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红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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冥翳环住我的肩,突然瞧了一眼天上,轻润薄唇,正色道:“其实,除去纳聂霜为侧妃一事过于荒唐外,我不再对你不起。”
“嗯?”我简单地轻吟,顺着他的视线抬头一望,月已微残,想来已是后半夜的冷清了。不知为何,突然觉得那残月像是被赋予了浓重的神话色彩,充满了神秘与幽深,想那被天幕遮蔽的光辉,竟是那般裹着浓浓的古老的悲哀。
这并非是好的直觉与感触,反而更添一重悲凉,可在这一刻,我却没有机会细想。因为,冥翳已在问我:“你不相信?”
“我怎会不信。”
冥翳眉峰轻舒,略微放下心来。他欲言又止,终于平缓道:“梦蝶,不论你信与不信,我都不曾欺骗你。”
“是吗?”我的兴趣被他挑起。
“梦蝶,你已见过钟离荷,不是吗?”
我轻点头,自是知道什么也瞒不过他的眼睛。何况,这又有什么好隐瞒的。于是,我微点头。
“她有病,你可也知道?”
“只听得她常咳嗽,倒不知是什么病?”我明知故问着。
“肺肾两虚之症……”冥翳不无唏嘘。
果真如我所料了,既然从冥翳口中如是说,那钟离荷的病便是真的,我先前对她装病的疑心便就不攻自破。
“怎的年纪轻轻就落下这等病,岂非太难为她了。”我记得钟离荷曾无意提及她的病始于娘胎之时,待得我再深问,她已三言两语轻易打发了我。
“你可知她的病是如何落下的?”冥翳低头再问我。
我轻摇头,我当然不知道,但也是我很想知道的疑问。
冥翳轻笑一声,目光凝望远处的天际,那里有一颗闪着微弱光芒的星星,半醉半醒,在无垠虚空中孤零零暗自哀愁。那距离,与我们是那样的遥远。
“钟离一族城破之日,是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并不如其他宫中女子一般四窜逃命,如惊弓之鸟。”
“那她果真是非同寻常了。”我轻笑,听冥翳这话倒觉着钟离荷不似她容颜般娇弱可怜。在那样族破家亡,风云突起无所依之时,尚能处变不惊,端的不是普通女子?
“你是这般认为么?”冥翳轻笑,他犹自以局外人之态娓娓述尽五年前的一件旧事。
“难道不是么?”我迷惑了,看冥翳的神情,似有些觉得我先前的认知在他意料之中,但他的问话恰又证明我的猜测是在情理之外。
“当然不是!”冥翳轻挑眉,幽幽道:“那个时候的钟离荷,病若膏肓,气如游丝,是死是活于她根本毫无悬念,她又何须逃亡。”
“哦!”我沉吟,原来如此。命悬一线的女子,活着跟死了又有什么分别呢?与其忍受病痛的折磨,还不如死了一了百了。
“你一点都不同情她吗?”冥翳忽地收紧了他的手臂,我肩膀上的力道为之一紧。
我直起身对上他半开玩笑的眼眸,淡淡道:“人必有一死,只是不知何时死,如何死?她既然比别人先知道这天机,便是比别人多了一分幸运,我该羡慕她,又何来同情她一说。”
冥翳凝视我许久,然后卓然含笑,轻触我的面颊:“强词夺理!”
不知为何,我竟觉得他凝视我的那片刻,暗含了许多的深意。
“王爷想来是对他由怜生爱,便将之纳入这府中了。只是这没名没份的,也忒委屈了钟离姑娘。好歹,她也曾是公主身份。”我故意惋惜道,自古男女之间由怜生爱有迹可循,虽无浪漫**可言,却也是于平淡之中慢慢滋生,自然而然水到渠成。只是不知道,这爱的成分中是同情多一些,还是这情意多一些。
“你可真是亵渎了我对她的感情,”冥翳轻叱,微有不满道:“我不否认自己与其他男子一般,有探寻人间美好女子的心态,但那仅限于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可不是如你心中所想,活生生地辱没了我的心意。”
“是,是,是,”我连声告饶,抚慰他道:“是我的不是,错将王爷的风流当下流了。”
冥翳重重地瞪了我一眼,不无感叹:“真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那王爷到底是为何将钟离荷纳入王府呢?”
“我见到她的情形,让我想起了柔儿。”冥翳有些不甚寥落,他的语声很沉,很缓:“她甚至还不如柔儿。你能想象破落的宫殿,四壁空旷的景象么?”
“那是冷宫独有的景象。”我替冥翳点出了真实,可是钟离荷怎会生存于冷宫之中,她是钟离王族之女啊。
冥翳似乎看出我的疑惑,解释道:“那是一个胜似冷宫但却不是冷宫的地方,她的母亲不过是一个出生寒微的小小宫女,钟离王在一次酒醉之后的临幸,不想就那么一次,便珠胎暗结。”
我有些惊诧,也有些惘然,我自是深知宫中生存的艰难,一个有着卑贱出身的宫女,在后宫众多的宫女中不过是默默无闻、平常的再不能平常,对这样的人来说,成为王的女人不是不想,而是根本不敢想,因为那简直是遥不可及的事情。可是生活的逻辑就是这样,有些事你越想便越得不到;你不想它,它反而偏偏找上你。
钟离荷的母亲岂不正是这样活生生的例子,念及此,我缓缓道:“这岂不是很好么,终于守得云开见日出。宫中女子一生的目标不就是为得见君颜,能得到王的宠幸,不更是喜上加喜?”
“哪是你想得这般简单,”冥翳沉声淡淡道:“钟离王是一个极重面子之人,本是酒后乱性,加之临幸之人又是一个普普通通出生下贱的宫女,他自是对此事有所避忌,是以周围的人都不敢提及。以至后来连他本人都把这件事忘记得干干净净。”
我心中了然,大致也猜出之后的故事情节了。我深深地叹了口气,原来天下乌鸦果真是一般漆黑。这样的事,岂止是钟离族,就是我爨族之中,父亲不也犯过这般的糊涂事么?
“你为何不问我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冥翳对我的叹气与淡然有些好奇。
我眼光微睨,终是有些同情道:“想是那宫女身孕渐显,可钟离王又矢口否认?”
“你怎么知道的?”冥翳惊问。
我冷笑,心底有些发寒。我当然知道,因为我曾在爨族王宫见过一个活生生的例子。那个怀孕的宫女,因为父亲的推脱,被乱棍残忍地打死。
“王族宫廷自有规矩,如果王不承认宫女的身孕与自己有关,轻者宫女肚中孩子得打掉,重者宫女就得丧命。这规矩,想必北溟王廷也有,不是么?”
“我几乎忘记了,你也是出身宫廷。”冥翳讪笑道。
“钟离荷的病,莫非就是……”我忽然不想接下我说的话,那实在太过残忍。如若真是如此,那钟离荷也算九死一生,她的命委实太硬。
“你猜得没有错,当时本是要赐死那宫女的,若非钟离王后垂怜,才饶得那宫女性命。可是她腹中的孩子是万万留不得了。”冥翳接了我的话,证实了我心中所猜之事。
“你可是在思索,为何钟离荷又被生了下来?”冥翳见我沉思,又补充问道。
我浅笑:“什么也瞒不了你。”
“一碗西红花,居然没把孩子打下来,也算是他们母女的造化。既然没死,大家也就认为这是上天的庇佑,钟离王自是不便再说什么,也就随意赏了一个封号,赐了一座宫殿,让他们母女自生自灭了。可是那药,也给钟离荷留下了病根。”
“常言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福不果真应验了!”我心神一闪,感慨道。命运让人死不了,自有它的目的,我相信冥冥之中老天爷的安排,每一个人活着都有他活着的理由,焉知钟离荷的大难之后,不是大福?
“应验什么?”冥翳不解问。
我含笑道:“若非她这病,又怎得王爷垂怜?她若是健健康康,恐怕今日早已为奴为婢。没有王爷的悉心照料,以她的病,是生是死只怕无从知晓。”

冥翳听了我的笑言,有些哭笑不得,他轻轻理了我额际的散发,苦笑道:“你这话可是明褒暗贬哦!”
“王爷你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我半开玩笑道。
他轻轻拍着我的肩膀,柔声道:“我宁愿你是小人之心。”
我皱眉摇首:“我不懂。”
冥翳并不直视我,只是笑对身旁,像是在和其他的人惋惜说话:“我一直在想,梦蝶或许并不如我想象般冷情,至少她懂得用衣裙试探我的真意,那样我便可以省些力气。”
我环视了四周,并无一人,知他半是取笑半是认真与我说话。我心里有些为他感到遗憾。如若他知道我送聂霜衣裙的真正目的,不知他作何感想。
“嫉妒本无错,不是么?”我笑意盈盈问冥翳。
冥翳似乎有些失望:“可惜你做的事与嫉妒无关。”
对于他的敏锐我虽感到有些吃力,但我还是屈伸着主动求和:“不过那日顶撞王爷,确是我的错,王爷可要我给你一个满意的解释么?”
“解释?”冥翳旋即了然,他轻笑道:“那倒不用了,梅归已经告诉了我事情的原委。”
“梅归?”我莫名惊诧:“她都对你说什么了?”
我在脑中迅速勾勒了那个冷漠而艳丽的女子,自始自终我是不相信她的,尽管她看似向我展示了友好,尽管我对她也生出些许好感,但是我依旧不可能相信她。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同样更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对你好。你若想得到,便要懂得付出,你若想坐享其成,便要看你的手段和本事。想等着那从天上掉下的馅饼来,端的那馅饼里没有暗藏致命的毒药。
“她在后花园捡到了你落下的吉祥灯。”冥翳缓缓道。
“她已经送还给我了。”我嘴里虽这么感激说着,心里却在揣测梅归为何将捡到我遗落的吉祥灯一事告知冥翳。只是这捡归捡,倒不知她是如何在冥翳面前说就此事。
“你怎么不问问她对我说了什么?”冥翳淡淡地笑问我。
“那梅姑娘对你说了什么呢?”我含笑凝眸,仿佛梅归无论说什么都与我毫无关联。
“梦蝶,为何你不告诉我初识聂霜时所发生的事?”冥翳突然问我。
“无端小事而已,何必空扰王爷清静!”我雅笑着,内心却是丝毫不敢松懈。
冥翳有些担忧地怪责我:“聂霜一直都是这般对你无礼么?”
“王爷这是从哪里听来的胡话?”我但笑着,因不明就理,便不敢贸然问话。只是假装不以为意道:“王爷切莫要听从他人挑拨,没的坏了我与聂霜妹妹的情份。”
“梅归不会说谎,若非那日聂霜毁裙,你怎会将衣裳割舍。”
“梅姑娘是这么说的?”我心底闪过一丝疑惑,她怎会替我说下这样的言辞,她没有理由帮我啊!
“难道她不该说么?”冥翳挑眉反问我。
我紧忙摇头:“原是一件小事,我便不想多提,现下王爷既然知道了,梦蝶别无所求,只想求王爷莫要轻易怪责聂霜妹妹。”
我心底本不想轻易饶了聂霜,她委实太嚣张,完全不把我放在眼里。如若不给她些教训,我心里终是有些意难平。可如今梅归既然给我找了这么一个借口,我若是在冥翳面前对聂霜落井下石,反而显得我心胸狭窄。这般亏本的生意,我是断不会做了。
“她这样不知尊卑有序,骄纵嚣张,更是不知检点自己行为,实在太失体统。我怎会这般轻易饶了她,让你受这样地委屈!”冥翳目中闪过怒意,坚持着誓要为我讨还一个公道,以维持我这王妃的体面。
“王爷为我逞了一时之能,我获得短暂的尊重,却换来此后的不和谐,得不偿失啊!”我刻意苦心劝慰着,要给聂霜一个教训,我自有我的法子,倒不需假借冥翳之手。女人对女人的怨恨原是这男人无心种下的因,少了他的掺和,我反而能做到得心应手。
冥翳无奈加气结道:“这等目无尊卑之事,我莫非要坐视不管!”
我展颜一笑,故作叹息道:“只要王爷莫要在一怒之下休了我,我纵是受再多的委屈,也无怨无悔!”
“休书?”
我正色问:“难道这些天王爷没有想过么?”
冥翳长叹息一声,有些遗憾:“我还真该写上一封,吓吓你。”
我笑意逸出朱唇,埋首低头,他是不能见得我脸上的得意了。事情终是告一段落,皆因那梅归女子的从旁相助,免了我无端耗费心神。只是不知我这欠下她的人情,她要我拿什么偿还?
我正自寻思着,冥翳突然想起什么,他放开我上下打量:“你居然穿了这衣服来?”
“听王爷的口气,似乎知道我今夜会来?”那先前大开的殿门岂非早已预料我今夜的到来。
“梅归去了你那里,我虽不知她会用什么方法,但我知道她一定能把你叫来。”冥翳自信满满。
这般信任,像是久有默契的朋友,加之冥翳眼中提及梅归时的坦然,全然不在乎我是否心有不满,这梅归给我的惊讶倒是一波接了一波。
“王爷与梅姑娘可真是无话不谈了!”我淡淡笑着,原来梅归深夜拜访我紫宸殿竟是受冥翳之托,这样倒也解了我对她贸然拜访之疑。念及此,我便转移了话题,娇嗔问:“我穿这衣服不好么?王爷居然此刻才发现。”
“你一来我就发现了,只是暂不想再因这物件扰更多的事端。”冥翳眼里闪过一丝疑惑。
是了,我今夜穿的正是当日他扔在勾栏外的薄纱塔夫绸长裙,不过出乎我意料,他居然能如此风平浪静,古井无波。
“好看么?”天衣无缝,纤细合度,婀娜娉婷,他的眼光果真不错,连我都不得不佩服他。他替我做下这衣裙时并未见过我本人,可尺寸却是如此完美。
“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岂止是好看,根本是九天仙女落凡尘了。”冥翳惊艳道,他脸上的笑意愈加深刻,他眼中的激赏更甚。
面对他这般毫不掩饰的透视,我的脸居然也有些发红。
“王爷不生气了么?”
“为什么想着穿上它?”冥翳无视我的问话,直接问道。
我微侧头,轻眯眼,不紧不慢道:“王爷对梦蝶的心意,梦蝶再不会轻易付诸流水。”
“是么?”他眼中涌上感动与感激之色,也不知真与假,总之,他竟一时说不上话来。
我拈起花瓣似的裙角,垫着脚尖在原地转了一圈,巧笑道:“大抵这世间也只有我能穿得下这衣服了。”
“是——”冥翳“是”字刚出口,不经意瞥见我裙下的赤脚,他陡地变了神色,责怪道:“更深露重,你居然赤脚跑到这里来!”
我轻轻放下裙角,遮住了我没穿鞋子的脚。说实在的,这夜晚岂止是凉了些,根本就是冷了。我早就觉着自己脚底生寒,可是为着我自己的打算,便也忍下了。若我早知已有人替我解了围,我是绝对不会受这般活罪。
我柔声如滴水穿石:“我本想仿效古人‘负荆请罪’,可那样做法实在不雅,便想了这‘裸足请罪’,也算是我的一番诚意,王爷切莫再生我的气了!”
冥翳冷哼:“这就是你所谓的诚意!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王爷既然不喜欢,我这就回紫宸殿把鞋子穿了可好?”我幽幽道。
我故意转身欲离开,冥翳却一把打横抱起了我。他有些愤愤不平:“你和我,也不知上辈子谁欠了谁!”
我挣扎中搂紧了他的颈项,伏在他耳际悄然别有深意道:“前世谁欠谁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今生的相遇!”
他一怔,搂紧了我,却是什么也不说。我抬头看天,月色了无痕,星光倒是多了几分璀璨。这漫长的黑夜终于要离去了,等待我的将是又一个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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