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鸢儿？”一个声音自空旷中幽幽传来，带着些微回响，似有几分熟悉。
我在恍惚中睁开眼睛，却是一望无际的黑暗。
“谁？”我迟疑着，隐隐闻到百合宫香华丽的味道，缠卷缭绕，丝缕不绝。
“是朕。”他的声音仿佛很近，却又飘渺得如同来自天际。
“皇上？”我微微一怔。
“朕是来向你辞行的。”他依依说道。
我一时间有些迷惑：“辞行？”
“鸢儿，这一千年来，朕为你情系魂牵，徘徊不去，此一颗心，想必你早已明了。”他幽幽叹了口气：“而今，终究得你真心，慰我痴心！朕，无憾了……”
那声音越来越远，最终消散不见……
眼前一团漆黑，黑得什么也看不到，我伸出手，碰到一样东西，触手冰凉，没有半点温度。心头蓦然一惊，只觉得冷汗潸潸而下，一片刺目的光亮在眼前瞬间炸开。
一双龙凤红烛只剩寸许，犹自摇曳在窗下眩目的光影里，这样好的天气，似乎已经许久未见，阳光灿烂得直教人心疼……
文麒静静睡在身边，睫毛低垂，面含笑意，皮肤光滑得如同一尊蜡像。我轻轻握着他的手，默默凝视他，一动也不敢动，仿佛生怕惊扰了他的美梦。
“用我真心，慰你痴心……”我含笑望着他，口中喃喃念道。
昨夜，红罗襦裙褪在床前脚踏上，半片裙幅却勾住了帐下的八宝坠角，与嫣红的锦帐一同垂在床栏边。群裾上，一双彩翼鹧鸪，一针一线，绣出花团锦簇，恩爱绵长。
我抬起身，将双唇轻轻印在文麒冰冷的嘴角，却再也得不到他的半分回应。
“一声肠断，双鹧鸪，东飞，南翔，各栖枝。”
春深，红怨，鸟欲啼晓，此情已成追忆。
文麒，若你无憾，我亦无憾。
披了衣服，我一个人默默走到庭外回廊下，乱花飞尽，尘香满地，暖风帘莫，有个人憔悴。
“奶奶，你起来了？”媚儿的声音自背后隐约传来，极飘忽，教人捉不住那音韵。
我依旧凭栏而立，任东风吹乱了一头海藻般绵密的青丝，发飞如蓬。
“爷呢……”媚儿轻声问，略微有些踟躇。
“他睡着了……”我恍惚地微笑：“睡得很沉……不要吵醒他……”
“可儿从乌衣巷回来了，这会子才睡着。”媚儿的声音低了下去，竟然啜泣起来：“烟绯姑娘今儿早上没了……”
“知道了……”我轻轻点了点头。
“这是烟绯姑娘临了写的，不知是什么，奶奶瞧瞧吧。”媚儿将一张字迹零乱的薛涛红笺递到我手上。
我木然垂下睫毛，只见那页纸上泪痕斑斑，字迹几欲不能辨认：
隔窗堪耐此夜风，梅魂竹梦带愁听。
庭前丹墀初覆雪，塘草渚蓬已成冰。
绛绡难掩诗怀冷，翠袖不禁新来病。
闲宵自处思量遍，春纤暗掐数河星。
曾记鸳鸯交颈舞，空忆鸾凤合欢鸣。
方喜千年莺俦会，展眼燕侣已成空！
只教啼粉流清镜，但见回步玉尘蒙。
残香烧断琉璃鼎，鲛绡徒垂旧帏屏。
齐纨素裂如霜洁，团团何似我心同？
丹诚不泯恩情断，骨化形销恨难终。
青翼还归洛城东，回首桃源路不通。
行云深处鸣怨鹤，遥天缥缈望归鸿！
烟绯绝粒十日，骨立形销，回光返照之时，想必心头爱恨交织——她爱的，终究不过是一个美丽的错误；她恨的，又何尝不是一场来不及解释的误会？！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莫问奴归处！莫问奴归处！
风吹过，片片花瓣如红雨，空飘荡，遍天涯。流莺低语，苍苔露浓，花落子归啼，绿窗残梦尽。
“奶奶，我扶你回房梳洗吧。”媚儿过来走过来，扶住我的手臂。
我似一个没有魂魄的偶人，被媚儿一路扶进房里，洗了脸，坐在妆台前。见媚儿端了铜盆出去，才打开螺钿小柜，拿出那盒尚未开封的螺子黛。
眉墨的砚台极小巧，略微加一点水，拈了墨杵在上面缓缓研开，便见到一汪青翠的颜色。对镜淡淡勾了两笔，眉尖若蹙，涓秀如烟，斜斜飞入绿鬓之中。
盈盈起身，走至床边，附身望着床上的良人，轻轻勾起唇角：“文麒，我的眉画得好看么？”
无言匀睡脸，枕上屏山掩。梦长君不知。
“奶奶，爷的药煎好了。”媚儿复又进来，手上捧着一只凸花青瓷碗，蒸气袅袅，药香袭人。
“端出去吧，”我轻抚文麒的脸庞，心中泛起一片缱绻的温柔：“他已经好了，再不用喝这苦碜碜的东西……”
“可是……”媚儿嗫嚅着，不知所措。
“你出去吧，我要陪他睡一会儿……”我褪了鞋子，蜷缩在文麒身边，慢慢阖上眼帘。
洁白幼滑的真丝寝衣流丽如水，隐约散发出一阵薄荷的清香，款款贴慰着一张被泪水濡湿的脸庞。远处，玉笛婉转，声声断肠……
“瞬息浮生，薄命如斯，低徊怎忘？记绣榻闲时，并吹红雨；雕阑曲处，同依斜阳。梦好难留，诗残莫续，赢得更深哭一场。遗容在，只灵飙一转，未许端详。
重寻碧落茫茫。料短发、朝来定有霜。便人间天上，尘缘未断；春花秋叶，触绪还伤。欲结绸缪，翻惊摇落，减尽荀衣昨日香。真无奈，倩声声邻笛，谱出回肠。”
（第二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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