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魂断清梦 第五十六章 悔 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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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廿八。农神先帝万寿。
宜祈福、嫁娶、安葬。
忌开光、求嗣、出行。
饯花之期,春神退位。满院残红,芳草断肠,不忍卷帘看,寂寞梨花落。
卯正初刻,可儿唤我起床。沐浴、更衣之后,喜娘便拿了丝线,替我“开脸”。此为旧时民俗,女子出嫁之前,必须请人绞净脸上汗毛,修齐鬓角。
我怔忡地坐在一张红木椅子上,心中却没有半分喜悦,眼前一切,直如梦境。妆台上的镜子里,映出一个模糊的侧影,一头长发散在脑后,漆黑如丝缎,喜娘拿了一柄牙梳,从头顶一直梳到发梢,口中念念有词:“一梳举案齐眉,二梳白头偕老,三梳子孙满堂……”
博山铜炉的鹤嘴里,飘出淡淡的百合香,细白的烟雾在眼前一点点散去,最终消失于无形。风吹在窗棂上,发出扑扑的轻响,明透的窗纱外,是一片暗沉的天光。
“姑娘,我替你梳个合欢髻,让你们小两口和和美美,恩爱情长!”喜娘不住口地说着吉利话,只为博一个好彩头。
合欢髻!烟绯也说过,要替我梳一个合欢髻!可是这么多天,她却水米未进,连喂下去的药,都一并吐出来。床上躺着的,仿佛只是一具活尸,恹恹的,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任你同她说什么,都紧闭双眼,不发一言。明知她去意已决,再也无心眷恋红尘,可是,连死都要选择最痛苦最残忍的一种,是无声的控诉吗?曾经“风袅牡丹花”一样的女子,如今却形同“春后牡丹枝”!
我轻轻闭了闭眼,连心底的疼痛仿佛都变得迟钝起来。
“君当如磐石,妾当如蒲苇,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赭色团福马褂中娇小的玉色身影,清晰得恍如昨日;十指相叠写就的小篆情诗,言犹在耳。只不过,纵使蒲苇坚韧如丝,磐石却已经转动。“予之德不足以胜妖孽……”,那笔迹,分明是敦佶的。
小小一枚松江潭笺,却哪里是什么书信?分明是一张烟绯的死刑判决书!
我暗暗咬着牙齿,只觉得一根根发丝被拉得那么紧,仿佛要从头顶上连根被拔去。
“姑娘,稍微忍耐一下,上头不能马虎,上紧了才好看。”喜娘望着我镜中的表情,歉意地笑了笑。
云髻坠,花翘凤钗垂。
五凤朝阳的珠钗垂下两串璎珞,沙沙地摩擦着鬓角,发出寂寞的轻响。我如同一尊雕像般坐在那儿,十指交扭着襟前的衣角,愣愣地出神。
已经辰时三刻,窗外却仍是蒙蒙一片灰色,厚重的浊云一团团压在天际,竟似要坠下来一般,直教人心里沉甸甸的。妆台边立着一盏红纱罩灯,仿佛斜刺里映出一抹突兀的血色,只晃人的眼睛。吉服宽大的袖口上,绣着一圈儿金色的如意云纹,繁复华美,掩住了整条手臂,只能微微露出几个指尖。
“姑娘,吉时就快到了!”可儿原本就是个急性子,此时已经有些沉不住气:“我去外面瞧瞧,花轿怎么还没来啊!”
花轿。我轻轻牵了牵唇角。文麒此刻在做些什么呢,是不是正忙着与宾客寒暄?他心中可否期盼着,今宵锦帐里,红烛并蕊,结缡成双,香灯半掩流苏长……
房里那样静,静得有些叫人心慌。我的脖子开始酸痛,整个脊背都有些麻木,慢慢站起身,向窗外张望,只见寂寞空庭,落花满地,竟连一点动静也不曾有。
“眼看吉时已过,文家的花轿怎么还不到?”喜娘的脸色已经有些变了:“哪有这个时候还不来接亲的?”
我微微一怔。旋即,一个电光火石般的念头蓦然在脑子里炸开,我提起长长的裙摆,转身向楼下跑去。
“姑娘……”喜娘被我的举动吓了一跳,在身后杀鸡抹脖子般地嚷道:“你这是要去哪里呀……”
飞奔着跑到楼下,差一点与可儿撞个满怀,我一把抓住她:“快叫人帮我准备马车!”
可儿张着嘴,嗫嚅着问道:“要……要马车做什么?”
“我要去文府!”我急切地望着可儿:“快一点,迟了就来不及了!”
马车。一路扬起的尘土,被风吹得打在窗口的象眼格上,幸好隔着帘子,不然一定会落得一头一脸。我的手紧紧攥成拳头,手心里全都是濡湿的汗水。从乌衣巷到江南贡院的路并没有多远,然而我却觉得,那是我一生中所走过的,最长的一段路……
文府的大门上,贴着大红的泥金喜字,鼓乐齐鸣,人头攒动,一派喜气洋洋。
我拨开人群,凭借着上次的记忆,一路飞奔着跑向前面的敞厅,根本顾不上身后频频传来的惊呼与骚动。裙幅上的一双彩翼鹧鸪,也仿佛随着我零乱的脚步上下翻飞……
文麒修长的身影,鹤立鸡群般站在大厅中央,身上披红挂彩,一改往日的白衣素缟。文孝康与文夫人双双坐在两张楠木交椅上,目露微笑,满面春风。喜娘扶着凤冠霞帔的新娘子,美滋滋地站在文麒身旁。看样子,正要拜天地,行赞礼。

文麟站在门前的石阶上,正把手里的鞭炮交给一个小厮,见到我不禁大吃一惊,手里的鞭炮全都掉在了地上。
“文麒!”我不顾一切地冲了进去,大声呼唤他的名字。
所有的喧闹都在一瞬间静止下来,上百人的大厅里,居然一下子鸦雀无声,连鼓乐也顷刻止住,仿佛有谁一下子扼住了这些人喉咙。
文麒听到我的声音身子微微一震,蓦地转过头来,惊诧地瞪大了眼睛:“香儿?!”
文家老爷的脸色骤然变得煞白,瞠目结舌地望着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反而是文夫人很快镇静下来,一双锐利的目光直直扫到我的脸上:“你来迟了,文家花轿抬来的媳妇儿不是你!”
“是么?”我深深吸口气,挺直了脊背:“太太好手段,如果我再来迟一步,这个偷龙转凤的‘掉包计’恐怕就圆满完成了。”
文麒这个时候才恍然从梦中惊醒,指着身边那个头蒙红绸的新娘子,哑声问道:“她是谁……”
文夫人眼中闪过一丝尴尬,略微怔忡了一下,才沉声说道:“是陆家小姐。”
“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做?!”文麒的脸霎时涨得通红,连额头上的青筋都暴了起来:“你们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
文夫人冷冷瞥了我一眼,转头对文麒说道:“因为我们文家真正三媒六聘、放定下茶,用八抬大轿抬来的陆家小姐,才是与麒儿门当户对的对头亲!”
文麒气得浑身颤抖,嘴唇发青:“那你给香儿送去的聘礼又怎么说?”
文夫人冷哼一声,轻蔑地望着我:“那些东西就算是我送给她的嫁妆罢了,她还想怎样?难道,我们文家会让一个来路不明,不知廉耻的狐狸精进门不成?!”
“我不许你这样说香儿!”文麒低吼一声,一把拉起我的手:“香儿,我们走!”
“站住!”文孝康在后面高声喝道:“你这个畜生!简直反了你了!”
文麒依然紧紧攥着我的手,头也不回地说道:“我早就说过,这辈子,我文麒非香儿不娶!”
时间静止,空气凝结,一切是那样的安静,仿佛连风都停止了流动。
“那我怎么办?”身后幽幽传来一个声音。
我和文麒忍不住同时转回头,只见那新娘子已经顾不得害羞,自己揭下了盖头,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正定定地望着文麒。
文麒轻轻叹了口气:“陆姑娘,今日之事绝非是我本意,事出有因,还望姑娘海涵!”
陆小姐凄然一笑:“我堂堂一个千金小姐,干干净净的一个女孩儿,是你们文家三媒六证,百辆之迎接过门的媳妇儿。你就这样走了,叫我以后如何自处?我还有什么脸面见人?”
“姑娘苦衷文麒不是不懂,可是,我与香儿早有盟约在先。”文麒深深望了我一眼,转头对陆小姐说道:“今日之事,全是家母自做主张,文麒也被蒙在鼓里,还请姑娘见谅!”
“住口!”文夫人一张脸冷如寒冰,恨恨地望着我和文麒:“麒儿,你知道自己都在做些什么吗?这个女人,她分明是个妖孽!你伯父在京城根本就查不到她的任何消息,她所说的一切都是骗你的谎话!她与那个烟绯天生就是一对狐媚子,好好的爷们儿,都被她们教唆坏了!老亲王不会让烟绯迈进王府大门半步,我们文家也不会让这种女人进门!麒儿,你就趁早死了这份心吧!”
我的身子微微一震——既然文家已经让在京为官的大老爷去调查过我的底细,那么,敦佶的父亲之所以对烟绯如此厌弃,也一定是听信了文家的谗言。这么说,那封信也许根本就不是敦佶亲笔所写,而是他人伪造!
文麒脸色发青,颤抖着伸出一根手指:“你为什么要这样对香儿?她到底有什么错?你们魇她咒她,想要她死,又究竟是为什么?你不但要害死她,还要害死婴宁和烟绯,这难道不是在作孽吗!”
“逆子!”文夫人目眦欲裂:“为了一个女人,你竟然敢这样同母亲说话!好好好,既然这样,就有她没我,有我没她!今天,你若是敢跟这个妖孽迈出大门一步,我就当着所有人的面一头碰死在这里!”
文麒双手捧着胸口,嘴唇哆嗦着,一张脸上没有半点血色,而他的眼睛里却仿佛燃烧着熊熊烈火。我被他的样子吓得怔在那里,连忙伸手扶住了他瑟瑟发抖的身子。
可是,就在伸出手的那一瞬间,我看到眼前一片猩红的雨幕,绚丽如烟花一般,滴滴散落在文麒胸前的那朵红绸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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