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五十一章 还君一滴泪(二)大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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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天空居然格外明净出尘,雪后放晴,像少女未经人事眼里闪现的纯洁明透,带着冬日的慵懒。
我起得很早,当着青莲的面,很难得的凑到了铜镜旁,昏黄的底色,看不清镜中的容颜,只觉得锐利如刀尖的下巴,突兀凌厉令人心寒。依稀觉得韶华易逝,朱颜已改,手挥舞,便是满室一派凄凉。回首望满盘烛泪,流一地脓伤,纵是执著凝视,也是风华坠落,不复当初。
“青莲,为我好好梳洗打扮一番。”我忽然转身明媚灿笑,惊得她恍如隔世,复又欣喜若狂,眉宇舒展,眼角竟有泪光隐现。
“是的,娘娘。”她一颔首,语音轻颤,倒让人觉得细末梢头,鸟雀振翅欲飞,空留树枝激越。
我忆起了初见青莲时,她毫不怯惧的甜美笑容,让我感叹人世间尚有没被玷污的清纯。
最后,我到底是看走了眼,又没看走眼。
眉山远黛青螺髻,妩与花香叠韵飞。胭脂浓妆,与昔日某个黄昏的妆扮如出一辙,花钗九树,映得满室生辉,流光溢彩。只是那揄翟之衣是断不能穿,穿了,就和当日一模一样了。同样的路,不能重走,同样的错,不敢再犯。这一生,犯一次错,就真是万劫不复。
“青莲,”我依旧笑着,一如紫宸殿初遇他时的笑容。“我想见王爷。”
“奴婢这就去请。”青莲笑着退出了门。
我的笑意就这般僵硬在唇角。他曾说,公主之容,绝世难求,只是美得清冷,美得太过理智,就连笑容,也太过冷淡。我将等待他的,何止是冷淡?
我冷笑着,带着嗜血的森寒。
冥翳来时,我背对着他,怔怔地看那残烛。我闻到了他身上的气味,像雨水冲刷过后柳条木散发的清新,这种味道,我熟悉而排斥。
他没说话,静默着倚在门边,似打量我,又似不愿或不敢靠近。然后我听到了他关门的声音。
“王爷,你看这残烛,像不像我们洞房花烛夜过后的景象。”我没有转身面对他,只是轻轻巧巧,平平淡淡地诉说。那本就是一个往事,往事不堪回首。“还记得那时我说过的话么?我说洞房之夜,夫妻要伴着红烛相对到天明,这样才会长长久久。”
“你让我来,就是跟我说这些无关紧要的么?”冥翳淡淡地开口,语声有些暗哑,像是喉咙里肿了硬块,上不去下不来。
我转身笑对他,他眉宇间似有三分憔悴,但整个人依旧清癯锐敏,目光深邃似海,又如澄碧幽泉,纵然别有幽愁暗恨,表里看来也是无波无澜,静如处子。
似嗔含怒,我眉眼一飞,委屈道:“我们谈谈心,叙叙旧都不行么?”
这样的举动惊住了他,他狐疑而不安地扫视着我,眼光如剑,不放过蛛丝马迹。他走近我,带着疑惑直视我:“今天的你与往日似有不同。”
我似笑非笑地回道:“王爷对我不也是有不同么?”
他倏然变色,旋即平静,只眉峰略为褶皱,又让我想起他的一句话,眉共青山争秀,可怜长皱。
心下里又平生出几许烦躁与狂乱,明明恨他入骨,明明感觉忘掉过去,却总是在不经意之间想起他的种种,即便是虚言,依然让我记忆深刻。那年,那事,那人,那语,像是刻在了心里,烙进了骨髓里。就连他身上那可恶的味道,也总是在空气流转间,似有若无地徘徊于我鼻端不愿离开。
我憎恨这样的感觉,连带着憎恨自己。输得连皮带骨都不剩,难道真是挫骨扬灰也散不去他在我身上流下的印记么?我的手下意识就抚上了隆起的腹部。这里藏着一个流着他血液的孩子,一个我永生永世都无法摆脱他的联系。
“冥翳,你说我要是从不曾遇见你,会是怎样的境地?”
他叹了口气,缓慢而肯定:“无论你是否遇见我,结局都不见得有多完美。”
我撇嘴:“你还真是坦白。”生在帝王家,半点不由人,他说得对,即便是嫁的不是他,嫁给别人也未必结局圆满。可是,我至少应该幻想一下,嫁给别人不会有嫁给他那么多的“惊喜”。“冥翳,你若没有遇见我,又会是怎样的境地?”
“你应该多休息,你——”他欲言又止,闭了嘴,不知深浅地看着我。
我自嘲一笑,问这么多做什么呢?如果,如果,世上哪里有那么多如果。都已经遇见了,再谈没有遇见,可不是多此一举。
佛说,对我好的,是前生欠了我的,对我不好的,是前生我欠别人的。我不甘,一想到这里,我就不甘。就我这样的悟性,大约下辈子真做不**了,可是,我还就真不想做人,谁欠谁的不重要,反正都已经欠了,不在乎前世今生,今生来世。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前生谁是我,来生我是谁,谁知道,以后的事已经是以后了。
“你囚禁我这么久,我都不知道前方的战事如何?不知道有些人,有些事又如何?”我冷不防如此一问,只想着杀他个措手不及。
“战事已结束,可人还在。”冥翳顿了顿,淡淡笑着:“我说过,只要你好好养着这孩子,我答应你的事都会做到。”

“你骗人!”如小孩子心性一般,我笑着脱口而出,心中剧痛,浮上眼底就是酸涩的痛楚。“无论有没有这个孩子,他们都会死。阿珊娜已经死了,不是么?”
他勃然变色,又惊又怒,像是被踩到尾巴的响尾蛇。“谁告诉你他们会死?谁告诉你阿珊娜死了?”
我带着静谧冷寒的深眸,对着他阴贽深沉的目光,讥诮而嘲讽,沉重的心随着萧瑟冬季的寒冷溃烂已极。“既成事实,你难道没胆量承认么?”我轻蔑地睨视他,寒气一点一点灌进他心底。
“谁告诉你的?”他急窜的怒火似在胸口呼啸回旋着,虽极力隐忍,依旧给人毛骨悚然的森冷。
“可不是你那钟离妹妹么?”我乍然而笑,种下报复的种子,复又情致婉转,神容悠扬,绽放满面静好与安然。清灵飘忽如梦似幻,只默默笑问他:“那么,这孩子已经没有存在的必要?”
“你敢!”他太阳**以及脖颈之处的血脉剧烈扩张。
我几乎能听到他牙齿撞击摩擦的声响,也是在电光火石之间,我骤然意识到他对这个孩子的热烈期盼,来不及细想他留这孩子的用意,一重思虑已在我脑中成形。顺手从髻上取下一只金钗,钗上莲花金光闪闪,含苞待放。
我问他:“这钗美么?”
他不说话,只是目光如炬笼罩着我,几欲让我无所遁形。
我看着他蹙着眉,眼中不断地探寻我的真实意图,心中笑得肝肠绞结。低头漫不经心地把玩着金钗,“我这人,其实和你一样,最不喜欢被人强迫。”
趁他失神时,我以他根本来不及阻止的速度,将尖锐的金钗毫不留情地插进自己的腹部,剧烈的疼痛像刀子一般里过我的心脏,凌迟着,一波又一波,疼入骨髓深处。
“梦蝶——”在我倒地的瞬间,我清晰地看见他发了疯似的奔过来接住了我,如火山熔岩喷发一般的恐惧弥漫了他的眼眸,他惊骇莫名地对着门外狂吼:“传侍医——”
有温热的液体在腹部悄然漫延,火辣辣一片,眼中迷蒙茫然,只觉得全身是如释重负的松快,更有着扬眉吐气的释然。竭力睁眼,却是对着他盛满伤痛与焦灼的眼眸,不似往日的温和深沉,不似以往的冷然决绝。
我颤抖着对他挤出一丝笑,一瞬间明白,这条荆棘丛生的路上,受伤的人并不只我一人,伤人者自伤,他对我不是没有情。
“我们的……孩子与我们真是……无缘。”我狞笑着深刻地一字一字艰难地指出:“第一个孩子,毁在……它父亲手里,第二个孩子,又是它母亲……亲手毁了……”
他紧紧地抱着我,只低头看了一眼我腹中赫然**的金钗,便是肝胆欲裂的痛楚,他颤抖的手轻轻伸向我的腹部又倏然收回。我知道,他不敢拔,因为他已经不能冒险。“蝶儿,”他俯身吻着我的唇,想借此给与我生命气息的延续:“如果你想报复,你就应该好好地活着,看着我死无葬身之地。”
我累了,不想看以后了,这已经是我最好的报复。
有冰冷的液体骤然滴落在我脸上,像暗夜里的一声幽怨,滚滚碾过我的身体。
“蝶儿,别闭上眼睛,求你。”
像是许久以前的噩梦里,也有这温暖浸润思绪,将我从万丈深渊拉扯上岸。我努力地睁眼,努力地看清,然后,我便对上他含泪的双眼。
还君一滴泪,时不回,梦一场。
你若欠了我,就用你的一滴泪偿还。
我满足地笑,可是一眨眼,眼角泪珠如雨潇潇而下,润湿了面颊,原来,我也还有泪。我战栗着伸手却又无力支撑摇摇欲坠。
“蝶儿,你要什么?”他握了我的手,语声哽咽,急切而心疼。
“冥翳——,”我大力地吸口气,喘息着郑重其事告诉他:“你和我……两不相欠了。”我想起了那年溟海三生石前许下的誓言,泪再度涌了出来,和着他滴落的,胶着凝滞,停止不前。“遇见你……太累,三生石前……誓言……,只盼永生……永世……再不与你……与你有瓜葛。”
他惊恸着将头伏在我颈项之间,确定而又惶恐:“蝶儿,蝶儿,你休想的。”
我疲倦地闭眼,延着黑暗的轨迹沉沦,鼻子里仿佛已经嗅到了彼岸花的香味,暗媚妖娆,诱惑着我的魂灵渐行渐远。我又仿佛见到了我的父亲,母亲,梅归,以及许许多多在我生命中至关重要的人。
那一年,父亲说:我的梦蝶是世上最精致美丽的娃娃。
那一年,母亲说:蝶儿,蝶儿,你能相信么,女人的自以为是是天下最可怕的东西,一步错步步错,错到最后,便再也回不了头。
那一年,梅归看着我的手说:梦蝶,你的手还很干净。
如若身是寻常百姓家的雏燕,如若不曾遇见冥翳,一切是否不一样?
可是,只是如若。
毕竟,那一年,那么长;这一生,却是这样短。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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