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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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一行人赶到准备歇脚的庄户时,费耀色和折克图已经监督着安排好一切在那里恭候。他们只歇息了约莫小半个时辰,草草用了些饭食,然后就继续上路往城里赶。一路上胤祯都显得异乎寻常的沉默,仍然是脸色苍白,不知在想什么心事。胤禩一直时快时慢跟随在他身边,不时向他打量两眼,也象是怀了满腹心事一样缄默不语。
眼看着余下的路程越来越短,连西直门那威严伫立的城门楼子几乎都已经跃入视线之内,胤禩终于忍耐不住,赶上几步追到胤祯身边,仿佛是不在意地低声问:“十四弟,还在想刚才的事呢?”
胤祯回头朝他笑笑,眉宇间的忧虑似乎减轻几分,也同样放低声音说:“那到不是。只是刚才实在被吓得不轻,惊魂甫定,出了窍的元神还没完全回来呢。”
胤禩也莞尔一笑,笑容中、眼神中都象是多了些理解,颇为体贴地说:“既是这样,那我们回城以后就各自散了吧,不要再到你府上去搅扰。好好休息一晚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别,我们昨儿个不是商议好了吗?”胤祯听后急忙开口阻拦,“我府上离西直门最近,过去最方便。刚打来的野味,只有趁早尝鲜才好,况且大家不是还要合计合计会饮案的事吗?刚才那点事算不了什么,一会儿多喝几杯酒,压压惊就好了。”说完他又咧开嘴笑了起来,不再是满怀心事、心不在焉的笑容,恢复了往日开朗豪爽的模样。
胤禩见状便不再劝阻,悄悄回头看看跟在张进身边,仍显得有些恍惚的歆玥,又用力打了两下马,伴着胤祯飞驰起来。
众人进了城,果然如商议好的那样,一起回到胤祯府上。胤祯命张进先带诸人到书斋凌倒影小憩,自己却告了罪,一直陪歆玥走回海棠轩。他亲自看着紫苏和白芷两个丫头给歆玥换好家常棉袍,为她在伤处涂了药,又反复叮嘱她早些休息,然后才象极不放心一样离开了海棠轩。
还未走进凌倒影的正殿,只在那门口,胤祯就听到里面热热闹闹一片争论之声,保泰的嗓门最大,粗厚的嗓音压倒众人直闯入他耳中。“我就不相信,这世上哪有那么多无巧不成书的事。太子事先若没得到消息,怎么恰好在鄂缮、耿额、齐世武等人被褫职拘禁前,赵申乔就上了弹劾戴名世的折子呢!”
胤祯走进殿中,几个兄长和保泰、满都护两位堂兄正围坐在桌边品茶,除了张进一人侍立在后,摒退了所有奴仆。看到他走进来,几人的争论暂时中断了片刻。等他在桌边坐定,胤誐翻翻眼睛看看保泰,然后抢着说:“我到不明白,弹劾戴名世和会饮案又有何牵连呢?想那戴名世只是个小小的新科翰林院编修,和我们又毫无瓜葛,弹劾他还能掀起多大的风浪?”
胤禟和胤禩对望一眼,带了几分无奈摇摇头,然后才敲打着桌沿说:“十弟,你怎么糊涂了,难道不知道戴名世是何焯先生的好友吗?何二先生现在虽已南归,毕竟曾作过八哥的授业恩师。赵申乔早不提、晚不提,偏偏赶在这个时候上了弹劾的奏折,矛头不是直指八哥吗?”
胤禩见胤誐瞪大了眼,似有所悟地朝他望着,便对他微微一笑,接过话头说:“二哥在这个时候挑出《南山集》的案子,实在还是个一石二鸟之计。既是为了报复我们,恐怕更多还是为了转移皇阿玛的注意力,试图拖延对会饮案的追查。不过他的得意算盘也落空了,皇阿玛这次似乎是痛下决心要彻查到底。只不过可惜的是,托合齐这个老狐狸居然先走一步,以病岂假,暂时躲过了这一劫。更令人不解的是,步军统领这个缺,怎么竟补给了隆科多呢?”
他的话音才落,几个奴才从外面走进来,静悄悄有条不紊地在桌上摆好烤肉的箅子、切好的野味、温好的酒壶,安置好杯盘碗盏,又在箅子内加好了烧红的木炭。见胤祯朝他们挥挥手做个手势,几个奴才又静悄悄地鱼贯而出。大家暂停了议论,开始热热闹闹地喝酒、烤肉。架在箅子上的野味很快飘出诱人的香气,溶化的油脂不时滴落在红红的木炭上,随着嘶嘶的声响,腾起一阵阵白烟。
众人吃兴正浓,胤祯忽然双手抱在胸前,仰靠在椅背上问了一句:“那究竟是谁给二哥露了风声呢?”其实他刚才在留神倾听时已经在琢磨这件事,现在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
众人面面相觑沉默了一会儿,满都护突然面露难色看看胤祯,吞吞吐吐地低声问大家:“会不会是四阿哥呢?”
“我看不会。”胤禩沉吟着摇摇头,“有前些时阿灵阿、揆叙给他的警告,他怎么会参不透其中三味,现在明显是远着毓庆宫那边了。况且这次方望溪先生因为《南山集偶钞》作序,也被株连下狱,定了死罪。前几日四哥还特为此到我府上来,想邀我联名给皇阿玛上个折子为方先生作保。只可惜他来晚了一步,我已经先上过奏折了。”
“八哥,那你说到会是谁呢?”胤誐猛灌下一大口酒,重重顿下杯子,高声问了一句。
是呀,会是谁呢?胤禩出神地盯着面前的酒杯,沉默不语。他不觉又想起了在澹宁居扯谎救歆玥的那段往事。难道又是皇阿玛吗?可是从情理上讲不通呀。但是除了皇阿玛和乾清宫里他最宠信的几个奴才,谁又能预先知道他要彻查会饮案的意图呢?他边想边摇了摇头,又扬起脸朝众人看了看,这才缓缓地说:“是谁透露了消息现在也没那么重要了。这样的大案,仅由刑部审理怕是不够的,可能最终还要扯上宗人府,现在关键的是要看由何人来参与会审了。我们在座诸人如能回避最好都要回避,只要有镇国公、阿灵阿等人坐镇就足够了。”
众人听了不禁纷纷点头。他们边吃喝边议论,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谁都没留心殿外的夜色竟是越来越深。直到大家都已经带了五六分酒意,胤禟才突然咦了一声,奇怪地推推身边的胤祯问:“老十四,你今晚怎么成了没嘴儿的葫芦,一声不吭光喝闷酒呀。”
“你们是只知道聊天,辜负了这些好酒好肉呢。”胤祯又干了一杯酒,抹抹嘴才笑着回了他一句。
胤禩放下手中的酒杯和筷子,也抬眼看看坐在斜对面的胤祯,深湛的目光中忽然多了几分忧虑,沉思了片刻便微笑着对大家说:“今天一大早就出来,往城外奔波这么一圈,现在想必也都累了。酒足饭饱,我们是不是也该散了,让十四弟早些休息。”
胤祯本想开口劝阻,可是见他人也都随声附和起来,便不再多言,只命张进将壶中的残酒分倒在各人杯中,干了最后这杯酒,然后陪他们走出书斋。
送走众人归来,胤祯走回园中。被阵阵冷风吹拂,他心中一阵血气翻涌,才意识到刚才真是喝了太多的酒。当时因为耳边有众人喋喋不休的吵闹议论,他还顾不上去想强压在心底的刺心的痛和撩人的怒。现在安静下来,再也不必费神去应付他人,难以忍受的痛楚和几乎要把他撕裂的怒火才随着翻涌的酒气,重新在心里升腾起来。他脚下的步子越走越快,一直冲到海棠轩紧紧关闭的院门前。
紫苏被他沉重急促的拍门声惊动,急忙披衣奔到院中。她拉开院门,看到外面酒气熏天、脚步踉跄的胤祯,心里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畏怯地小声说:“主子怎么这个时候来了?福晋早就睡下了。”

“她睡下我就不能来了?”胤祯冷冷地训斥一句,一把推开她,大步朝暖阁冲了进去。
歆玥虽然早早睡下,其实一直在黑暗中辗转反侧,根本没有丝毫倦意。隐隐听到院中的动静,她心里立刻涌上了些许不安,知道胤祯这个时候过来,却不知道他所为何来,着急忙慌披衣下床,连灯烛也来不及点燃,就想赶快迎出去看个究竟。她才走到隔开暖阁和外厅的那道垂花门,就和黑暗中冲进来的胤祯撞个满怀。胤祯顺势将她一把抱住,一言不发,猛地低下头来,开始恶狠狠地亲吻她。歆玥遭到这个突然袭击,一时愣怔着没回过神来,她双手被紧紧箍着,披在身上的坎肩也跌落在地。
与刚才的不安相比,胤祯不顾一切凶悍的吻更让她害怕。他身上、鼻中、嘴里浓重的酒气扑面而来,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她本能地左躲右闪,极力把头向后仰着,想躲避他的吻。胤祯发觉到她的逃避和抗拒,忽然放开箍住她身子的手,抬起来用力捧住她面颊,迫得她再也不能把头移动分毫。
可是歆玥却趁着双手被松开的空当,猛地在他胸膛上用力一推,向后连退两步挣脱开来,多亏及时抓住身边的椅背才稳住身体。胤祯没料到她情急之下竟会有此一举,也踉跄着后退几步,差点撞倒了腿边一个瓷凳。歆玥站稳之后,惊慌地抬起双臂挡在胸前,一手紧紧拽住贴身小衣的领口,在黑暗中气喘吁吁地望着他。胤祯站在对面几步远的地方,同样也在剧烈喘息着,死死瞪着她的那双眼睛,闪烁着狂野、暴躁的光芒,忽然让她想起了草原上被围追堵截的困兽。她不由自主一点点向后退着,边退边呐呐地颤声说:“胤祯,你——你要干什么?”
“干什么!”他忽然低吼一声,爆发出一阵狂笑,边笑边充满了悲愤咬牙切齿地说,“你难道不是我的侧福晋吗?难道不是我的女人吗?我的女人我却不能碰,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吗?我已经等得不耐烦,再也不想等下去了!我今天就要你!要你变成真正属于我的女人!”他说完就几步冲过去,根本不容她躲闪,一把将她拽到床边,猛地压倒在床上。
胤祯的吻再次铺天盖地般压了下来,歆玥整个人都被他罩在身下,连手腕也被他两只大手死死钳住,再也无法移动躲闪。歆玥徒劳地拼命挣扎,心中涨满了无法忍受的难堪和屈辱。即使她没有深藏着对胤禩的爱,也不能接受胤祯这样几乎是强暴的举动。一切都无关乎爱情,在这一刻,他的吻、他的抚摸简直象是对她自尊的凌辱和践踏,让她忽略了自己对胤祯的愧疚,也忽略了长久以来他对她的深情和宽容,只引来她愈发强烈的反感和抗拒。可是胤祯不知是不是受了酒精的刺激,似乎也打定主意毫不妥协。不论歆玥怎样挣扎,他就是把她死命压在身下,在狂猛亲吻她的同时,竟然开始动手撕扯她那身单薄的内衣。
他们象两只困兽一样在黑暗中竭尽全力争斗着、角力着,静夜里只听到沉闷、急促的喘息。歆玥上衣的纽襻已全部被他扯断,他的吻从她脸上、脖颈上顺着敞开的衣襟一路向下移去。她全身都在战栗不止,聚集起几乎被耗尽的那点残余的气力,抬起腿出其不意地向上猛顶了一下。这阵突如其来的痛楚让胤祯在瞬间放松了力量,歆玥急忙把握时机翻过身来,可是仍被他死死攥住的左手手腕在这阵剧烈扭动中发出轻微的喀嚓一声,钻心的疼痛立刻从指尖传遍全身,她忍不住痛苦地尖叫一声,汗水合着眼泪同时流了下来。
她的尖叫象是把他突然惊醒,他倏地放开她,一骨碌翻身坐了起来,恐慌地拉住她胳膊问:“怎么了,歆玥?”
歆玥死死地咬着嘴唇不肯说话,既是对他无声的反抗,也是不愿让他听到可能会抑制不住的痛苦呻吟。尽管左手传来的疼痛依然不减,她却无暇顾及察看,只用右手拽紧被扯破的衣襟,向后蹭了蹭,充满戒备地看着他。
“歆玥,你伤到哪里了?让我看看?”胤祯焦急地向她欠欠身子,仍然在急促地喘息着,不过显然已经清醒过来,和刚才的疯狂判若两人。
歆玥用力吸吸鼻子,想忍住正在不断涌出的眼泪,轻轻动了动左臂才咬着牙说:“没什么,可能是脱臼了。”
“我去叫紫苏,让她找人来。”胤祯边说边从床边站了起来。
“不用,我自己就可以了。”歆玥又吸吸鼻子,急忙拦阻住他。
胤祯重新坐回床边,关切地看着她自己给手腕关节复位。直到又听到骨节轻微错动的声音和她一声低沉的呻吟,他才轻嘘了一口气,紧张不安的心情也些许平复了一些。
歆玥扬起头来,注视他的目光是从未有过的冰冷,过了片刻忽然说:“你说的不错,我是你的女人,本来就不应该反抗。”她猛地仰躺在床上,紧紧闭上双眼,平淡的声音没有一丝一毫感情,“你愿意怎样就怎样吧,我不会再反抗了。”
室内陷入难堪的死寂之中,只听到他依然浊重的呼吸。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爆发出一声狂喊,远远踢走床边一张瓷凳,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胤祯在园中一路狂奔,一直冲进建在西北角的布库房。空荡荡的大厅里,几根高高的梁柱之间,悬垂着厚重的沙袋,在透进厅中的星月微光下轻轻摇摆。他停在一个沙袋前,一拳拳奋力挥过去,象是要把心中所有的愤恨和痛苦都尽情发泄出来。
她以为他什么都不知情,他们以为他什么都不知情。被一向亲厚的兄长和最喜爱的女人欺骗,天知道这些日子他忍受着怎样的折磨和苦楚。如果说重阳节在八哥的园中看到歆玥还只是让他隐约生出些疑惑,等他一瞥之下看到那枚印章上刻的“听泉居士”四个篆字,他所有的疑惑就全部被证实了。听泉居,八哥的书斋是他们兄弟聚议最多的地方,这名字他再熟悉不过。他就算再鲁钝,也不能不把“听泉居士”和听泉居、和八哥联系在一起。想通了这一切以后,歆玥对他的抗拒,荒谬悖理的抗拒,一切都有了合理的答案,她是一直在为八哥坚守自己的清白。他曾想借其他女人摆脱对歆玥的喜爱,可是那些日子的荒唐之后,只感觉到深深的失落和空虚。对歆玥的那份感情,反而显得愈发弥足珍贵起来。
今天在城外一番试探,看到歆玥遭遇危急时八哥那样的惶恐和关切,他终于确信他们心中始终还暗藏着未断的情愫,他的心只感觉到彻头彻尾的冰冷。既然他们相爱,她为什么还要答应嫁给他?他该怎么办?虽然已探知了所有秘密,虽然心中充满了愤恨、恼怒和痛苦,可是却始终舍弃不了对她的喜爱。何况在太子眼看就要再次被废的紧要关头,他更不能为此与八哥反目,失掉自己一直倚重的后盾。可是以后的日子该如何忍受?就要一直把戏演下去吗?
他的脑海中一片混乱,重重的拳头不停向沙袋猛砸过去,眼泪混合着汗水一起流淌下来,一切在他眼中都变得模糊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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