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断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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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前,那还是一个冬天的傍晚,我到西郊的蓝靛厂,去寻觅我的青春。
人,上了年岁,便总是记得住久远的事,而忘却眼前的事,而每当回忆往事的时候,便又会增添些许惆怅。
一九四九年的这个季节,我和戏剧学院、美术学院的好多同学,曾经在那里参加过土地改革。隔了好几十年以后,颐和园倒不断去的,但园南的这些村落,从来没再去过,印象已经很淡薄了,只留下火器营,东冉村,老营房这些斗地主,分田地的村名了。但那时,好年青,不到二十岁,就投入热火朝天的革命了。而且,经常就是一个人,单枪匹马,进村发动群众,访贫问苦,搞阶级斗争。
那时候,这里是真正的郊区,除了蓝靛厂是个较大的村子,其它村子也就二三十户,和最近村子的距离,也要相隔里把路几里路的样子。这中间便是一片平坦的冬麦田,间或有些高高低低的土丘,无非河堤坟茔之类。是个很荒凉的郊野,刮起风来,便是滚滚的沙尘。
那天,在万泉庄看了一位朋友以后,看看时间还早,偶尔灵机一动,生出这个旧地重游的主意来。也许,能碰上一个熟识的面孔,共同回忆青春年华,重温旧梦,该多好呢!
但当我跨过那道长河,我就迷路了。因为眼前的一切,和我记忆中的印象,毫无共同之处。这里根本不像农村,而是城市的一部分。我顺着河旁边的马路行走,大方向是不会错的,如果我没记差的话,这就该是从玉泉山流下来的清水河了。“提起来宋老三,两口子卖大烟… … ” ,当时我在土改期间,还收集过民歌,这条河就在这首歌里唱过的。
其实,我没有一个必去的目标,也没有一个可访的故旧,只是想重温一下四十年前的我罢了。那时简直是日以继夜地,曾经在这一带风风火火搞过土改的。我追上一个行路人,问他:
“到蓝靛厂怎么走?”
他大概急于下班回家:“这就是蓝靛厂。”
“那么火器营?”
他手一挥,态度就不甚友善了:“往北去找找。”
“那么镶蓝旗呢? 也许原来是叫这个村名的。”这村名我一点把握也没有,四十年来磨掉了太多的记忆。那时,我曾在这个小小的村落蹲点,做过土改普查,划阶级,定成分,很忙碌地工作过一阵子的。是个旗人居多数的村子。村里的妇女以挑补花为业,都是非农业人口,在我印象里,那次土改,她们好像不是分田分地的重点,领导只是要我们一般地发动群众,才把我们这些大学生分配到这些村子工作。
“你这个人,连地名都不知道,还问什么路?”这个人把我埋怨两句,扭头就匆匆走掉了。我愣住了,怎么惹得他不高兴呢?
我又问了些行路人,有说往东的,有说往北的,莫衷一是。也怪了,都是一张张冰冷的面孔。固然这里变化太大,除非老住户,新搬来的居民,是不会熟悉古老年代里的旧地名。但也大可不必生言冷语对付一个问路的人呀!
冬天,天黑得早,沿途的路灯都亮了。我想折回去,有点不甘心半途而废,继续找下去,又有点不知往哪里举步的踌躇。这时候,在我身后有人轻声地问我,“先生,您找哪儿呀?”
回头一看,在朦胧的夜色里,和我对话的,是位年纪轻轻,却拄着手杖的姑娘,面貌和善,仪态大方,也就二三十岁的样子。看她穿着工作服,还戴着工作帽,便知道也是刚下班的工人了。
这年头,人们脾气都比较冲,问路碰了几个软的硬的钉子以后,也有些沮丧,何况天色已很晚了,郊区的末班车收得早,千万别耽误了我回城。但是,她亲切的笑音,温和的口吻,使我觉得她是个可以信赖的人,于是索性把来意对她说了。
我想她会笑话我这个人很怪,不是找人,而是找一个地方。
但站在路灯下的她,好像能够理解我,同情我。“您也不是一定要找什么人,只不过想看看过去呆过的地方,我不是这里的老居民,不知道你说的那个村子。不过,你讲的那些旗人家,往前不远,倒有几家,我领您去打听打听吧!”

我心想,总算碰上好人了,连忙谢谢她,“你太好了!”
她走在前面,我跟着。暮色渐渐地浓重起来,我很惊讶这原是一片冬麦田和寥落村庄的郊野,现在却成了到处是工厂、学校、机关、商店的城市,连一块比较空旷的开阔地,也看不见了。
我一边走,一边赞叹:“这里真是变化太大了!”
“是这样的,我每天要走着上下班,别的不说,就这条路,几年前还坑坑洼洼,高高低低,如今多平整,多宽敞啊! 早先,这里,还是四季青的菜地。更早先,兴许是您所说的平川地了。”
我对这位领路的女同志说:“我们四九年在这搞土改的时候,这里是荒郊野外,人烟稀少的地方。那时,工作队有规定,晚上不许我们单人外出,除了怕坏人报复,最主要的,是怕野树林和草窝子里的狼,冲出来袭击人。那时家家墙上,都画着大白圈,就是为了吓唬狼的。”
她站住脚,回过头来,似乎不相信我说的这些。“您真像讲《天方夜谭》一样!”
没想到她对于文学书籍,还有一点兴趣。“你还爱好看这种神话故事?”
她顿了一下,然后告诉我:“我从来没看过,只是听电台广播过。”
我接着讲我当年的见闻。“老居民肯定知道,那时在麦地里,发现野兔,野鸡什么的,不是什么稀奇事。那时,我们就像你一样,夜晚出门,都要带根棍子防身。要不然,山里窜出来的狼,除了叼羊叼猪,还从人背后搭在你肩膀上,一回头,正好咬着人的脖子。”
“哦,天哪!”她显然吃了一惊。
“我不是骗你。其实,那时,我们谁也没碰上过,但都这样防备着的。”
她沉思地说:“幸亏我没生在那时候,要那样的话,可真就寸步难行了。”她大概很为现在这条宽阔的大马路自豪,说话间加快了脚步。
看她走路的样子,不像是个不很健康的人,干嘛手里拿着一支手杖。我追上一步问她:“你是不是腰腿不怎么利落啊?”因为,前些日子,我扭伤了腰,也拄了一阵手杖的,我有这方面的经验。
她停下来,微笑着,“我——— ”
“姑娘,也许我不该问,你为什么要拿着一支手杖呢?”
“难道您没看出来?”
我有点纳闷:“看什么?”
“您没注意到我的工作服上的厂名?”
天色已经很黑,我仔细辨认,也就看出“福利工厂”几个字。因为在我印象里,这类厂子总是和残疾人联系在一起的,可站在我面前的这位年青姑娘,和我在别处见到的下班女工,除了这根手杖,没有任何差别呀! 忽然间,我猛醒过来,“姑娘,你大概是个盲人吧?”
这个温婉的女孩子,点了点头。
我直向她表示抱歉,连声道对不起,埋怨我自己:“怎么能好意思让你为我领路?”
“没关系的,大爷,我听到您在马路上,问了好几个人,都不怎么搭理,我就跟你过来,帮您找到您要找的地方。就在前面不远,我陪您去打听打听——— ”
我激动地握住这年青人的手,不知说什么好。
大家都晓得有句“问道于盲”的成语,但却在这位姑娘身上,得到了一个相反的证实。我在那些明眼人嘴里,得不到回答,却从她这里获得了回应。她虽然看不见这斑斓的大千世界,但却有一颗特别明亮的心。
其实,那天我到底也没有找到我要去的目的地,但我一点不觉得遗憾,因为我不但认识了一位盲人朋友,还明白了一个真理:只要心地永远是明亮的善良人,哪怕她是盲人,也会给这个世界带来温馨。也许,不是那样热烈,但若是每一个人都这样待人如己,而不是冷冰冰的话,无数的温馨汇聚在一起,也会成为熊熊大火的。
我记住了那个冬天的傍晚,那位盲女孩带给我的温馨,那一刻的温暖,至今我还能在心里体味到。这世界所以可爱,正是因为有这许多可爱的人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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