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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逸哥打来电话，说他儿时的好朋友咏儿和李子从外地来到Y城，要去看蓝叔叔，然后他约上了小龙。
咏儿和李子都不同性恋，他们都已经结婚，他们去看蓝叔叔的时候，咏儿的老婆王姐还带在身边。
小龙和他们一行四人会合后，逸哥开车，朝蓝叔叔家里赶去。
刚到大门口，就看见一个白发老人已经立在那儿等候了。远远看去，像一团火。蓝林穿了一件大红缎面金祥云纹的唐装，蓝林下身是一条深色西裤，笔挺笔挺的，也显得飘飘逸逸的，更让人震撼的是，是他的一头银发，宛如火中雪山，有一种极强的视觉冲击力。一下车，小龙和另外几个夸奖这个老人的形象。
蓝林有些得意地说，专门到店里量身定做的。
来之前，大家凑份子给蓝林买了一套音响和十几张古典音乐CD，用大红纸扎着抬了进去，像抬一个火红的花轿的陪嫁物。
蓝林说，你们一来啊，看着你们年轻人，我才发觉自己一头白发，真的老人，都六十多岁了。
蓝叔叔如果是这个城市赫赫有名的京剧名家，他也受到了应有重视，他在戏院的职务及待遇恢复后，相补了多年来的工资，分了一套新房子。现在他的家里还有一个对人很得蔼的保姆，大家叫她赵姨。有了她，这个家里家里便有了样子。客厅里焕然一新，沙发，茶几，矮柜，电视柜，是那种深色原木的，典雅大方。墙上有几幅字画，都是一声名家亲笔赠予蓝叔叔的。
大家说要参观一下蓝林的居室。有一样东西小龙听逸哥说，在他的印象中很熟悉，就是一个装着小恩叔叔的瓷瓶，如今还是立在蓝叔叔卧室的床头柜上，里面插着几枝仿生的生花。在他的卧室里还有一副对联，装入两只镜框，挂在书房的墙上：涉水吟天问，扬天唱广陵。
蓝叔叔的卧室同时还是书房。虽然书桌及床等都是新的，那个瓷瓶年深日久，漆色已经脱落，还生出一些锈迹来。初看似乎有些不搭配，但是知道内情的几个人都明白其中的珍贵。
这时逸哥轻轻对小龙说，蓝叔叔这一间卧室，一般都是不容易进的，因为孤逸几个说起来也是和他患难之交，所以得以参观。而且，蓝叔叔睡前这门必得关得很好，好像是一间夫妻两口子的卧房。
大家参观了，来到客厅，蓝林让大家就座。
逸哥把咏儿的夫人，还有小龙作了介绍后，蓝叔叔认真和蔼地看了他们一眼。说，看看你们，我也该老了。我还住戏院那大杂院的时候，他们三个都才二十出头吧？
逸哥，咏儿还有李子三个人都说，以前在蓝叔叔这里因为看了许多书，得到了那个时代其实孩子得不到的东西，还有从蓝叔叔这里看到情感的高贵，都非常非常地尊敬他。
如今这三个人，变化都很大。咏儿考上知青上大学的头一班车，八十年代先后去了美国。成了一个律师。如今一年四季飞来飞去，将乘飞机叫做打波的。有时一天要打两次，尽心尽职冷静精明地为自己的客户打官司，也为自己赢得了巨大的名声和巨大的财富。李子呢，似乎修成了正果，在一家研究院，成了研究员。他时不时他研究过一些同性恋的情感，出过一些相应的东西，从理论高度支持着这种人情感的内需等。这三人人中间，只有孤逸，虽然成了一个老板，但在社会地位，还是底层。过着草根阶层又是同性恋的物质生活和享受着精神贵族的快乐与痛苦。
来到这里，大家都畅所欲言，大家一开始还是重物质的，问着咏儿在美国挣下的家产，说他一去美国，没有像《北京人在纽约》中那个王什么明去洗盘子。一去就进了事务所，如今起码算中产阶级吧！咏儿的老婆王姐是他的同学的，两口子也是从苦日子一路打拼走来的，她说，中产阶级算不上去，但是孩子到是另人多几个吧！说完，大家哈哈大笑。
蓝叔叔说：当年你们几个给我的印象是，咏儿功底最深，看书速度和记住的程度相当高，李子毅力最强，大冬天穿了一件薄毛衣，看书不知冷。小逸禀赋最高，文采也好……说着说着，大家突然不语了。这时，孤逸笑笑说，早年那一点雕虫小技，不早就江郎才尽了？我这样做点生意感觉也是过得蛮好的。
咏儿笑笑说，小逸啊，你是只看见皮毛看不见骨血，你才是真正的高人，哪怕一辈子不出头，也比我厉害。
这时，李子说了，他说他突然有一个想法，当年这几个人，如果孤逸当初不闹同性恋，如今在他的系统完全可以做成一高级干部，不过，如果成那样的状态，在他从社会学角度来看自己的精神历程，可能孤逸又会是痛苦的。
李子继续说：我一直在做理论和心理方面的研究，其实小逸，有一个问题，一直想问问你。又觉得，这样的问题，可能对您来说，有些残酷
孤逸有些惊异地说，嗯？
李子说，你对你的情感，同性的情感自己亲身体会这么十几年，这些的生活方式和你现在对您年轻时的追求，奋斗有什么改变，你又是怎么看？
蓝林意味深长地看了李子一眼，小龙也屏息凝神，感觉这是一个多么深刻的话题。
果然，孤逸说，这是一个很残酷的问题，但也是一个躲不开的问题。有的想起一些问题很理性，有时又是一团糟，有的呢，是被植于自己大脑中对自己的反感……也许，与其说是我选择了当一个同性恋，不如说是同性恋选择了我，我觉得我是天生的，就像一粒种子，在一个特定的时候从树上落下来，被一阵偶然的风吹到某一处。那一处的土壤，阳光，风雨让它生长起来……因为有蓝叔叔在这里，我一直相信真爱，爱不管在哪个时代，痛苦的**的渴求，都是每一个的心里的情与毒。从我走到今天，我与我现在的恋人春涛走到一起，我还是有矛盾，其实他现在没有来Y城，留在杭州，而我选择回Y城办这个分公司，是因为他的母亲一直在逼他一定要结婚生一个孩子，虽然我和他很相爱，但是自己的思想不能强加于他，我们现在分开，我也是给他一个空间，我不是觉得高尚，更重要的是我其实在这样的圈子表面的风光下内心的无助。不过，很是很羡慕蓝叔叔，不过，我的心里也有一个问题想问蓝叔叔，同样是残酷的……
蓝林看着孤逸，对着他点点头。
孤逸说：蓝叔叔，如果小恩叔叔没有死，他一直和你活到现在，你和他的同性情感会一直保持至今吗？而且，随着我现在年纪越来越大，我一直担心我的老，我虽然是一个同性恋，无法改变，但我一直想两个一直走下去的白发苍苍的老年同性恋走在一起，我的心里会产生一种反感，而且，在我的心里，我和春涛都在尽力挽留着自己的容貌，我们都怕自己老了对方不喜欢，想想，这是我心里最大的恐惧，蓝叔叔，对不起，给您说这么多……
蓝林沉吟了一下说。
那时候的我们，比今天青年更单纯，更热血，心中都饱含着一种革命的**还有对爱的执着。小恩是一个家庭出身些衣食无虞家境富足的年轻知识分子。在这一点上，我和他在一起，因为唱戏找到了彼此，都常常为自己的这种情怀所感动。就像广场上那些年轻大学生一样，有要献身也不怕的精神。这一点，我觉得永远是美丽的。对于小恩的英年早逝，我是极其痛心的，他，作为我将自己全部热血，爱恋与贞操都奉献其中的人来说，他的离去是将我也带走一样的。我之所以一直还留在这个世上，一种刮骨疗毒的痛苦，又被众人知道我是老年同性恋，这是一种当众脱衣的尴尬。我到现在，我所能做的，就是要坚持，从年轻时坚持到这晚年，需要用一种境界来淡化我的欲求，但我不要求人人都做到我这样，像我这样如果成为同性恋的楷模，回望历史，其实也是一件自欺欺人的事。
不管咏儿如何，也不论李子怎样，还是小逸你自己，作为一个普通人，不管如何努力，对于人性的体味，我相信你们都经历过痛苦和尴尬。确实，像小逸你讲的两个白发老头在一起，如今在我的一个老头的心里，我想，是小恩，我有豁出去的意念。在生命和尊严之间，我赞同孤逸你现在想法，给你现在的同**人一个充争的空间，在中国，在每一个人生存的权利才刚刚有所解放的现在，人的思想的高度还是需要时间的，小逸像我，但我并不鼓励你跟我学。因为我已退休，我老头一个，可以和这个社会脱离得更多，你才38岁，你还有很多事业需要在社会里继续做下去，你坚持的路也是你年老后越来越难走的路，包括你刚才所讲的容貌。
蓝林沉寂了一下，喝了一口水，似乎在寻回刚才的话题，然后就接着说，我记得从前就对你们说过，我真诚地相信我所面对的一切，真诚地相信社会会不断的解放，真诚地相信有一天同性恋都会合法化，但是我自己是自己有罪的。为什么呢？因为我在选择前卫的同时，在这个时期，我就已经选择众叛亲离。尽管我委屈，我惶恐，我痛不欲生，但我还是要为自己的罪过无情剖析。我老头一个了，但是回忆起我的父母，我是极对不起他们的。
说到这里，蓝林望着大家，似乎想从大家脸上看到一点他们的心里找一种答案。
咏儿两口子，李子都在想着什么，不言不语。本原是一次高高兴兴的祝寿，现在倒成了一次灵魂的审判。此时，李子自责起来，对他一开始对孤逸思想的解剖感到不安地道歉着。
蓝林说，其实谈这些，他很好，每个人都应该想想自己的内心。吾日三省吾身，我能在耄耋之年，洁净身心，这些想法也是在你们的诘问中才能想到的。
咏儿有意打破这僵局，说着大家欣赏一下音乐，拿出大家送给蓝叔叔的音响，利利索索地将音响装配好了，放的第一张碟，是贝多芬的《第一命运交响曲》。
四个音箱便一起响起那沉重雄浑而激越的旋律，听着听着，如军靴践踏心脏的军鼓声响起来。蓝林突然慌乱地说，关掉关掉……以后我慢慢听。
大家都有些惶然，咏儿便关掉了。
蓝林有些窘迫，自嘲一笑说，哎，年纪来了，人变得脆弱。这个曲子，我以后听，听之前，得吃点药。大家难得一聚，说些高兴事。
于是大家就问起蓝林身体。
蓝林说，身体嘛，你们看见了，外面就是这样。里面据说都没什么大问题。二十多年前，我就觉得自己没几天活了，没想到又活了这么久。
这时，蓝林说着说着，又有了一个兴致，说，我唱了一辈子京剧的人，给大家唱一首歌吧，这歌还是流行歌曲，但曲风和词我都喜欢，你就看见的卧室的字贴了吧：涉水吟天问，扬天唱广陵。
我想，我们每一天，不管怎么的活法，活得怎样，要有一个潇洒的心态。
蓝林走到琴边，一段优美的旋律从一个年近七旬的老头手里流淌出来，特别让人感动，大家就拼命给他鼓掌。蓝林有些不好意思了，说手指头还没找回来呢，大伙唱歌吧。
相交多年，大家只听过蓝叔叔唱京剧，现在也都想听听他唱京剧以外的歌。
蓝林说，唱吧，其实我一直在唱。说完，蓝叔叔就开始唱了在家都非常熟悉的一首香港电影《笑傲江湖》的主题歌。
大家愣了一下，又感动地一下子跟着唱起来，大家的声音有些沙哑，便有了一种与歌曲意境相符的苍凉：
沧海笑
滔滔两岸潮
浮沉随浪记今朝
苍天笑
纷纷世上潮
谁负谁胜出天知晓
江山笑
烟雨遥
涛浪淘尽红尘俗事知多少
清风笑
竟惹寂寥
豪情还剩
一襟晚照
啦......
沧海笑
滔滔两岸潮
浮沉随浪记今朝
苍天笑
纷纷世上潮
谁负谁胜出天知晓
江山笑
烟雨遥
涛浪淘尽红尘俗事知多少
苍生笑
不再寂寥
豪情仍在痴痴笑笑
唱完后，连保姆赵姨也激动得给大伙鼓起掌来。
蓝林长叹一声，哦，长歌当哭，长歌当哭啊。
大家发现，蓝林脸色微红，额头上沁出一片细密的汗粒，眼神也有些恍惚。大家告辞之前，蓝林拉住这三个他的忘年交，叮嘱了他的后事。
我死后，把我和小恩的骨灰葬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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