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也不过是生命里无数夜晚中的一个。原本应该模糊不清的记忆，因着这红莲花瓣般妖艳的笑容，因着这刺目的鲜红，竟猛地清晰明朗起来。
那时，遭山贼损毁的房屋村舍刚刚重建，家家户户都忙着修缮家园。而她的家里，已经只剩她自己了。
因为是中秋，寺庙办了赏月会。正殿回廊旁的花园里，主事的和尚捧着一个四方食盒分发江米团子，四周围了很多孩子，都是临近村子跑来的，分享这免费的甜食。
小孩子永远是快乐无忧的，这样的乱世，刚刚经历过的劫难，对他们不过过眼烟云。那些伤脑筋的事儿同他们全美关系，天塌地陷，也有家中父母顶着。他们只懂得享受近在眼前的美好时光，及时行乐。
只是，若没了依靠，又会怎样？
前路漫漫，头顶永远高悬着‘生存’两字，也只能依着这本能，被它牵引着，一路走下去，不知能走出个怎样的未来。
小铃夹在这一大邦讨点心的阵容里，小小的身躯，左搡右挡，险些成了别人的脚下亡魂。好不容易才挤到里面，从主事和尚手中接过一个团子。和尚见她瘦小可怜，月光下，像只受惊的小兽，便想再给她一个。刚递出去，却被别的孩子抢走了。
那和尚叹了口气，正想唤她，她已经捧着那只团子跑远了。
团子还是热的，软软的贴在手心的皮肤上，暖意顺着手心，一路钻到心里。她太高兴了，捧着那团子一路跑，渐渐的，便迷了路。
寺里有一小片竹林，其间供奉了历代高僧的衣冠冢和舍利塔。一色的尖顶石砌密式白塔，都有半人高，矮矮的连成一片。白亮月色下，婆娑竹影间，像生了满林青白色的巨大石笋。其间一座，特别引人注目。
那塔身不是素白的，却绘满壁画。
通常，越是诡异骇人的东西，越是能令人心向往之。而小孩子的好奇心又是最天然旺盛的。铃也很害怕，但这诡异的小舍利塔，实在已经比亲人被开膛破肚曝露横陈的场面好多了。好太多了。
借着月色仔细辨认，灰暗色调的繁复画卷，全是狰狞痛苦的冤魂野鬼，与浮屠地狱间受种种酷刑锤炼，永世不得超声。这种壁画原本是唐时从中国传入的，它有自己的名字，唐朝的画圣命名的——地狱变。
小铃当然不懂这些渊源，她还只是个孩子呢。只稍稍看了一眼，便不敢再看下去。只是，满目阴暗湿冷的壁画，竟有一抹刺目的红艳，轻轻浮于塔顶，满卷众生，无论行刑的夜叉，哀号的鬼魂，纷纷敬畏膜拜，有如祭天。再仔细辨认，原来那是个着红衫的男人，踩了五色云朵浮于众生之上。透过斑驳月光，一张用粉白颜料描绘的面孔从红衫中伸出来，衬着飞扬的黑发和浓烟密布的背景，越发显得苍白精巧。一片脆弱的白色里，那双嘴唇却易发显得醒目。唇角儿也微微上仰，仿若沾染了处子鲜血的花瓣，从那张脸上，绽开一朵艳丽奢靡的笑靥。
那样的红，却并不温暖，倒像是一切狰狞惨状的源头，看得人一阵心寒。
风徐徐吹过，这无主的孤魂，无家可归，无人可恋，只得于团圆丰收的月色里，在这幽暗的竹林间穿梭徘徊，扯开一副呜咽沙哑的嗓子，哀婉低吟。
这塔里的，原来也不过是个孤单的灵魂吧……
铃缩着肩膀，将江米团子贴在脸上。那团子已经有些凉了，贴着面颊，温润柔软的像婴儿的皮肤。不知为什么，一想到，小塔里面也许住着一个同她一样孤单的灵魂，便不再觉得诡异害怕了。她笑了笑，往前紧凑几步，面对着小塔蹲下来，将团子像摆供品一般奉于塔前，拍了拍手，闭上眼睛。
——如果，这里真有一个可以到达地府的师傅，那么，他也许会见到妈妈吧……见到妈妈，爸爸和哥哥……他们……会不会快乐的生活在一起呢？还是……像这画里的鬼魂们一样，死了也得不到解脱，还要在那个地方继续受苦？
……会不会……把铃忘了呢？
请……一定要把铃的祝福带给他们阿……
这么想着，她又俯身拜了拜。正想起身，却被散落于地上的枯藤老枝绊住，一脚摔出去，正磕在那小塔上，一下子晕了过去。
第二天，寺庙的老和尚清扫后院时发现了她，窝在那小塔下，额角磕破了，青肿紫红，还结了血痂。
小塔上也有血，只是，若不仔细看，根本察觉不到。因为，那铜钱大小的血渍正巧沾在画面上端那男人的衫上。
红色的罩纱衫，印了块铜钱大小的血迹，阳光下，艳的益发惨烈……
如今，这惨烈的红色又在他身上复活了。
他笑着掏出一把折扇，唰的展开，那扇面中央绘了诡异怪诞的图案，阴暗的，浮了一抹鲜红的影子，还在右下角题了字，龙飞凤舞的——洛迦鬼。
小铃往后退了退，揉着眼睛，只觉难以置信。
字她当然不认得，只是，这扇面上的画，她却记得。这……不就是那塔身上的壁画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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