和事情。他的轿子进了周家,他刚在大厅上跨出轿子,就看见袁成向着他跑过来,惊慌地对他说:
“大少爷,袁成等了你好久了,商业场失火,烧得很凶,先前有人到公馆里头来报信。袁成赶到这儿来,大少爷刚出去一会儿。”
这真是一个晴天的霹雳!觉新的心乱了。他痛苦地望着天空。红光盖了半个天。一阵风迎面吹来。他想:“完了!怎么灾祸都挤在一个晚上来逼我?”他觉得头和心都在发痛。他吩咐轿夫道;“你们就在这儿等着,我马上就要到商业场去。”
觉新走进里面。周氏看见他,不等他开口,便说:“明轩,怎么办?商业场失火了!你要去吗?”
“妈,我就去。枚表弟的事情我不能管了,”觉新半惊慌半痛苦地小声答道。他又去跟周老太太、陈氏等说了几句话,便匆匆走出房来。没有人送他。他走过天井里,忽然觉得枚就在身边对他讲话。他吃惊地掉头四顾,有点毛骨竦然了。
觉新刚坐进轿子,袁成忽然跑过来问他:“大少爷,要不要袁成跟你去?”他用同情的眼光望着觉新。觉新不假思索,回答道:“不必了,你就在这儿服侍太太罢。”觉新坐上轿,便催轿夫放开脚步飞跑。他的脑子里只有一个火字。他的眼前就只见一片红光。风不时卷起了上轿帘,吹进里面来。天空没有一点雨意。他的轿子正迎着红光走去。一些人在轿子前后奔跑,口里还在讲话。他听见前面那个轿夫在自言自语:“偏偏今晚上又吹风。这样烧起来,怎么救得了?”他心里愈加着急。他只有默默地祷告,希望火势不要扩大。
轿夫顺着觉新熟习的街道走。平日这些街道在夜间都是冷清清的,现在却显得十分热闹。许多人一面讲话,一面大步急走,都朝着同一个方向走去。轿子渐渐地逼近了商业场,觉新的心也跳得更厉害了。他渴望着立刻就到那个地方,但是他又害怕到了那个地方会看见比想象中更可怕的景象。轿子转了弯,他抬起头已经可以看见火光了。这是真正的火的颜色。火焰不住地往上冒,火熊熊地燃着。风煽旺了火势。火老鸦到处飞舞。这个景象杀死了觉新的希望,他在轿子里脸色变得惨白了。
他听见一片嘈杂的人声,这里离商业场还有三条街光景。红光照亮了街道。无数黑压压的人头在前面攒动。一直望过去,火光挂在天际,挂在黑暗的房顶上就象一片晚霞。轿子愈走愈慢,轿夫们的脚步也乱了。有人在推动轿子,还有人在旁边发出怨声。
“轿子过不去,打回头走!”前面一个警察拦住轿子吩咐道。
“我们大少爷在商业场事务所里头做事,”前头那个轿夫接口说。
“你自己看看,那么多人,前面街上还有很多东西,你怎么过得去?”警察板起面孔说。
觉新知道再争论也没有用处,便在轿子里吩咐道:“老王,你就把轿子放下来,等我走过去看看。”
轿夫们顺从地把轿子在街中放下。觉新下了轿,嘱咐轿夫把轿子停在街旁等候他。他一个人急急地往前面人丛中走去。
穿过拥挤的人群并不是容易的事。后面有人在推动,前面的人又不肯前进,有时还往后慢慢地退下来。觉新被夹在这样的人丛中。他觑着缝隙挤路,用力推开别人的身子,他的耳里充满了旁人的议论和骂声,他也不去管这些。他花了很大的功夫才挤过一条街,这时他的内衣已经被汗水湿透了。
火光离他的眼睛愈近了,仿佛连他的四周也罩上了那样的红光。在他的想象中他似乎还听见了毕剥毕剥的燃烧的声音。满街都是人。满街都是箱笼许多面孔都是他熟识的。商店的伙计们看守着堆在街旁的箱笼被褥,兴奋地向人诉说不幸的遭遇。空手的人指着火光唉声叹气。有的人疯狂地四处奔跑,找寻熟人。有的人还抱了铺盖提着箱子狼狈地从前面跑过来。
“水龙怎么还不来?难道要看它烧光吗?”觉新听见一个人愤慨地说。
“水龙早来了,没有水又有什么法子?”旁边另一个知道事情较多的人答道。
“打水来不及,就该爬上房子去拆屋断火路,”第三个人不满地插嘴说。
“爬房子,说得好容易!哪个人不爱惜性命!每个月只挣那几个钱,喊你去干,你肯吗?”第二个人又说。
“好在商业场四面都是很高的风火墙,不怕火延烧出来。我看他们的意思就是让它关在里头烧,烧光了就算了。不然两三架水龙放在门口怎么动都不见动一下?”第三个人仍旧不满意地说。
觉新听见这个人的话,仿佛胸口上挨到一下猛拳。他有点木然了。他昂起头看火。火老鸦飞满了半个天。火焰一股一股地不断往上升。颜色十分鲜艳。连眼前无数黑的人头上也染了火的颜色。地上是火,空中是火,人的心上也是火。他怀着紧张的心情再往前面走去。但是这一次他失败了,他的精力竭尽了。他挤在人丛中,不能前进,也不能后退。他的脑子里充满了火。他只想着火的毁灭和力量。他时而被人推到前面去。时而又被人挤到后面来。他起初在街心,后来又渐渐地往右面移。他的脸通红,头上满是汗珠。脑子仿佛在燃烧。全身热得厉害。
忽然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触到他的臂上,他也不去注意。后来这只手抓住了他的右边膀子。接着一个声音唤起来:“大哥!”他侧过头,觉民红着脸满头大汗地立在旁边,问他:“你来了多久了?”
他不直接回答觉民,却带点惊喜地问道:“怎么你也跑到这儿来?你来看失火吗?”他忘记了利群周报社的事情。
“我来看我们的报社,我跑来跑去都进去不了,”觉民直率地说。他的脸上带着焦虑的表情。
“你们的报社?”觉新顺口念道,他马上记起了克明对他说过的话。
“现在一定烧光了,我来了一点多钟,都没法进去,”觉民激动地答道。
觉新忽然嘘了一口气,他想:一个难题算是解决了。他问觉民道:“东西都没有抢出来吗?”
“我还不知道,说不定起火的时候有人在里头。我还没有碰到他们。街上人太多,找熟人真不容易。想不到我居然碰到你,”觉民答道。他又关心地问觉新:“你呢?你在事务所里还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账簿没有**来吗?”
觉新皱皱眉头答道:“账簿倒**来了。也没有什么重要东西。我的东西总是带来带去的。不过四爸今天交给我一千块钱的股票,我就锁在抽屉里头,忘记**来。这倒有点讨厌……?
“这有什么讨厌?这又不怪你,未必还要你赔?”觉民插嘴说,他不愿意再听觉新那些过虑的话;“而且股票现在也不值钱了。”
人丛中忽然又起了一阵骚动,他们只顾讲话,没有注意就被挤到了街边。
“你还不知道他的脾气。还有四婶同陈姨太她们的存款,这一来她们不晓得会吵成什么样子?我真害怕她们!”觉新站定后,望着火光痛苦地说。火势并没有减弱,而且象放火炮似地无数亮红色的火星冲上天空来,往四处飞散。人们疯狂地无缘无故乱叫,乱挤。
“你平日就爱管那些事情,真是自讨苦吃。她们的事情是管不得的,你应该留点时间做别的事,”觉民同情地抱怨道。
“你并不了解我的处境。你想想看:我又能够做些什么事?”觉新痛苦地分辩道。“我跟你们不同,我并没有你们那种福气。”
觉民自然不同意觉新的见解。他正要辩驳,忽然听见前面有人唤他的名字,便朝前面一看。三角脸的张惠如正向着他走来。他连忙高兴地迎上去。
“你什么时候来的?还如怎么不在这儿?”觉民问道。
“我来得晚一点。我是从裁缝铺里来的,”张惠如激动地答道;“我没有看见还如,刚才碰到陈迟、汪雍他们,他们说还如同存仁拿了东西先回去了。起火的时候,他们都在报社。当时听见说失火,看见人乱跑,他们也很惊慌。不过东西都拿出来了,就只剩些家具。”他的脸上并没有焦虑的表情。
“不过报社一烧,什么事情都该停顿了,”觉民不愉快地说。
“你担心什么?我们有这样多的人!我包你不到两个星期,什么事都会弄得很好。周报的校样并没有烧掉,连一期也用不着停。我们家里头可以做个临时办事处。”
“很好,到底是你比我有主张,我刚才真的点慌了,”觉民满意地称赞道。
“那么我们就去把陈迟他们找来,我们一起到存仁家里商量去。他们就在前头,”张惠如兴奋地说。
“好,我也没有别的事情,”觉民爽快地答道。他回头一望,看见觉新还立在他后面,便带笑地问道:“大哥,你还在这儿?你不回家去?”
觉新点点头答道:“我就回去。你先走罢。”
“我看你精神也不大好,其实站在这儿也没有什么意思。你横竖走不到前面去。你还是回家休息一会儿罢,”觉民关心地劝道。他又说一句:“我先走了。我等一会儿就回家。”他说完也不等觉新回答,便挽着张惠如的膀子挤进前面人丛中去了。
觉新痴痴地望着觉民的背影。起初他还看见觉民的头在一些较低的头上晃动,后来前面起了一阵拥挤,有三四个人边走边嚷地从人堆里钻出来,觉新的膀子也被他们推了一下,等到他站定的时候,觉民已经消失得无踪无影了。
觉新站了一阵,觉得闷热难受,打算转身回去。他回头一看,后面也是密密麻麻的人,只见无数的头在动,又听见乱哄哄的人声,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事情。他的勇气又消失了。他神情沮丧地站在那里,让别人把他挤来推去。他自己不用一点力气,慢慢地被后面的人推着前进,他一偏一歪地居然又走了半条多街。他忽然在一家关上门的店铺的檐下,遇见了事务所里的一个杂役。他大声唤着那个人的名字,连忙奔过去。
那个杂役看见是觉新,不等觉新开口,便张惶地诉苦道:“高师爷,不得了!就要烧光了!我就只抢出一口箱子同一床铺盖。你去看过吗?真象一个大炉子,关着炉子门烧。我活了一辈子就没有见过这样大的火,又贯着风,火比人还跑得快,我争点儿就跑不出来了。”他手里提了一口小箱子,腋下挟了一床被,说话的时候,脸上还带着恐怖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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