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绿珠篇(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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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间的雨又在淅淅沥沥,无时无刻,无处不在。如烟似雾的,整个天地很快便又变得朦胧不真切。
她折了一捧黄色玫瑰,冒雨奔进廊檐,回头看了看走过的路,模糊不堪。
这一年的雨特别多,在北方,像这样的细雨缠绵,多少年也看不到一次。她叹了口气,抿抿唇,狠狠地甩了甩头。
进屋时,她看了一眼倚在窗前的女子,瘦削单薄,像一片纸笺,风一吹就能飘然飞走。她想起了十年前的女子,美丽嫣然,明丽爽朗。十年岁月如刀如剑,刀刀留痕,剑剑穿心,十年换颜,留在眼眸中的再没有顾盼神飞。
“小姐,奴婢替你折了你最爱的花。”她脸上堆起了笑,举了花走至那女子身前,却见她的小姐双眼垂泪,那泪珠就像这窗外淅沥的雨丝,剪不断,理还乱。
“你怎么了?小姐!”她慌了,一把扔了那束辛苦折来的花,急切握了那女子的手,语声里溢满慌乱与惶恐。
那女子嘴唇翕动着,泛起青紫,一眨眼,成串的泪再度滚滚而落,也不知是惊吓还是喜悦,好久才吐了几个字:“绿珠,我怀了他的孩子。”
犹如晴天霹雳,她轰然被震晕在地,震撼与恐惧一波一波席卷了她娇小的身躯,胸口处只觉得如火烧一般灼痛。许久,她回过神,一翻身跪在那女子面前,带着急切的、恳求的、无可奈何的语调:“小姐,这孩子留不得,万万留不得的!”
那女子怔怔地望着她,望了许久,像是从远古深处走来,带着对面相逢不相识的懵然与陌生。“这孩子,我要定了!”
恐惧像深潭,潭中鲜红似血液沸腾,狂卷肆虐,叫嚣着要将她生拉活拽下去。她战栗着匍匐在那女子脚边,抬眼看去,迎视的是坚定与任性,这样的眼神,这样的决心,她的心苦涩蔓延。
如若十年前,你有这样的坚定,何至于有今日的进退两难?她在心里默默念着,一遍又一遍。
初夏,毛白杨絮落了厚厚一地,远看似雪。她蹲在地上捧了一团,轻轻一捻成撮,再慢慢撕扯,没有韧性,她若有所思地思虑。回过神时,他便静静地站在了她面前。
她一惊吓,手中杨絮飘落地上。他看了一眼,唇角泛起讥讽。人说,他温文儒雅,笑如春风,她知道,那都是假,如同她为她家小姐刺绣的每一件华服,美丽不过是外表。
“王爷,你回来了?”她一低头,想起了他唇角的讥讽。她知道他的意思,浮荡杨花随风飘,轻薄桃花逐水流。她在心底叹息与纠正,她的小姐,不是杨花,可是,她不敢跟他辩驳,因为她的命薄如草芥。
“聂凤池在里面?”他冷凝深邃的眼眸像风刀霜剑,直刺得她浑身哆嗦。
“王妃娘娘正在里面等候王爷呢。”她垂目低头,只看到自己的脚尖,衣裙掩去了大部分脚,留得这一点,突兀刺眼。
“等候?”他嗤笑出声,越过她迈步走进了挽翠堂。
她缓缓抬头,阳光微烈,透过树丛斑驳落在她身上,每一点都像烧起了一把火,一摸头,额际已是颗颗晶莹。再度深望了一眼堂内,她轻轻咬了咬唇,然后听到里间传来杯盏碎裂的声响。

她静默地站着,等待声响停歇之后再进去收拾残局。十年,从心惊胆寒到处变不惊,她告诉自己,只要习惯就好。
当年,御史大夫聂莒的长女与北溟四皇子冥翳的联姻,羡煞了多少旁人。还在聂府的时候,她便是其他下人艳羡的对象,人道她跟了聂凤池这样的主子,也是前世修来的福分,她明里谦恭辞笑,暗里心潮起伏,只因她知道,她家小姐心里有着另外一个男人,那个男人绝对不是冥翳。
年少时的她们,即便有反抗的心思,也没有反抗的能力,眼睁睁看着聂凤池上花轿,眼睁睁看着聂凤池与她深爱的男人悲欢离合。那时,她也年纪小,心里只想着木已成舟,她家小姐该死了心、绝了情,可回首一看,原来真是自己年纪小。爱到深处,情到浓时,剪不断,理还乱。
一路走来,她看得清清楚楚,冥翳从来没有爱过她家小姐。他给聂凤池尊敬、荣耀、荣华富贵,唯独吝啬于给聂凤池男人对女人的爱。
“绿珠,我与冥翳好歹是青梅竹马,我也想着,这一生,他若好好待我,我必好生做好他的妻,可是,可是他心里没有我。”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她想起曾经聂凤池对她说过的这段话,鼻头就一阵阵发酸,嘴里心里真像填了无数的青梅。
五个月的身孕,以白帛缠腹,终是没能瞒过冥翳的眼睛,又或者他一早就知道实情。她知道,他不会揭露事实,为了聂家,为了他自己的尊严。
那个叫梅归的女子拿着香料来恭贺,那个叫钟离荷的女子病怏怏地来请安,她笑着接待着,心里冷笑,这些被冥翳带回来的女子,名不正,言不顺,表里供为上宾,暗里其实什么也不是。
她家小姐曾道:“那些个女人,要么对冥翳有利用价值,要么就是别有用心。”
因为聂凤池,她清楚地看到冥翳的真实,她知道,这个男人,永远不会做无谓的事。
那一夜,西风晚来急,晓月暗淡。她端着茶隐在帘帷深处,脚心微凉。
“你最好把你的烂摊子收拾干净。”她听着冥翳淡淡地开口,摸不清深浅,看不出喜怒,像一汪碧水,不知平静下的汹涌。
“这个孩子,我还要定了。”
“是么?”他笑了:“你确定?”
聂凤池对着他,也笑了,“我确定。”她再补了一句:“就像我无比确定后花园那密室里的人是谁一样。”
她不敢探头去看外间两人的表情,只觉得室内气温骤降,像腊月里冰封三尺的严寒,直把人冻成冰雕。仿佛隔了千年,春风一拂,坚冰化作一江春水,蜿蜿蜒蜒,磨蚀亲吻嶙峋山石,将剑拔弩张瞬息消弭于无形。
“好,这孩子,你要吧。”冥翳温声笑语,可听在她耳里,只觉得毛骨悚然。
她不知道后花园密室里有什么人,她不敢问,即便是她的小姐,她还是不敢。十年岁月,弹指一挥,她早已不是青葱年岁懵懂无知的小丫头,一入候门深似海,人未老,心已老,她懂得,什么该知道,什么该不知道。
只是,她的心隐隐有了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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