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哪里传来的“太平更”，三长一短，竟已是寅末时分了。我恍惚睁开眼睛，只觉得头痛欲裂，胸口上宛如有一把极钝的刀子，缓缓割锯着我的心脏。细密的冷汗从每一个毛孔里沁出来，濡湿了白纱中衣。我挣扎着想坐起来，可是，却似乎有一双巨大的手，正拼命扼住我的喉咙。
意识一点一点开始涣散，身体如同坠入千年寒潭之中，潮湿而阴冷，呜咽的风在耳边呼啸，眼前一片黑暗，伸手不见五指，我的身体轻得象一尾羽毛，在流转的空气中漂泊颠沛。
妖，是你要带我回去吗？我伸手抚上颈项，可是那里却空无一物，明明挂在脖子上的古币，不知为何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我蓦然一惊，徒劳地在胸前搜寻着，却终于一无所获。
无边的黑暗之中，突然出现一抹光亮，像一团青白的雾气，氤氲缭绕，渐行渐近，我恍惚看到一个梳着双髻的女孩，身穿唐宫服饰，一张脸了无生气，惨白得似一张素宣。她的颈上有一道深深的淤痕，仿佛还凝着青紫的血迹。
“娘娘，我死得好惨，你要替我报仇啊……”她伸出手，哀哀地望着我。
“阿桃！”我惊呼失声，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我。这是什么地方？我究竟在哪里？为什么会见到阿桃，她明明已经死去几百年了！难道……难道我也死了吗？！
“娘娘，你看谁来了……”阿桃凄厉地笑着，伸手向后一指。
我顺着她的手指望过去，远处，竟跑来一匹红色的战马。不，不是红色！那马原是白色，却全身被鲜血染红，马上的人穿着一件明黄色战袍，上面早已血迹斑斑。那人长发飘飞，盔甲散落，全身上下伤痕累累，支离破碎的袍角在风中孤独地摇曳。
“锦鸾！”我想伸手去抓住他，可是他却离我那样远，任凭我用尽全身的力量，却仍然遥不可及。
他的胸前背后，插着数尾羽箭，殷红的血迹仍然不停地从伤口中溢出来，顺着衣襟汩汩流淌，一直滴到马背上。
我心碎地望着他，眼泪从眼角疯狂地汹涌而出：“锦鸾，你不要吓我！请你不要吓我！”
“鸢儿，我来找你了，我一直一直都想来找你……”锦鸾颤抖地向我伸出手，仿佛已经拼尽了最后一口气。
“畜生！”斜刺里突然冲出一个人来，缂丝织锦的皇袍上，九条五爪金龙狰狞地咆哮着，好象随时都能够从那件衣服上挣脱出来。“你们两个，对得起朕么！”
他幽幽地望着我：“楚贵妃，朕究竟哪里对不住你，你竟然要如此地辜负朕？”
“皇上！”我凄楚地望着他，似有千言万语，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说什么江山社稷，论什么九五之尊！可朕却连一颗女人的真心都从未得到！”他的眼神满是痛楚，双手伸向天际，声音破碎得几近凄厉：“就算是坐拥天下，就算是万民臣服，朕却连一个可以分享的人都没有！都没有啊！”
“我知道是我伤了你的心，”我哀哀地望着他，几乎语不成声：“也许我们原本就是一个错误……错在不该相识……”
“不！”他霸道地打断了我，眼中满是凄凉：“朕只不过是晚了一步而已！鸢儿，我们还可以重新来过……”
他伸手把我揽入怀中，在耳边辗转地呼唤着我的名字，温热的呼吸扑打在我的脸上、睫毛上，轻得像阳春三月枝头上最柔嫩的柳丝。我的头被迫贴在他肩上，隔着绵软的衣料，我闻到一抹苦涩的药香，感觉到他身体上淡淡的温度……
温度！我被这个词吓了一跳——鬼魂怎么会有温度！我蓦地张开眼睛，触目的是一片朦胧的灯火，闪烁跳跃，温暖而模糊。我看到几张女人的脸，仿佛似曾相识，却又想不起是谁。
“爷，姑娘睁开眼睛了！”一个甜美娇憨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然后便是一片骚动。
“香儿，你怎么了，你不要吓我……”白衣男子一手把我抱在怀里，一手摇着我的肩膀。
“皇上！”我对他弯弯嘴角：“我来还你的债了，把欠你的，都还给你……”
“香儿！”他焦灼地望着我，一双眼睛充满了恐惧和不安：“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我抬手抚了抚他的鬓角，凄然一笑：“我是你的楚贵妃啊！你难道不记得了么……”
“楚贵妃？”白衣男子微微一怔：“你不是香儿么？”
“皇上，”我抓住他的手，紧紧攥住：“你不是要跟楚鸢重新来过么？我来了，你看，我已经来了！”
他愣愣地瞪着我，似乎已经被我吓呆了，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仿佛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爷，我看姑娘怕是不成了！”一个娇媚的女子走到近前来，手中擎着灯，在我脸上照了一下。
“不会的，不会的……”白衣男子嘴里喃喃地念着：“香儿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大夫呢？大夫怎么还不来！”
“天还没大亮呢，已经打发人去催了。”娇媚的女子叹了口气：“爷别急，大夫可能就快到了！”
一个细眉细眼的女孩子捧了一杯茶过来，伸手递给抱着我的白衣男子：“爷，你喂姑娘喝口水吧。”
还未等那杯茶拿稳，我却早已把它打翻在地：“我不要！拿走！我不要！这后宫里头没有一样东西是没有毒的！赶快拿走！全都给我拿走！”
“香儿！”白衣男子痛呼一声，紧紧把我抱在怀里：“你到底怎么了，为什么说的话我一句也听不懂？你别这样吓我好不好，好不好……”
“皇上，你不是要楚鸢的一颗真心么？”我像一个没有灵魂的偶人一般靠在他怀里，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他：“我的心在这里，你把它拿去吧！”
我蓦地从他怀里挣脱出来，疯狂地抓扯着胸前的衣服，仿佛真的要把那件衣服抓破，然后再把自己的胸膛抓破，直到把里面的那颗心挖出来。
白衣男子拼命捉住我的手腕，想要制止我疯狂的举动，可是，不知我从哪里来的力气，拼命地与他撕缠在一起，最后居然把他的衣服也撕破了。
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我按在床上，两只手紧紧扣住我的手腕，一动不动地望着我。身上穿的那件衣服，被我撕碎了一大片，垂在胸前，随着他的呼吸一起一伏。几缕乌黑的头发从额前散落下来，和着汗水贴在他瘦削而苍白的脸庞上，一双眼睛里已经噙满了泪水。
我被他脸上的表情所震慑，一瞬间，有些清醒过来。这是哪里？我转头去看那幅床帐，竟然是浅浅的莲青色。这是文麒的屋子，我怎么会在这里？
“文麒？”我神思恍惚地迎上他的双眸，莫名其妙地望着他：“我怎么会在你的屋子里？”
“香儿……”他哽咽着，两大颗眼泪蓦然滴落在我的脸上。
“我究竟怎么了？”我疑惑地望着他，嗫嚅着问道。
“是你自己走进来的，你都不记得了么？”文麒放开了我，微凉的指尖滑过我的脸颊，疼惜地摩挲着。
我伸出手，轻轻抚了抚他的头发，脑子里混沌一片，无数的画面如同打乱的拼图一般，散乱而分杂地充斥在记忆之中。
“我好象做了一个梦……”我努力地思索着，仿佛又遁入了那无边的黑暗。
一阵剧烈的痛楚从心底蓦然炸开，仿佛只有一个瞬间，便随着血液扩散到四肢百骸。整个身体如同被投入到一只沸腾的油锅里，尖锐而难耐的巨痛，伴随着一阵抽搐和痉挛向我席卷而来，顷刻将我淹没。
我拼尽最后一口气，嘶哑地呼唤了一声，然后，所有的力量仿佛都从身体当中剥离出去，一丝丝一缕缕地涣散开来。文麒惊惧的双眸在我眼前无限放大、放大、再放大，最后，终于变成了一片漆黑……
“鸢儿……”妖压抑的声音不知从什么地方遥遥传来，仿佛被囚禁在一个极其狭小的空间里，连呼吸都变得十分吃力，他轻轻喘息着：“你快回去，千万不要往这边走……”
“妖，你在哪里？！”我不知所措地站在黑暗之中，惊恐地四下张望。
“我被她镇在桃木盒子里，怎么也出不去……”妖的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几乎已经微不可闻：“我不会让你死的，你不要怕……”
死？难道我真的要死了吗？可是，究竟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妖怎么会被镇在桃木盒子里？他说的那个人又是谁？我惶惑地站在原地，不知道何去何从……
不知过了多久，远方出现一团隐约的光亮，有一个人踯躅着向我这边走来，手里提着一盏荧荧的灯火，飘举的衣袂被染上一层淡淡的金黄。
那个身影越走越近，终于，我看到了他冰雪一般的绝世姿容。
“鸢儿，”他轻轻唤着我的名字，绝美的声音有如天籁：“别怕，我来带你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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