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夜半私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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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上中天,夜半无人私语时。
洛阳行宫北面,二皇子寝殿之中,此刻正灯火通明。二皇子慕容凌云一身明黄服饰,华贵无双;懒懒靠在软塌上,双眼微眯,意态潇洒。“东方,你猜明日结果如何?”
下首一人恭敬答道:“东方胜自然希望二殿下获胜。”紫衣紫冠,手执紫金折扇,丰神俊朗、正襟危坐,自是紫衣侯东方胜。
二皇子一笑:“本宫要听的,是你对竞逐各人的看法。”
“是,”东方胜点头道:“洛华公主乃女中英杰,她所求的自然是非凡之人。观乎形势,殿下胜算最大!”
“哦?说来听听!”
“入围十人之中,袁少通已被排除;小侯和文彪本是陪衬;原正康、王应一和十三殿下三人亦不足为患。真正对殿下造成威胁的,就只剩下三人。”顿了顿,见二皇子并无异议,续道:“三人之中,九殿下乃先皇后嫡出,文武全才,最得皇上宠爱,原本对殿下威胁最大,但九殿下胸无大志,一心寄情山水,朝中尽知。这次皇上召其回宫参选,想必是想以大昭公主的绝世风采令九皇子收心。”
二皇子冷哼道:“父皇不过心存侥幸罢了,流云若是对洛华有意,当年就不会流连宫外了。”
“正是如此。”东方胜面泛微笑,道:“更何况,如今看来大昭公主的吸引力是远远比不上一个秋水庄主了!”
慕容凌云哈哈大笑,眼中光芒闪动,道:“这个秋若叶的确是个尤物,风华绝代不说,难得出身权贵之家,却是心机单纯、天真可爱,又全然不是毫无头脑的庸才蠢物。蕙质兰心、我见犹怜,呵呵!”
东方胜了然一笑,点头道:“秋水山庄上代庄主秋如海位列《兰台谱》前五,是天下闻名的美男子,其妻白滟霜更是二十年前的天下第一美人,这秋若叶自然是天生丽质。风影阁现编《兰台谱》便是将其列为榜首。‘兰台’、‘临风’二谱从来只表明前五、前十之类,设列榜首之举乃百年来首开先河。更加有人声称要将大昭公主‘天下第一美人’的名号易位于他,若非其母反对,只怕这天下当真要出现一个男子做‘第一美人’的千古奇事了!”
二皇子冷冷一笑:“怎么,你也对他有兴趣?”
东方胜一惊,他对秋若叶钦慕心折,却并无绮念。此刻也自知话说的太多了,脸上一红,道:“殿下看中的人,小侯怎敢觊觎?况且,在下的心思,殿下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二皇子懒懒抬了抬眼帘,道:“只要你助本宫夺得太子之位,本宫登基之后,那谢文彪自然是你的。”
东方胜苦涩一笑,不再纠缠于此。续道:“九皇子是执著之人,既然钟情了秋若叶,自然对太子之位和大昭驸马都无心再争。如此一来,又绊住了秋若叶,殿下可以说一下少了两个劲敌。便只剩下一位五皇子。五殿下仁厚有余,可为盛世之君,但魄力不足,难成一代霸主。而洛华公主所求的,却是能一统朝野的天下之主。不言而喻,殿下正是不二人选!”
二皇子轻轻一笑:“是或不是,呆会自然知道!”
话音一落,只见烛影一晃,殿中已多了一人,明眸皓齿、巧笑嫣然,所用的竟然是洛华公主独门的轻功“凌波微步”!东方胜一惊站起,失声叫道:“月华!”
洛华公主有两大心腹侍婢,三人从小一起长大。这姐妹二人分别以凌家家传的神功“月华流纱”命名,洛华公主不避忌讳,便是表达亲厚之意。而这二女名义上只是侍女,却权柄极大,更加得蒙公主亲传武功,修为已臻一流高手之境。不料二皇子竟然如此神通广大,买通了这向来骄横的第一侍婢月华。
“月华见过二殿下,见过紫衣侯!”微微福了一福,月华向着紫衣侯点了点头。东方胜按下心中惊疑,也点头致意,坐了下来。
“都看清楚了吗?”二皇子却是气定神闲,连眼皮也不曾抬一下。
“回殿下,”月华一笑,走到二皇子身后为他拿捏肩背,手法纯熟,举止亲昵。“不但看的清楚,连公主是何评价都听的明明白白。”
二皇子淡淡一笑,却不问话。东方胜心知二人关系绝不简单,微觉尴尬。
月华却很是大方,笑道:“奴婢在此先行恭喜殿下。依奴婢观察,公主显然对殿下最为中意。”见二皇子不为所动,知他胸有成竹,芳心更喜,续道:“公主最先看的是袁少通的。奴婢和流纱当场便笑了出来,公主却只是淡淡一笑,说了句‘这孩子真真有趣’,便放在一边。”
东方胜点头道:“看来公主对此人的确只是调笑之意。”
月华又道:“然后公主便将秋庄主和九殿下的一并拿出观看。二人都是题词一首,且意境相似。秋庄主是希望隐居世外、不理纷争;九殿下则是希望能与爱人携手天涯,更加在词中藏头‘心向若叶’四字。看公主的意思,似乎早已知道结果,只说了句‘这秋若叶果然是个玲珑剔透的人儿’。再然后,就是原正康……”
“可是‘情钟故剑,不堪良配’之类?”
“殿下神算,一字不差!”
东方胜点头笑道:“原家少主钟情卫家二小姐之事,三年前闹得沸沸扬扬。只可惜原卫两家世代交恶,二人好事难成。原正康前来参选,定是迫于父命。也难得他矢志不渝,倒是个痴情的人。”言至于此,已转为叹息。
月华点头道:“公主也是这般说法。其后便是紫衣侯爷、谢少将军和神拳掌门的,公主并未置之一词。”抬眼看了一眼东方胜,见他并无不悦之色,又道:“最后是三位殿下的。奴婢最惊奇的是十三皇子,殿下可知他交的什么?”
二皇子眼睛一亮,似乎来了兴致,面带询问。月华笑道:“竟是白纸一张!”语气中已带上了鄙夷。
二皇子却摆手道:“十三懂得不题一字,乃是明哲保身之举,也算他聪明。他不懂武功,只因恰好免了武试才有机会参选。后来突围而出,本宫实在吃了一惊。他平日里为人谦谨,事事不与人争,此次锋芒初露,本宫还以为他是深藏不露,想来个一飞冲天。后来查知,原来他是时运高,所遇兵略、阵法两项都是全场最为简单的。即便如此,他还是在破阵时受了点伤才侥幸通过。
“如今洛华要求一诺,他无权无势,一个落魄皇子又能许诺什么?倘若为讨佳人欢心而大言不惭,未免太小瞧大昭公主了。弄巧反拙不说,还会惹来其他皇子不快,引火上身。所以只好一字不写,上交白卷了。”
月华低头道:“原来如此,奴婢目光短浅,失礼殿下了。只是不知十三殿下既然无心当选,为何还要入围呢?”
紫衣侯道:“十三殿下虽然不奢望成为大昭驸马,但能够入围凤台毕竟对他前途大有帮助,至少可以向皇上和未来天子证明自己并非无能之辈。”
月华恍然大悟,点头道:“谢侯爷指教。”
东方胜淡然一笑,二皇子却不耐道:“你且说说五殿下写的什么?”
“是。”月华一惊,忙道:“是‘母仪天下’四字!”
二皇子大笑:“果然如此!青云能够想到这一层不难,难的是直言不讳、以表决心。这份魄力,足以让洛华公主另眼相看了!”
东方胜却笑道:“殿下开怀而笑,想必有把握一击必胜了?”
“那就要看看月华是怎么说的了。”
月华嘻嘻一笑,道:“殿下果然胸有成竹。据奴婢观察,公主看到‘母仪天下’四字的确颇有惊诧。但看到二殿下所赋之词,却似欢欣鼓舞、容光焕发,显然是被说中心中所想。”
东方胜问道:“却不知殿下所赋何词,竟比‘母仪天下’更让公主动心?”
慕容凌云哈哈大笑,直起身来,正色道:“母仪天下固然是必要,但仅仅如此是绝对不够的。试想历朝历代的皇后,有几人能被后世记住?洛华公主一代女英,若是身为男子,只怕早已争领天下。如今退而求次,只能成为一国之母。但她又岂是甘心埋没之人?所以,本宫相信,洛华不但要母仪天下,更要成为辅助一代霸主的绝代贤后、名垂青史!
“我大兴开国百年,国富民强。父皇更是奋几代余威,开疆拓土、扬威海外。然而‘天下大兴,秋水长流’,江湖一脉,就是大兴朝廷喉中骨鲠。本宫所赋之辞,正是‘灭秋水、收武林,天下一统、唯我慕容’的圣朝气象!如此本宫就成为千古一帝,而辅助本宫的洛华公主,又岂能不被后世所尊崇敬仰?”
东方胜、月华二人见他意气风发,一派指点江山的君王气度,言语间霸气十足,不由得心下折服。一齐躬身道:“恭祝殿下旗开得胜!”

东方胜离了二皇子寝殿,疾步往自己厢房走去。刚到门外,忽觉有异,扬手一把银针透窗打入。只听铮铮数响,却是银针掉在地上的声音。东方胜心中一惊,房中忽然火光一闪,灯烛竟自亮了。他心知来的定是高手,当下退开三步,左掌凌空将门劈开,右手折扇一挥,护在胸前。哪知门一开,见桌边坐了一人,灯光下看的分明,正寒着一张脸瞪着自己。东方胜心中一震,慌忙跳入房内将门关了,问道:“文彪,你怎么来了?”
谢文彪冷冷一哼:“三更半夜鬼鬼祟祟,又和你那主子商量什么阴谋诡计去了?”
东方胜脸色一白,道:“文彪,如果你还是来劝我改投五皇子麾下,那就……”
“你!”谢文彪拍案而起,狠狠瞪着他,见他眼中柔情不改,却是坚定不移,知道他是不会听劝的了。谢文彪心中一黯,颓丧坐下,叹道:“你一心认定了那二皇子,我说的口干舌燥也不过是枉作小人,又何必来讨你这个嫌。”
东方胜一叹,在他身边坐下,拉过他手来,柔声道:“文彪,你知道的,我又怎会嫌你?”谢文彪眼中一涩,低头不语。他难得有这般温顺的时候,东方胜心中一荡,伸臂搂着他笑道:“你来找我,我不知道多开心。你那日说了那般狠话,我只道你再不肯好好和我说话了。”
谢文彪面色一寒,挣了一下,怒道:“我是该再不理你,活该你跟着那阴险的二皇子,连哪天死了都不知道为什么!”他一句话脱口而出,自己都被吓了一跳,恨不能咬了舌头,心中又悔又痛,眼圈一红,便要哭了出来。
东方胜却是温文一笑,将他抱得更紧,道:“你放心,我自有分寸的!”
谢文彪最恨他什么事都要一人承担的脾气,此时心情激荡,闻言更加大怒。一把将他推开,站起身来吼道:“我有什么不放心?我今日来就是要告诉你,明日选婿结果公布,太子之争立刻会加剧。你我既然各为其主,日后争端一起,我断断不会手下留情,你好自为之吧!”转身开门就走。
东方胜见他掩面而去,显然便是在流泪。心中苦涩难言,低头叹道:“我又何尝不知那二皇子并非明主?但他手握你父亲罪证,灭门之祸,你叫我如何忍心见你满门抄斩、身首异处?”这一夜心事重重,再也难以入眠。
月华拂水,流纱度云。当月华身处洛阳行宫之时,另一侍婢流纱也悄然起身,随身伺候大昭公主。主仆二人安坐中州侯府西院凉亭之中,孤灯一盏,清茶一壶。洛华公主气定神闲,微笑品茶。流纱却越等越是心焦,终于忍不住躬身问道:“公主,真的会有人来吗?”
洛华公主抿唇一笑:“这不是来了吗?”
流纱凝神细听,片刻后果然有脚步声细细传来。不多时已听的清楚,那人显然不会武功,虽然行动轻便,脚步声仍然不免滞重。流纱心中疑惑,不知来者何人。
洛华公主扬声笑道:“十三皇子果然没叫本宫失望!”流纱一惊,见那身影渐渐走到亮处,神情潇洒、未语先笑,果然便是十三皇子慕容霁云。但见他举手施礼,笑道:“霁云只不过侥幸猜中,当是公主神机妙算才对。”径直走到洛华公主对面坐下。流纱虽然惊讶,却还是恪尽本分,上前奉茶。
“哦?殿下是作何猜想?”
慕容霁云饮了一口茶,笑道:“其一,霁云猜想公主乃当世女中第一人,决不会甘心屈居他人之下。所以霁云斗胆交上白卷,取意任由公主施为。倘若霁云猜中这一点,那公主选婿的真意,在下便能肯定。”
洛华公主笑道:“本宫选婿,真意何在?”
“试探!”慕容霁云正色道:“公主心存天下,所选夫婿范围定在皇家和秋水山庄以内。而公主居于皇宫多年,对各位皇子知之甚稔。除九皇兄无心大统外,二皇兄、五皇兄都是个中翘楚。公主所以不直接请旨赐婚而是招婿,便是为了给其他人一个机会,尤其是深居简出的秋水庄主。但霁云厚颜,自以为这当中应有我一个机会!”
洛华公主笑意更甚,示意他继续。
“我虽身为皇子,但生母出身低微,只是个小小宫女,即便母凭子贵,也不过封了个才人。无权无势,不得父皇宠爱。所以霁云要出人头地,就只能倚靠公主。如此一来,霁云便无论如何也不能掩盖公主光彩。将来天下一统,世人第一个想到的,就只会是大昭公主。这,便是公主不选二皇兄的原因。而霁云自信能中选的原因,则是公主看出,我背后有高人相助。所以我没有地位权势,能力却还不差。”
洛华公主笑道:“只怕是殿下故意泄露,让本宫看出来的吧?”
慕容霁云一笑:“若是连这点手段都没有,在下有怎敢厚颜相助公主?”
洛华点头道:“你当日过阵法一关时,暗中藏有天一教的秘法。旁人看不出来,本宫对天一教却是知根知底。不知殿下背后的是哪一位?”
“李长庚!”
“太白长老李长庚?”洛华公主略显惊讶:“当年九宫绝阵中,八大长老无一幸免,没想到还留有一位,甚至混入了皇宫!”
慕容霁云摇头笑道:“他虽侥幸逃过一劫,但全身经脉受创,手足俱残、形同废人了。当年逃到皇宫时已是奄奄一息,养了大半年才见好。”
洛华公主忽然目光一寒,沉声道:“他既是首席传功长老,那‘天一生水’的绝世神功想必也是随身携带。殿下竟能忍耐不练,这份魄力,真叫本宫佩服啊!”
慕容霁云心中一惊,知她因为自己心机过深而起了猜忌。苦笑道:“人在屋檐下,霁云不得不如此。如若不然,在下只怕早就不在人世,又何来今日的合作局面?”
他这话倒也不假。皇宫中争斗残酷,慕容霁云没有权势依靠,若是贸然修习高深武功,必定武功未成就已被二皇子等人除去。洛华公主无可反驳,一时沉吟不语。
慕容霁云又道:“公主要是放心不过,霁云可将秘籍奉上,终生不习武功!”
“不必!”洛华公主一摆手,道:“你我各取所需,即便将来结为夫妇,互相也还是少做干涉为妙。况且你已经过了习武的最佳年龄,就算有绝世神功在手,成就也必然有限,本宫根本不必忌惮!”
她嘴上说的无礼,慕容霁云却知道是在表明合作诚意。当下笑道:“公主是做大事的人,是霁云小人之心了。”
洛华公主却道:“你且说说第三个原因。”
“第三,则是因为公主和在下都只是心中猜想,未能肯定。公主如要坐实,就必然会在府中等候!”
洛华公主轻笑:“那若是本宫不来呢?”
“那霁云就是梦想落空,只能游园散心、派遣忧郁了!”
二人相视而笑,分外和谐。连一直惊疑不定的流纱也松了口气。
慕容霁云又道:“而最后一个原因,则必须在前三个猜想成立的条件下才有意义,也可以说是此行的第二个目的。”看着洛华公主笑道:“公主如若选了霁云,那今晚一定会有所交待,以应对二皇兄和五皇兄!”
“不错,”洛华公主点头一笑,“二皇子、五皇子各有舅家外戚支持,又分别有紫衣侯和威远大将军相助,势力庞大,是争夺太子之位的强劲人选。本宫若贸然宣布招你为婿,仍不过是三家势力鼎立,毫无益处。更加会引来两派联手合击,实属不智!”
“不知公主有何打算?”
洛华公主抿唇一笑,道:“本宫自有安排。此刻二皇子只怕早已认定自己中选,本宫明日偏给他来个秘而不宣,更叫他疑心五皇子中选,引他两派互斗,你我就来个渔翁得利!”
慕容霁云眉头一皱,道:“但公主日间许诺明日公布结果,秘而不宣如何向入围各人交代?二皇兄无故遭公主猜忌,恼羞成怒之下只怕会以一家之力打击其余两家。此举固然于我们有利,但绝不是上策!”
“你所言不差,但本宫自然会有一个足够的理由,令二皇子相信自己胜算大失而不对本宫生怨,更会矛头直指五皇子!”嘴角一弯,目露寒光,杀机已现。一瞬间又面色一转,温言笑道:“至于十三殿下,不如去洞庭游玩一番,探一探秋水深度……”
夜上浓妆,俯瞰世间的明月笑弯了一张脸:这一晚的事儿可真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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