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惊魂的恶果第二天一大早就显露出来了。
歆玥回到营帐中时已是凌晨时分。云妞从睡梦中惊醒，看到她发辫散乱、脸上身上满是污渍的狼狈样子，不禁吓了一跳。她本想好好问问原由，可是歆玥一副长途跋涉之后的疲惫样子，一进来就瘫倒在毡毯上，连话都懒得多说，她也不好追问，只得压下满心疑窦先睡了。
歆玥感觉自己躺下没多久，刚刚朦胧升出些睡意，就听到云妞起床的悉索响动了。天亮了吗？她强撑着睁开越发沉重的眼皮，果不其然，帐篷中已经透入晨曦的微光。
妞听到身后有些动静，忙扭过身问：“歆玥，昨晚出了什么事？”可是她看到歆玥刚刚才爬起来，就“哎呦”叫了一声又躺回去，也顾不上刚才问的问题，连忙凑到她身边问：“怎么了？”
“头和身上都疼得厉害，一坐起来就头晕眼花。”歆玥紧闭起眼睛，轻哼着说。
“那你就先别起来了，老佛爷那里，我去替你回一声。”云妞忍不住皱皱眉头，伸出手在她额头上探探，顿时有点惊慌地说，“好烫，我还是让人叫个太医来看看吧。反正箱笼都已经收拾好了，你别着急，出发时让他们把你扶到马车里就行了。”
“好姐姐，今天启程事情本来就多，我还病了忙中添乱，真辛苦你了。我就是昨夜受了风寒，出出汗发散出来就好了，千万别惊动太医院的人。”歆玥微微张开双眼，充满歉意地望着云妞低声说。
“你看你，怎么还说这种见外的话。”云妞象是安慰她一样轻抚抚她面颊，继续说，“那你就再睡会儿，等我伺候老佛爷起来了再回来看你。”说完，她就匆匆起身出了营帐。
营帐中只剩下歆玥一个，她疲倦地长出一口气，重新阖上眼睛。帐外的声响逐渐多了起来，显见是越来越多的宫人已经起来做着临行前的准备。她这时已经烧得昏昏沉沉，根本没心思留意周围的响动，渐浓的睡意一**袭来，将她层层包围。
骑在马上的颠簸感觉又出现了，耳边甚至也响起了掠过的风声。她不是逃出来了吗？不是被胤禩救走了吗？怎么会又落入策妄阿拉布坦手中？她对一切都迷惑不解，只知道这个强横、霸道的英俊男人正挟持着她在马上飞奔。为什么她要再忍受一番焦灼、恐惧的煎熬？昨晚她已经筋疲力尽，根本没有勇气和力量再跟他抗争了。她正在绝望之中沉沦，骑着黑玉的胤禩却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满脸惶急，向着他们直冲过来。策妄阿拉布坦冷笑一声，回手抽出腰刀，挥舞着向胤禩猛砍过去。这个傻瓜，为什么不躲闪、为什么不逃走！明明手无寸铁还要拿鸡蛋碰石头吗？歆玥看得冷汗直冒，想提醒他却根本呼喊不出声来。她眼睁睁看着刀锋砸在他肩上，眼前是飞溅起的一片血红，耳中甚至还听到了骨头断裂的咔嚓声。
“胤禩！”她发出一声绝望、凄厉的呼喊，声音嗡嗡在耳边回响。她终于能喊出来了，把她所有的恐惧都喊出来了。这喊声猛地把她从梦中惊醒，刚睁开双眼要挣扎着坐起来，就感觉双手被牢牢握住，重新按倒在毡毯上。
梦中的惊惧还没有消失，她恐慌地歪着头看看，终于松口气安静下来。胤禩就坐在她身边，怜惜和焦灼的目光停留在她脸上，不知是因为心疼她生病，还是心疼她仍未从昨夜的惊变中彻底摆脱出来。他伸手轻轻抹去仍然残留在她脸上的几道黑灰，这才恨恨地低声说：“这个该死的策妄阿拉布坦，害你吃了这么多苦头，以后若被我抓到，一定不会放过他！”
“算了，他反正也没能伤到我。”她虚弱地回望他笑笑，急促地喘了几口气才接着说，“不过刚才在梦里我快被你吓死了。他拿着刀就向你肩上砍过去，我以为——我以为你胳膊一定被砍断了。”说到这里，她才突然想起他的伤，急忙欠起身子看看他昨夜受伤的胳膊，可是伤处都包裹在宽大的行服袍袖里，根本看不出任何痕迹。“你的伤怎么样了？怎么一点都看不出包扎的伤口？”她抬起手来，疑惑地在昨夜帮他包扎过的地方轻轻摸着。
触摸之下，她才发觉袍袖里硬邦邦的。也许是她的动作在不经意间碰疼了伤口，他不觉皱皱眉又咧咧嘴，可是怕引起她的忧虑，才故作轻松地说：“这是什么大不了的伤，也值得大惊小怪？昨夜回来以后，已经让奴才敷了药，重新扎过了。”
她刚想开口问他为什么不找太医来看，立时醒悟他还是不想把这事传扬出去。可是让那些对医术一窍不通的奴才处理伤口，能让人放心吗？她忍不住蹙起双眉，用不容置辩的语气说：“还是让我看看吧，好歹总比你那些奴才强些。”说完也不待他回答，就开始卷起他的袍袖。
他满心感动地注视着她烧得通红的小脸和那副认真的神情，狠狠心压住她双手，故意绷起脸来带着点责怪说：“也不想想你自己，都病成这样了，还要操心别人。云妞也太不成话，如果不是我放心不下溜过来看看你，就把你这样一个人丢下。”
她笑了笑，也明白他那副严肃面具下掩盖的温柔和关切，于是便不再执拗，咳了两声重新躺下，拉着他的手低声说：“你别乱怪人，我已经病了，云妞再留下，老佛爷那里还有人照应吗？她刚才走的时候说好了，一会儿就回来。你坐了这些时候，也该回去了。现在正是人来人往、忙忙乱乱的时候，小心被别人撞见。”
“这个时候你还要顾虑这么多吗？”他固执地摇摇头，把另一只手也盖在她滚烫的手上，用力握了握，才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你饿不饿？”
“不饿。”想起食物，她不觉一阵恶心，急忙摇摇头，然后又舔舔干燥的嘴唇说，“不过就是渴得厉害。”
“我给你倒杯茶。”他边说边放开她的手站起来。
歆玥又欠起身子，本想阻拦他，可是转念一想，终于忍住了冲到嘴边的话，默默地看着他拿起焐在营帐当中炉火上的茶壶，倒满一杯茶拿到她面前。她伸手想要接过来，可是他却根本没有放开杯子的打算，朝她笑了笑，用没有受伤的左臂揽住她，右手举起杯子直送到她嘴边。
歆玥明白他是要亲自喂她喝水，顿时窘迫起来，本来就已经通红的脸涨得更红了，只好借玩笑摆脱自己的尴尬说：“奴婢劳动主子给我倒水已经大逆不道了，岂敢再劳动主子喂奴婢喝水。”
他先是望着她皱皱眉头，很快也笑了起来，朝她眨眨眼睛说：“你这鬼丫头，生了病还这么淘气，口口声声说什么奴婢、主子，既是这么谨守规矩，刚才干吗还由着我给你倒茶？没听说前面的规矩可以破，后面的规矩到不能破了。今天我就要破个例，亲自喂你喝这杯水。”
歆玥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不敢再和他争辩，靠在他手臂上，就着杯子喝起来。刚喝了两口热茶，门帘一阵响动，云妞急急忙忙跑进来，边走边高声说：“歆玥，等急了吧——”她突然看到帐篷中这幕景象，后边的话还来不及说就僵在那里，怔忡片刻才猛地回过神来，急忙给胤禩请了安，然后才有些局促不安地说：“都是奴婢安排不周，还要劳动八阿哥费心，这些事还是让奴婢做吧。”她边说边伸手接过胤禩手中的茶杯。
胤禩也没有争执，把杯子交给她，脸上看不出丝毫困窘不安，拍拍手站起身来，既自然又平淡地说：“一会儿我们就要启程去热河了，歆玥正发着热，一路上还要辛苦你照料好她呀。”
“请八阿哥放心，就算您不吩咐，奴婢也一样会照顾好歆玥。”云妞侧身站在一边，垂下头面无表情地低声说。
“好，那我就先走了，看看我的黑玉备好没有。”他又关切地望望歆玥，这才转身向外走去。
“怎么？你还要骑马吗？”歆玥听到他的话，也忘记了被云妞窥破秘密的不安，忍不住沙哑着嗓子喊了出来。
“当然。”他又回头看看她，脸上带着抹抚慰人心的笑容，似乎是在告诉她，不必为他的伤挂怀，然后就大步走出了营帐。
云妞望着重新合拢的门帘，重重吐出口气来，象是不敢相信一样看看歆玥，突然吐吐舌头凑到她身边，笑着压低声音说：“你这个小丫头，嘴到是守得真严，什么秘密都藏在心里。今天若不是我亲眼看见，怎么都不会相信你和八阿哥在一起的事。怪不得十四阿哥这样喜欢你，你都不放在心上呢。”
歆玥敏感地看看她，忽然有些忧心忡忡地低声问：“好姐姐，你不会觉得我也是那种一心攀高枝的势力小人吗？”
云妞愣了一刻才明白她的意思，不禁在她头上摸了摸说：“你这丫头什么都好，就是心思太重了。你进宫两年多了，是什么样的人我还看不出吗？只是可惜呀，你怎么偏偏和这位八爷纠缠在一起了呢，若是换了十四阿哥没准还要好得多呢。”说到后来，她的语气中不禁流露出深深的惋惜和同情。
“云妞姐，你为什么这么说？不喜欢八阿哥的为人吗？”歆玥疑惑不解地反问她。
“当然不是，若说这位八爷，在万岁爷这些儿子里，也算拔尖的了。只是谁不知道他家里的母老虎厉害呀，偏偏这八阿哥又是个怕老婆的。”云妞深深叹了口气，认真为歆玥操心起来。
歆玥开始还觉得她的话好笑，可是再想想却笑不出来了，呐呐地说：“我还没想得这么长远呢。云妞姐你也有青梅竹马的表哥，一定知道喜欢就是喜欢了，根本没有什么道理好讲。”
云妞想了想又点点头，似乎认为歆玥的话也有道理，便不再多说什么。歆玥无心无绪地躺回枕上，突然觉得头疼得更厉害了。
虽然在马车上颠簸了两天，可是歆玥本来病得不重，只是受了点风寒，好好发了汗，热度也就慢慢退了下来。她心心念念牵挂着的到是胤禩的伤势。他既不肯让太医诊治，又怕被人察觉要坚持骑马，伤情会不会受到影响更加恶化呢？歆玥在马车里闷了两天，不仅看不到他，也无从探听消息，自然越发焦虑起来。
索性无需她挂虑太久，到热河行宫的那天晚上，她正在踌躇怎么想个办法去看看胤禩，他却先溜到皇太后住的临芳墅来看她了。歆玥见他进到屋中，唇边刚绽开一丝喜悦的微笑，可是看到烛光下他苍白得有些发青的面色和僵直的右臂，笑容顿时凝固起来，忍不住几步走到他身边，扬起头满心忧虑地问：“你的伤怎么样？”
“还好。”他淡淡地笑着，用左臂揽住她，关切地朝她脸上仔细打量一番，又用手贴在她额头上试了试，这才略带欣喜地问：“你的热度退了？”
“我的病本来就不重，只是受了点风寒。”她拉下他的手，有些嗔怪地盯着他说，“到是你的伤让人不放心，现在是不是可以让我看看了。”
他在她眼中看到了打算坚持到底的固执光芒，知道这次再也没有理由推托，只好无奈地点点头。歆玥见他不再坚持，急忙把他按坐在一张凳子上，卷起右手的衣袖，直到露出白布包扎的伤口。她小心翼翼解开包在外边的布，举起油灯低头凑近看了看，一下子被又红又肿的伤口惊呆了，不觉倒吸一口凉气，低声惊呼起来：“伤口都要化脓了，你怎么还不让太医来看？”
“没关系。前两天因为要骑马，所以没得好好休息。现在在行宫住下，很快就能复原了。”他不在意地随口答了一句，就要自己动手再包扎起来。
“别动。”她这下真有点气了，按住他的手怒冲冲地说，“你不要命了，伤口变成这样也不管。”她边说边托起他手臂再仔细查看，这才发现伤口附近的皮肤下已经蔓延出几道细细的红线。按照她以前学过的知识，这是伤口感染以后引起的急性淋巴管炎。她没法用现代术语给他讲解病情，情急之下更不想多浪费时间，轻轻将他手臂放在小桌上，回身从箱笼里翻出了随身带来的七星针。
胤禩见她拿出他送的那套针灸用具，不禁有些奇怪地问：“女华佗，你这是要干什么？刀伤也能用针灸治吗？”
“你还不知道吧，孤陋寡闻。”她没好气地顶了他一句，拿着针在烛火上炙烤起来，然后捏紧消过毒的银针，顺着皮肤下的一条红线斜斜刺了进去。针尖刺进去之后，她便把针放平，贴着他的皮肤小心地向里顶，一边紧张地抬起眼问：“有没有酸麻的感觉？”看他摇了摇头，这才放心地继续向里刺进去，直到整根银针几乎都没入皮肤，她才慢慢停住，捻着针转动起来。
胤禩开始时有些好奇地看着她紧紧抿着嘴唇的认真样子，过了一会儿就忽然想起那年她给十四弟针灸时的情形，同样的感动又慢慢在心中升起。他也同样认真看着她忙了大半个时辰，直到每根红线都刺过了银针，她才舒口气停住手上的动作，抬起汗涔涔的额头对他微微一笑。
他忍不住抬起袖子给她抹抹头上的汗水，忽然动情地说：“还记得那年十四弟坠马受伤时你给他针灸吗？那时我一直站在你身后观看，当时心里真有点羡慕他，竟希望受伤的人是自己。今天总算等到这个机会了。”
这有点傻气的话带给她一阵莫名的感动，象一股暖流一样流遍她全身。她羞涩地低下头避开他灼热的目光，嗫嚅着说：“你先别动，我再给你洗洗伤口重新包扎一下。”
等她把一切处理完毕，他放下衣袖，故意甩了甩胳膊，夸张地调侃道：“女华佗，我这次可是对你的医术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你别贫嘴了。这才只是个开始，在行宫这些天，你每天都要来针灸、换药，否则我怎么放心你长途跋涉骑马回京城呢。”歆玥不理睬他的调侃，板着脸一本正经地说。
“遵命！”他依然夸张地深深一揖，等到站直身体，却突然收敛起所有滑稽、做作的玩笑神情，握住她双手认真地说：“歆玥，谢谢你。”
“你受这伤还不是因为救我吗？如果你再说这种客套话，那我应该怎么办呢？”她顿了顿，忽然调皮地眨着眼睛笑起来，也躬身向他行了一礼，故意学着他的样说：“八阿哥的救命之恩，奴婢永生不忘，来世定当结草衔环，报答您的大恩大德。”说完她自己也憋不住了，更加开心地笑起来。她还在得意地望着他那副又好气又好笑的神情，却冷不防被他突然抱进怀中，仍然洒落的清脆笑声，也立刻被他的吻堵住了。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