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围炉赏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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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跟陆晚晴预料的差不多,李隆基并没有彻查此事,不了了之而已。因为根本就找不到那个侍卫和老太监了,大概他们已经去见阎王爷了吧。
大家都心知独明,反正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自己也该更清楚了吧。
要过年了,就在这几天,这冬天的第一场雪纷纷扬扬地飘洒而下,如同精灵般快乐地在人间起舞,飘洒着自己的风情。就在这第一场雪的时候,边关传来了振奋人心的消息,突厥部族内乱,撤兵修好,唐军大胜,即将归来。
自从薛君寒走后一直心情不佳的陆晚晴,现在才终于开心了起来。盼着他归来的心情犹如离箭思归,油子思乡,每一夜都会在梦中乐醒。
这一夜,她又从梦中醒来,窗外雨雪霏霏,纷纷扬扬,雪光把夜空映衬地有如白昼一般。静谧中传来雪花沙沙的坠地声、积雪压断枯枝的声音,风声嘶吼的尖叫,醒来后,再难入睡。
她披衣而起,起了兴致赏雪。抱了暖炉,一个人到晚晴楼外的映雪亭坐着。炉火暖融融的照亮了她朦胧的脸颊,一片虚幻莫名的迷离。
漫天的雪花飞扬,如柳絮,如盐粒,如飞花,轻盈地随风摇摆,时而飘落在她的脸颊上,一片沁心的冰凉。
陆晚晴正惬意地很,突然一道黑影划过天空,如同长鹰划过天空,矫健灵敏,气度非常。
陆晚晴一阵惊讶,还没反应过来呢,就见那人影已落在了她面前,玄色衣袍,深蓝如湖水梦一般的眼睛,深刻的五官,淡然的表情,竟然是忘尘。
“忘尘,这么好兴致,半夜来找我聊天?”她笑呵呵地递上一杯茶给他。
忘尘没有说话,接过她递过来的茶水,坐下,慢慢啜饮着。小火炉闪动着淡淡的红芒,火光在他刚毅的脸上跳跃,明暗不清,看不出他的表情。他就那样静静地坐着,仿佛一座失了心魂的雕像,又仿佛沉浸在太深太深的思绪中,将周围的一切都抛到了脑后。
陆晚晴没有打扰他,兀自看着飘雪,喝着清茶。缭绕的烟雾腾起,清茶的芳香慢慢地渗入心扉,温暖中带着惬意。
“太子他……快要下台了……”他说了这么一句,又停了下来,仿佛不知道说什么似的沉默起来。
“然后呢?你不知道该做什么了吗?还是,因为离目标太近了,反而无所适从?”对于太子的下台,她一点意外也没有,毕竟这些史书上都有记载。他如何下的台她一点都不关心,她现在想知道的,只是武惜尘——她面前的男人怎么想的。
忘尘抬头看着她,目光迷离,竟有种孩子般的无措和迷茫,仿佛被牧人抛弃的羔羊一样在无边的野外晃荡却始终找不到家的方向。陆晚晴心中一悸,轻轻握住了他的手。“忘尘,做自己该做的事,如果你认为那是你可以为之奋斗的事,那么就一直走下去,不要管其他……”
他看了她很久很久,直到他的眼睛里又亮起了她所熟悉的光芒,他轻轻一笑,带着悲伤的笑:“你想不想知道我和太子有什么恩怨?”
“你愿意告诉我的话,陆晚晴洗耳恭听。”
他转头看着飞扬的雪花,却又仿佛透过雪花看到了更遥远的过去,脸上的表情时而温柔、时而轻快、时而悲愤,那么多的表情在他脸上交错分明,模糊不清,化作一张褪色的扉页,书下血色往事。
“我的父亲,是洛阳的一个私塾先生,我的母亲,是一个胡姬。父亲年少时也是江南的名门子弟,后来爱上了母亲,二人私奔,逃到了洛阳,生下了我和妹妹惜颜。
他们十分恩爱,真的很恩爱。不管别人用什么样的眼光看我这个混血的小孩,我都以他们为荣。我们在洛阳的日子过得很清苦,清苦但是幸福,那时候,爹爹在私塾教书,傍晚的时候一家人聚在一起吃晚饭。吃完饭,爹爹会跟我们将故事,会教我们读诗,我和妹妹会在一起玩耍。爹爹也会些武功,因为他的家族,男子必须习武。爹爹教了我几年武功就再也不教我了,他说他的武功已经不足以教我了。
直到有一天,一个白眉道人到我们家来作客,原来他是父亲的师傅。父亲拜托他带我回去,教我武功,因为我是难得的武学奇才。我那时年少,一心想干一番大事业,欣喜地跟那道人走了。几年后,我学成,出江湖,江湖上就传开我的名声。“
他忽然间抬起头来,眼神悲愤而又无奈自责:“可是,要那些名声有什么用?有什么用!如果那些名声可以挽回一切,我宁愿我什么都没有!”
“你……后来呢?”
“后来?后来……”他又陷入回忆中,“后来……惜颜长得十分美丽,完全继承了母亲的外貌。那时候,有好多人爱慕她,后来,她嫁给了东都留守裴韶。母亲后来因病去世,父亲伤心欲绝,惜颜为了照顾父亲,于是就让他搬进了裴韶府中,谁知这孝心后来却连累了父亲!
三年前太子和太子妃驾临东都洛阳,裴韶作为东都留守,自然要负责接待事宜。岂知在迎接太子和太子妃的宴会上,太子竟然看上了惜颜,意图不轨,几次三番调戏不成,遂以利诱之,希望惜颜能跟他回京,希望裴韶能休了惜颜。只可惜,裴韶当初就是父亲的学生,从少受父亲教导长大的,后来科举之后当上东都留守,娶了惜颜。他和惜颜感情颇深,怎么可能休妻?惜颜也不是那般为名为利的女子,怎么可能跟随他回京?

太子利诱威逼不成,遂下了狠招,竟然派人夜袭裴府,府上的士兵都被人下了药,很快地,死的死,伤的伤。裴府上下一百多口,除了惜颜,包括裴韶和我父亲,全部……全部……“说到这里,他再也说不下去,握紧了双拳,脸上泛着骇人的杀气,浑身如同身处冰窖一般,散发着致命的冷气,几乎要将人冻僵。陆晚晴心中一疼,突然抱住了他,轻声安慰道:”不要说了,别说,别说了……“
他紧绷的身体慢慢放松了,可是不一会儿又再度紧绷起来。他迷茫地,轻轻地、几乎有些哽咽地说:“不,你不知道,你不知道当我知道裴家出了事的心情。那时候我正在江南一带追一个大盗,听到这个消息,我什么都不能想了。我追什么大盗,追到他,要那些什么虚名有什么用?你说有用吗?如果我在洛阳,也许,也许就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了呢?可是,我保不住父亲,保不住裴韶,竟然连惜颜也保不住!惜颜被人迷昏了带回京城,当她知道了一切时,一直想寻死,不过,几次寻死都被阻止了。后来,她真的死了,她被人杀了,然后扔进了河里,连、连尸骨我都找不到,我、我……”
他的身体剧烈颤抖着,全身冰凉,有一丝湿润的液体滑落她的颈项,冰冷而又奇异地温热。
陆晚晴心中一震,他、他、他……哭了?心中不可遏止地泛滥着心疼,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他,是真的伤心伤情,才会允许自己暴露自己的软弱吧?他将他的软肋放在她的面前,而她,能做的,只有安慰他。
“可是,你又为什么会去找铁骑十二呢?为什么你在那之后就消失了?”她将话题转到另外的方向,不让他再伤怀下去。
忘尘果然将心思转到她的话题上:“因为我赶到洛阳,查看了尸身之后,发现伤他们的兵器、手法竟与铁骑十二和戈壁十雄颇为相似。我当时还想不明白是谁敢如此大胆地夜袭东都留守的府第,找了江湖上的朋友帮我打听,果然得知是他们干的。只是,那时候我还怎么也不明白,到底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后来,我在塞外找到了他们,激战了一场,那一场战得我们各都伤得伤,死得死。其实铁骑十二倒不失为好汉,虽然做了,也不曾推卸,后来,我从他们口中才得知了事情原委。只是,那时候我伤重已极,斗不过他们,最终被他们打落山崖。
巧的是,彼时四皇子李琰随同左武卫大将军出使匈奴,碰巧救了我。他既见我武功不错,就有心留为己用。我知道了他的身份,也当这是个报仇的理由,于是就跟在他身边当了个侍卫。
后来,我渐渐发现李琰的野心,而他也查知了我的身份,反正是互惠互利,谁都有好处,所以我就和他合作了。只是,我原本以为是太子杀了惜颜,可是我错了,我后来才知道,是太子妃,是她,买通宫女太监,杀了惜颜,又将她扔进河里!我想让太子生不如死,可是那个女人呢,我怎能在知道了是谁杀了惜颜后还无动于衷?“
“所以,你才会在那天去刺杀……太子妃?我原本以为你是刺杀太子的。”
忘尘冷冷一笑:“让他这么死了太便宜他了!我要他生不如死!要他付出他该有的代价!”
陆晚晴无语了。她知道他有故事,但是,她却不曾想到,他竟有这样的深仇大恨,这样动摇了他信仰的事情。难怪他会变成这样,变得再也不像当初的武惜尘。时光可以改变一个人的个性,岁月可以磨掉一个人的棱角,仇恨可以让人丧失理智。而他,变成如今这样,大戏落幕后的平淡,却是终无法平淡,隐藏在那双深邃的眼中的,是无法看透的悲伤和仇恨,时时刻刻啃嗜着他的心。这么久了,他是如何一个度过这样的日子,这样眼见着仇人却不能杀了泄恨的日子?
仇恨,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
忘尘呀忘尘,你……
“以后呢,以后你打算怎么办呢?”再次将他**仇恨的回忆中。
“以后?”他迷茫地喃喃念着这两个字,许久之后,他抬起头来,已经恢复了平静。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他说:“以后,就像你说的,走我该走的路吧。今天,谢谢你了,晚晴。”
“说什么谢谢?你肯信任我,告诉我这些,我还能说什么呢?今天回去之后,好好睡个觉,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明天,又会是新的一天。
他点点头,转身,几个起落,如同一场风烟,消失在她的视线中,消失在漫天的飞雪中,再不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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