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章 风起云动(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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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一向节俭不喜奢华,我们的宫殿也不过是比普通的部族民居大了许多。随地而赋形,又多添雄浑凝重。
我赤脚踏进父亲的书房,青石、紫石、灰石铺就的地面,五彩斑斓,光滑冰凉。父亲反手立于书案前,周遭空无一人,万籁俱寂,针落有声。书房是除了父亲和我,谁也不能擅闯逾越的禁地。
“父亲。”我屏息静气颔首立于他身后,女人的直觉让我感到今天的气氛有些凝重,有那么一时的错觉,我像一只不知方向的猎物,正走近猎人为我设下的陷阱。
隔了许久,父亲才缓缓转过身,目光如炬,定定打量着我。我今日穿着单层白色长纱裙,镶银丝蝴蝶花图案花边,腰间斜系水红色腰带,脚踝处扣银质龙凤链,赤脚,青丝垂腰,随意用红色发带轻扎,除佩戴一副蛇骨耳环,我身上再无任何饰物。我的部族,多有汉人杂居,而且汉人商旅常年往来其间,我们的习俗多已被汉化。我想我今日的着装,并无任何的不妥,只是对父亲的目光有些忐忑不安。
“风摆扬柳枝,白雪映霞红。”父亲居然抚掌大笑,转而又露出欣赏之态,不无感叹地说:“我早说过,我的梦蝶是这世间上最美丽的娃娃。”
我有些摸不着父亲话中的深浅,这样的地方,这样的时刻,他不可能有闲情逸致叫我来谈论我的容颜。
“父亲,出了什么事吗?”
“梦蝶,你可曾听说过北溟之国的冥翳(yi)?”
冥翳,冥翳,这样的一个名字,对于我来说并不陌生。冥氏部族并天下这三百年,并非风平浪静,四野无声。每一个政权的更替,都伴随着血雨腥风、遍野枯骨,那些曾被冥族赶尽杀绝的部落,经过三百年的休养生息,早已暗地蠢蠢欲动;而那些曾被冥族招降的部落,无时无刻不在寻求契机一举推翻北溟之国,臣服不过是最终征服的最好借口。自古以来,站在权力巅峰,傲视群雄,指点江山,使无数人趋之若鹜,粉身碎骨。复仇与称霸,在近五十年,大有愈演愈烈的势头。
西戎无弋部族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无弋部族少五谷,但多禽兽,除了善于狩猎,他们几乎难以维持生计,归顺北溟之国,引进中原先进农牧业技术,用近百年的时间繁衍生息,致力军事,发展经济,这所有的一切不过都是他们准备日后出兵北溟的缓兵之计。北溟冥爰羲王三十二年,无弋部族出兵十万,兼并西戎大小部族二十个,称霸高原,其后兵临渭水,剑指北溟。据说,无弋部族专门锻造一种叫“猴子甲”的铠甲,由于是冷锻而成,所以异常坚硬,能挡五十步以内的强弩利箭。加之渭水汤汤,北溟一时之间竟毫无获胜的把握。进退维艰之际,冥爰羲王不得不命皇四子冥翳亲征,以防北溟士兵军心涣散。冥翳至渭水,修城于朔,利用无弋部族内部争权矛盾,派人离间,无弋部族自乱阵脚,随后,冥翳率五万铁骑西渡渭水,攻无弋部族王城,杀领主无弋谨,随后将无弋部族东迁至北溟掌控范围之内。这一系列的事件,不过短短两个月的时间,而这足以让冥翳名动天下,那年,他不过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年。
这以后的十年,冥翳又相继平定东夷赢、偃、淮、钟离、舒鸠、英六大部族,为北溟的稳定扫除了一系列的障碍。而他本人,随着功勋卓著,早已是权倾朝野。
这样的一个人,我不可能不知道,只是在这样的场合,我不明白父亲怎会忽然提及这个与我毫不相干的男人。
“像冥翳这样的人,很少人有不知道的。”
父亲点点头,不无感概地说:“像他这样的人,百年难遇,他若存在一日,这他日的北溟天下必是其囊中之物。”
父亲的担心并非多此一举,想我爨氏部族雄踞南方上百年,疆域绵延两千里,开门藩属,闭门天子,若非时机未到,能力还未能与北溟抗衡,又岂能甘心偏安一隅,苟且为生。父亲一生满怀宏图之志,毕生心愿就是将爨氏文化遍及四海,倘若北溟长盛不衰,能人辈出,势必会成为我族称霸天下之最大障碍。

自小父亲最是疼爱我,我的一应所有,多是他亲力亲为。他身边虽有多位宠姬,可儿女稀少,除我与梦舞,就只有阿罗夫人替他生下了儿子爨瓒(zan),无奈我这个弟弟仅有四岁,垂髫小子,一无所用。作为父亲的长女,我自小就被推进政治的中心,我必须识大体,知进退,运筹帷幄,只为替父亲实现宏愿。这也就是为何我不能像梦舞般潇洒自如的原因。
“如若能一一除去冥爰(yuan)羲王身边的得力之人,于我们他日北上就轻松多了!”
“这样的想法要付诸行动,恐怕难之又难,光是一个冥翳,我们已经暂居劣势。”想着周遭大小部族多已被北溟各个击破,联盟已是不可为之策,凡事都只能依靠自己力量,真可谓前路茫茫。
“不难!”父亲眼睛一亮,神情有些激动,他逼视着我的双眼,急切地问我:“蝶儿,眼前就有一个好机会,你可愿意去尝试。”
“好机会?”我有些纳闷。
“是的,”父亲看起来异常的兴奋,他望着我疑惑的神情,终于不再对我卖关子,他轻咳一声对我说道:“冥翳的正妃在三年前就已过世,如今,北溟王正四处替他儿子物色正妃人选。”
父亲说到此停顿了片刻,我隐约听明白了他话中的意思。于是我对父亲说:“女儿马上着手挑选族中成年女子,相信不日定会为父亲觅的人选。”
父亲摆摆手,沉思良久,终于,他像下定了很大的决心,逼视我的双眼道:“不,蝶儿,没有人可以比你更合适成为冥翳的王妃!”
父亲的话终于让我明白我走进这里的不安所谓何来,一时之间我觉得自己如履薄冰。为了父亲的霸业,我可以殚精竭虑,但我唯一不能做的便是出卖我的婚姻。母亲的一生,是我的前车之鉴,我曾发誓,这一生,我决不踏其覆辙。
“父亲,我爨氏部族人杰地灵,尤以白族女子最是尤物,要挑个倾国倾城的美人,实数易如反掌。女儿还想留在你身边,日后或许还有更重要的事需要女儿的帮助。”
“爨族中人,谁人不知我的梦蝶有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之貌。再者,此去北溟,你真当是只为做冥翳的王妃?”
是了,这才是父亲最真实的想法。名为夫妻,实为监视,更或许见机行事。留在一个最强有力的敌人身边,虽危险,但必须。比起足不出户,这显然更能体现我的价值。
只是父亲难道从未替女儿的未来想过么?我去,于夫不忠;我不去,于父不孝。他日两军对垒,我又当何去何从?
父亲的脸上写着急切地等待,他在等待我的同意,可是我的头一片空白,三月的宜人并没能温暖我冰冷的心。我有些无力,有些晕眩,又试图做最后的挣扎,于是我对父亲说:“父亲,请给女儿考虑的期限吧!”
父亲无奈地拥住我的双肩,他的眼睛里装满了歉疚与负罪,他有些难以启齿地对我道:“我上月已将你的画像送往垸城,据说北溟王一见你的画像惊为天人,御笔一挥,便圈定了你。而且,冥翳也答应了这婚事。北溟派出的迎亲使者,不日就到。”
我倒吸一口冷气,生生把喉咙里的一股热气给憋了回去。此时我方明白,江山与女儿,父亲终是选择了前者。我与他老人家都嗜好下棋,我一直以为自己拿得起,放得下,谈笑之间决胜千里,不愧是弈林高手。今日,我知道我大错特错,真正的高手不是我,是我的父亲,而我,不过是他手中可以任意摆布的棋子。那即将成为我丈夫的冥翳,想来也是同父亲一样的高手吧,否则,以他的身份、权势、个性,怎能轻易答应与我的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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