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四十一章 归去来(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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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月阁的灯火有些暗淡,风影渐次迷失于草叶摇动之间。比之我第一次看到这里的灯火辉煌,此刻的水月阁,寂寞而萧瑟,仿若人的生命,绚烂初始,黯然结尾。
借着微弱的灯光,我细细打量着聂霜的寝室,靠窗处一花梨大理石条案,上有笔墨纸砚并垒着书籍法帖,旁有斗大的汝窑茶囊,囊里插着满满泼泼的栀子,十分素白十分香。上等的桌椅床榻,鲛纱漫漫,垂丝绦绦。
聂霜静默地坐在地上,头斜斜地靠在床边。她没有言语,只是麻木地看向窗外,无望而寂寞,幽暗的灯火下看不清她的脸色是否苍白,但我想,她的脸色一定不怎么好看。
“我知道你一定会来。”她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转而逼视着我,又是那般尖锐与猖狂。“你很想看到我现在这个样子,是么?”
我轻轻地摇了摇头,缓缓地与她同坐在地上,大理石地面有些冰凉,一如人的心,少有温热。“你现在这样子并不好看。”
聂霜冷笑,一动不动嘲讽道:“也许有一日,你的样子还不如我现在这样。”
“是么?”我笑了:“我想你可能等不到那一日了。”
“你想让我死?”她意难平,哑声道:“只怕你没这本事。”
我知道她的意思,她到底是聂家的女儿,即便是冥翳,也未必能让她去死。我一如继往平静微笑着凝视她,无痕道:“多事之秋,谁还顾虑得了你。何况,你毒杀的可是你的亲姐姐,你别忘记了,她也是聂家的女儿。”我低头拢了拢衣袖,漠然道:“我并不想你死,你死与我何干?”
“这一切,难道不是你为我设下的圈套么?”她心有不甘地逼视我,眼里燃烧的是疯狂。
我笑着静静地回视她,笑容里隐含的全是陷阱,这样平静自然的笑,无疑是最能让人心惊肉跳,我淡淡地看着聂霜眼中的疯狂逐渐消散成颓然,就像这空气逐渐变得稀薄。
“世间上有千百种痛,最痛的是不甘。”我撑着地面起身,整理有些凌乱的衣衫,耻笑道:“不甘心就是钝刀子杀人的痛,你只要一日想着,你就痛一日,直到痛死,那个时候,杀死你自己的不是别人,正是你自己。”
“你也会有不甘的时候。”聂霜冷哼。
“我不会。”我笑道:“你自始都不了解我,我这个人,赢得不知不觉,输却是要轰轰烈烈的。”
“你的意思是我输得很窝囊么?”聂霜也笑道:“你难道就没有想过,我的失败只是想让你承受比我更不堪的失败么?”
“你错了,人生最不堪的失败大抵也就是一个死字,我已承受了很多比死更难受的经历,你觉得,我还会怕么?”
“只怕你想死也不容易。”聂霜鄙夷对我道:“你难道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要毒死自己的亲姐姐么?”
“为什么呢?”我话虽如此问,却并不如她预料的那样迫切。一个女人能做到狠辣并不难,至少我也不例外,可是狠辣到枉顾骨肉至亲,那我实在是自叹弗如了。
“你看那书案,”聂霜抬眼看向窗下的那花梨大理石条案,有些酸涩道:“他以前常常在那里看书写字,那上面还存有他写下的字迹,不信你可以去看看。”
我真的依言走向那条案,于垒着的书籍法帖之中寻得一张浣花笺。留得溪头瑟瑟波,泼成纸上猩猩色,那笺上桃色有些淡薄,想是经年岁月遮掩了色彩,只是那笺上诗句,一行行,一字字,却是让人疼进了心里。

蓬莱院闭天台女,画堂昼寝人无语。
抛枕翠云光,绣衣闻异香。
潜来珠锁动,惊觉银屏梦。
脸慢笑盈盈,相看无限情。
我将一股子郁闷深深逼回了胸间,闭眼复睁眼,又是浅笑吟吟。“情意绵绵,很不错,字也是好字。”
“这是王爷的字。”聂霜似乎有些得意,意欲以此刺激我。
我轻轻将笺放回桌上,道:“我知道。如果你死了,我会叫王爷将这案上的东西悉数给你陪葬。”我走近她,蹲下身去,望进她眼里:“这几年,你难道还没明白‘情深缘浅’这四个字么?”
聂霜发出一长串凛冽的笑声,仿若我在她眼中就是一个天大的笑话,她笑得喘不过气来,只是断续地、语无伦次地笑道:“这世上……只有我……只有我最……最爱他,最……了解他。”
我略微皱了眉头,冷然道:“你最爱他,最了解他,可是他爱你么?”
因为我的话,聂霜倏然止了笑声,淡漠道:“你怎么知道他不爱我,他的痛,他的苦,只有我知道。”
“聂凤池是你的亲姐姐,你却在你姐姐怀孕期间起了邪念。”
“聂凤池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东西,她本就该死。”聂霜突然恨恨道:“从小到大,她得到的样样比我好,就因为她是嫡出,所以注定一切都是属于她。可是她却不知道珍惜,你说她该不该死?”
一抹深重的哀伤袭上我的心间,我有些悲悯地瞧着聂霜:“无论她该不该死,都不应该由你来结束她的生命,要知道,你虽不把她当姐姐,可在她心里,她却是一直爱你的。”如若不爱她,聂凤池不会在自己怀孕的时候选择这个妹妹留在自己身边,可是就是因为这个错误的选择,枉送了两条人命。我一直以为聂凤池的死是因为梅归在她的香里动了手脚,原来,冥冥之中,许多的认知都是错。
“她爱我,哈哈——”聂霜的笑声尖锐而激烈:“她爱我?”
我注意着她眼角有成串的泪珠滑落,径自道:“这些年,你其实也很害怕,不是么?”
聂霜骤然从地上爬起来,趁我不注意狠狠地将我推开,我的腰砰地撞在那条案角上,刺骨的生疼漫然席卷我的神志,我好半天竟痛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谁说我害怕了,我好得很!”聂霜向我狠声吼道。
“你若不怕,为何要每年去苍犀寺为她做法事;你若不怕,为何要深夜前去挽翠堂;你若不怕,为何在金安殿被吓出了实话!”我缓过劲来道:“其实,你怕得要死,你不敢面对你的姐姐,就连绿珠,你也不敢面对!”
“那个死丫头,我有什么好害怕的!”死鸭子总是嘴硬得很。
我站直身,尽管腰间痛彻心扉,我依然道:“激烈与凶狠,不过是你掩盖恐惧的手段而已。”
“他们都死了。”聂霜凑近我森然道。
“是,他们都死了。”我笑:“你很快也会见到他们。”
“那天晚上,你明明是和阿珊娜进了正殿,为何你却在霁月殿出现?”聂霜突然缓和了语气,淡淡问我:“正如你所说,我反正也再无翻身之地,你不会不告诉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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