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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歆玥回去换过一身男装,很快便带领折克图出了将军府,府门外那对气派的石狮子旁,一小队亲兵正列队整齐,安静地恭候在那里。歆玥却顾不上看他们,她的目光立刻被系在拴马桩上,正由马夫照看的两匹白马吸引了,不过仔细打量一番之后,她刚才那点好奇的期待几乎完全被失望取代了。这两匹白马实在其貌不扬,与她自己的那匹白马和亲兵们**的战马一比,整整小了一号,马腿也要短上一大截,此时似乎还未睡醒,都半闭着眼睛,轻打着鼻息,懒洋洋在那里晒太阳。
歆玥难以掩饰心里的失望,有些扫兴地骑上马,然后才低声对折克图吩咐:“折克图,让他们牵上那两匹马,一起到南山跑两圈。”她指指亲兵队列中一个还只能算是半大孩子的蒙古小兵说,“前两天听那日松说,南山的景色很美。站在山顶的凤凰台,还可以俯瞰西宁城的全貌,趁今儿个遛马过去看看。”
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小亲兵听歆玥提到自己,不知不觉中把腰板挺得笔直,咧开嘴露出得意的笑容。这机灵鬼早已看出福晋对那两匹马没什么兴趣,忍不住想卖弄一下自己当地人的内行,等歆玥话音一落便急忙提高几分声音道:“福晋可别小看台吉送来的这两匹马。这马乍一看不怎么样,可能比我们的战马差了一大截,一旦跑起来您就知道了,等闲的战马绝对连它的影子都追不上。这种马是西域的良驹和蒙古骏马杂交的,虽然外相不好,却兼有两种马的长处,真正是日行千里的良驹,否则台吉也不敢拿它来献丑呀。”
歆玥边听边点点头,等他说完以后又好好看了看那两匹象是萎靡不振一样的白马,不过总算被那日松这番话勾起些兴趣,举起手中的马鞭指着南城的方向对折克图笑笑说:“好,折克图,那我们就快走吧,倒要看看这马是不是真象那日松说的这么神骏。”
歆玥带着折克图他们,从南门出了城,才跑了小半个时辰,那座山顶覆盖着积雪,宛若戴着一顶银白色帽子的南山就远远出现在视野中。这一路行来,自小在西宁长大的那日松一直跟在歆玥身边兴致勃勃为她讲解,简直就象个见多识广的导游。西宁城外的南山又叫凤凰山,山上有座凤凰亭,亭上题着“河湟引凤”的四字匾额。当地的居民代代相传,说是南凉时真有凤凰飞临其上,所以才取名凤凰台。歆玥见那日松讲解时满脸笃信,心里不觉有些好笑,暗自忖度其实这一定只是个穿凿附会的传说而已,难得竟深入人心,居然还变成了“凤台留云”的西宁胜景。不过那日松说这山上的积雪终年不消,耸出万山之上,俨若银屏。可惜他们来的早了些,树木青草还没有吐绿返青,歆玥边想边抬头眺望在眼前逐渐清晰起来的大山,如若是在盛夏,山顶雪线下一碧万里,雪线上银装素裹,可能真是一幅罕见的美景。
他们一行人到得山下,把马留在山脚的杂树丛里,由折克图陪着歆玥,又带上那日松和另外两个亲兵,开始往山上攀登。山路蜿蜒却不陡峭,半山的凤凰亭也并不高,他们都不需稍事停留,一口气爬了上去。站在凤凰台上向北眺望,田畴交错的一片农耕原野连接着西宁城里鳞次栉比的房舍,湟水河在阳光照耀下象一条玉带一样迤逦从城内穿过,河北岸低低耸起的土楼山把更北面绵延起伏的高山和山南的原野连接起来。因为刚进早春,山上和田野里还鲜见绿色,到处都是光秃秃的,并没有太多景好赏,他们在亭中盘桓一刻便又下山了。
歆玥回到山脚下,看到拴在林边的马,这才想起自己出城原是为了遛马,刚才听了那日松滔滔不绝的介绍,光顾着登山赏景,几乎把遛马的事忘到了脑后。一想起遛马的事,她跃跃欲试的好奇重新被勾起来,越过自己的战马,直接走到罗卜藏丹济布亲王送的一匹白马前,解下拴在树上的马缰,踩着马镫跃上马背。在马鞍上坐稳之后,她回身对折克图说:“折克图,我这就往前跑一圈,试试这马究竟如何。你们也不必跟随,就留在这里等我。”
听了歆玥的吩咐,折克图不禁面露难色,支支吾吾地说:“福晋,让您一个人去不大妥当,万一出了什么意外,主子怪罪下来,奴才可吃罪不起,还是让奴才陪您同去吧。”
歆玥皱了皱眉头。她当然知道折克图的为难之处,可是让他们陪着自己骑马,实在太不自由。有这些亲兵一路上象保镖一样跟在自己身边,她一直觉得有点别扭,连刚才上山时的兴致都打了几分折扣。骑马本是她最大的兴趣所在,实在不想因为他们受到影响,在不知不觉中犹豫了一会儿,接着说道:“我就沿着这山边跑,不会离开太远,哪里会有什么意外,最多碰到个把庄户上的农人或是山里砍柴的樵夫。你若实在不放心,就把号角给我,若是有什么紧急的事,我就吹号角召唤你们。”
折克图见歆玥心意已决,情知无法更改,只好无可奈何从腰间摘下号角递给歆玥,又不放心地补上一句:“福晋,您可千万别跑远了,现在已近晌午,我们别误了回城。”
“知道了。”歆玥挂好号角,举起马鞭用力抽了两下,催动白马向前跑起来。
才跑了没一会儿,她就感觉出那日松所言非虚,**的白马跑起来果真名不虚传。它在飞奔腾跃之间,身子比自己的战马要轻盈许多,也稳当许多,四蹄交替击打地面的笃笃声却更加密集。散落在山边的零星树木从她视野中飞速闪过,急劲的冷风扑面而来,逼得她无法顺畅呼吸。歆玥正跑得兴起,突然一团黑影从路边的林子里闪出来。她在瞥见黑影的瞬间,本能地用手扯紧缰绳,双腿和双脚也用力**,总算那马够驯顺也够灵巧,及时刹住了脚步。多亏歆玥在拉紧马缰时已经弯身俯在马背上,伸手抱紧马颈,这才没有被向前猛冲的势头甩下马背。
她坐稳之后直起身定睛细看,斜斜拦在自己马前的是一匹黑马,两匹马的马头几乎都已经靠在一起。黑马上坐的人也是一身黑衣,下巴上呲着浓密的短须,不过在一团黑色映衬下白得有些异常的面孔让她有种似曾相识的错觉。她的目光继续向上移,当对上了那双她见过的人中绝无仅有的茶褐色眼眸时,心中顿时一惊,一下子清醒过来。“策旺——阿拉布坦,你怎么会在这里?”她不由自主颤声问了一句,冷冷的话语中充满了紧张、警惕和诧异。
“哈,没想到你居然还记得我。”他的嘴角扬起,露出一丝笑容,灼灼的目光让她不觉想起了草原上的那些猛兽。他这样说着话,眼睛却一直紧紧盯在她身上,见她双手轻拽缰绳,猛然意识到她是要趁他不备调转马头逃走,急忙伸出手用力攥住她拉着马缰的手。
歆玥更加惊慌,用力拽了几下挣脱不掉,便极力克制自己的紧张,故作镇定地说:“堂堂准噶尔台吉千里迢迢跑到清军腹地,这样只身犯险所为何来?”
“知道康熙这老家伙派了自己的儿子带兵远征,我捺不住好奇,这才想潜到西宁城里,看看我这对手究竟有怎样的本事。大军进城那天,我就混在城里那些看热闹的人群中,”策旺阿拉布坦说着,脸上的笑意更深,“不过,看到大将军王我到没什么惊奇,反而是看到你居然骑在马上随军而行,让我吃了一惊。你不是康熙那老家伙的女人吗?他什么时候把你转让给儿子了?”
歆玥听了他的话,脸气得通红,恨恨地说:“我早就告诉过你,我只是个宫女,不是皇上的女人。”
他挥挥手,摆出不想深究的架势,继而又有点奇怪地问:“我知道那年我去行刺康熙那老家伙时,这个儿子救过你,你就为了这个才嫁他的吗?那此前在草原上救过你的那人呢?当年看他的气派,也不是等闲之辈呢。”
看到策旺阿拉布坦那一刻,就已经让她回想起当年的诸多往事,而他的刨根问底,更是让她想克制自己不去想胤禩,想当年草原上的情形都不可能。她的心就在这一刹那间突然缩紧了,连正面临的危险都被忽略了。她不觉更加恼怒地说:“我嫁了谁和你有关系吗?你还是为自己的安危操心吧。西宁城里到处是清朝的大军,你想逃走有这么容易吗?”
“哈,你也太小看本王了。”他充满嘲弄地大笑起来,“我不仅要走,还要把你一起带走。你以为有这么巧我会在这里遇到你?若不是知道罗卜藏丹济布今天到将军府去送马,我也不会乔装了到将军府去碰运气,更不会一路随你们出城。十年前我就想带你回准噶尔了,不过现在也不算晚。”

歆玥心中一凛,一个突如其来的念头顿时跃入脑海中,这念头不觉让她更加感觉到事态的严重。她故意不理会他要带她回准噶尔的话,摆出一幅轻蔑的神情说:“怪不得台吉有这个胆子敢独闯虎**,原来是在西宁城里有靠山。”
策旺阿拉布坦望着她狡黠地一笑,摇摇头莫测高深地说:“你也不必套我的话,还是快随我一起走吧。我的随从都等在日月山那边,过了日月山,清兵想追也追不上了。”
歆玥见他不上当,也不敢再和他拖延耗时,突然举起号角,放在嘴边呜呜吹了起来。在周围的一片寂静中,突然响起的低沉号角声分外刺耳。歆玥把号角从嘴边拿开,带着些嘲弄说:“以前你曾在手下人面前救过我一命,现在我也放你一马。你赶快逃吧,随我同来的亲兵很快就会赶来。”
策旺阿拉布坦似乎没料到她会突然有此一举,脸上有错愕的神情一闪而过,很快就被恼恨所取代,可是恼恨之中又不由自主混杂了些许赞赏,沉默片刻,听着远处渐渐传来的马蹄声,终于甩开她的手沉声说:“好,这次先放过你。告诉你的大将军王小心了,我会在沙场上和他一决高下。等打垮了他,再回来带你去准噶尔。”说完他又满怀自信地望她一眼,然后猛地打马调转方向,朝着西边飞奔而去,等折克图他们赶到时,视线中只留下一个模糊渐远的黑影。
歆玥急着赶回去找到胤禵,便不敢再多耽搁。虽然她从策旺阿拉布坦那里没有套出任何真凭实据,可是却相信自己的猜测决不会错。策旺阿拉布坦曾潜入西宁并不要紧,放走他也不要紧,不过若是罗卜藏丹济布和他仍在暗中勾结,才真是要让胤禵早做戒备的第一要务。留在西宁城中的毒瘤不除,一定是清军面临的最大危险。
她马不停蹄赶回将军府中,本想立刻把城外的遭遇告诉胤禵,可是他却不在府中。张进看到她一脸焦灼之色,连忙解释说,因为得到急报,驻扎在城北的八旗兵和绿营兵因争斗起了内讧,主子已经急急地过河赶往兵营去了。歆玥不愿多延拓,也不歇息,又带着折克图直奔兵营而去。
他们到了湟水北岸的兵营,折克图带领歆玥径直走到临时建起的将军衙署。衙署前守卫的侍卫都认识折克图是大将军王府中的家人,又见他拿出大将军的令牌,也不敢拦阻他通报,任由他们直接进了正厅。刚一走进去,歆玥就看到胤禵气咻咻坐在对面正中间的椅子里,永谦和弘曙两人都站在一边。永谦垂着头,阴沉着脸一声不吭。才刚刚二十出头的弘曙脸涨得通红,正在急扯白脸分辩什么,歆玥只听他说道:“十四叔,我们何曾做错什么。那些绿营兵若是不好好教训,真要兴得不知道东南西北,简直要爬到我们满人头上去了。”
胤禵虽然已经看到歆玥他们进来,一时之间却顾不上招呼,继续板着脸训斥道:“弘曙,我们大军出征前,玛法亲自把你和永谦召进宫中。你再和我说说,玛法当时都叮嘱你些什么。”
被胤禵这一问,弘曙也泄气地低下头不吭声了,过了一会儿才期期艾艾地说:“玛法说,要我们和汉军团结一致,还要和当地的蒙古人、藏人搞好关系。”
“亏你还记得玛法的话!”胤禵瞪了他一眼继续说,“我们才刚到西宁,这里的蒙古人虽然笑脸相迎,谁知道心里都打着什么算盘。现在我们对准噶尔叛军未动一兵一卒,自己的军队却先起了内讧,八旗军和汉军各自为政,不是正给了别人可乘之机。以后的仗还怎么打,还怎么打得赢!”
“十四叔教训得对。”永谦和弘曙不再分辩,乖乖点头称是。
胤禵见状便不再紧逼,仍然绷着脸说:“你们两个回去好好闭门思过,这几天谁也不准踏出兵营半步。下去吧。”
两个侄儿连忙诺诺点头,回身退出时见歆玥来了,又急忙给她请安见礼,然后才小心翼翼溜出去。胤禵见他们离开,立刻从椅中站起,快步走到歆玥身边,看看她疲惫中带着焦急的神情,不解地问:“出什么事了?你怎么寻到军营里来?”
“胤禵,我刚刚在城外看到策旺阿拉布坦了。”歆玥简洁明了地回答一句,见胤禵面色一变,就要扬声招门外的侍卫进来,连忙止住他说,“不必追了,他肯定已经去得远了,要追也追不上。我急着找你到不为这事,而是怀疑罗卜藏丹济布一面和我们虚与尾蛇,一面和策旺阿拉布坦暗通款曲。你答应亲王今晚去赴宴了吗?”
“已经答应了。”胤禵点点头,充满怀疑地看看歆玥,神情越来越凝重。他先转身把折克图打发出去,然后才拉着歆玥在椅子里坐下,带着一丝探究问:“你究竟是怎样遭遇他的?为什么怀疑他和亲王暗中勾结?快把详情和我说说。”
见胤禵这样追问,歆玥反而犹豫起来。要解释清楚她和策旺阿拉布坦之间的一切,不可避免会牵涉到许多她不想言明的隐情。她略一沉吟才斟酌着说:“他知道亲王今天来送马,一直潜伏在将军府外,又跟随我们一路出城,本想趁亲兵们不在身边时把我掳走做人质,不过我没让他得逞。据他说,他的随从都在日月山等他,准备一同回准噶尔了。他虽然没露口风,可是我怀疑,他之所以敢冒险来西宁,一定是得到了亲王的协助。虽然他说要带随从一起回准噶尔了,可我怀疑还有人留在亲王那里。”
“为什么?”胤禵一直专注地望着她,聚精会神地听她解说,听到这里不觉插进来反问一句。
“你想呀,青海的蒙古部落一直是他极力拉拢的力量,如果他能说服亲王与清廷对抗,或者至少采取袖手旁观的中立态度,都会给我们带来很多困难。虽然他说这次来西宁只为看看大将军王究竟是怎样的人物,可我怀疑他也是为了和亲王达成某种协定。亲王就处在清军的包围之中,他怎敢放心地一走了之,必然要留下心腹在这里。亲王这样出尔反尔的小人,他也不敢完全放心呀。”
“嗯。”胤禵边听边点头,“你说的有几分道理。”
“那你今晚还去不去?到亲王府上赴宴,实在太危险了。”歆玥忧心忡忡地回望着他问。
胤禵不答腔了,低下头仿佛在反复权衡、思索。过了一刻,他眼前突然一亮,带着几分兴奋抬起头来,紧锁的眉头也舒展开来。“今晚我当然要去,这是难得的好机会。我不是正愁亲王不肯真心合作,一直推托敷衍吗。他府中若是真有准噶尔的使者,正可以利用这机会逼他就范。”
歆玥仍然莫名其妙地望着他,显然没有理解他的意图。胤禵却顾不上对她解释,先高声把折克图召唤进来,飞快地吩咐道:“传令四城守城官兵,严把各城城门,对进城者认真盘查,若是放进一个准噶尔探子,就别怪本将军不客气。”等折克图飞奔着离去之后,他才转而对歆玥说道:“既然知道策旺阿拉布坦已经带人离开西宁城,我今晚就去赴这个鸿门宴,谎称捉到了准噶尔密探,诈出这个老狐狸的虚实来。”
话说到这里,歆玥已经明白大半。虽然胤禵脸上漾满了兴奋和自信,她还是有些不放心,不觉拉住他的手问:“这样行吗?会不会太危险?”
他眼中瞬间闪过一丝感动,用力握紧她的手说:“放心吧,我会把一切都安排好,决不会只身犯险。你别担心,先回府去吧。”
歆玥低下头望着握在自己手上的那双手,知道他一定是把自己的担忧会错了意,轻轻地、极力装出自然的样子把手抽出来,尴尬无奈地笑笑说:“好,那我先回府了,你自己一切小心。”
回府的路上,她的心始终无法轻松。她又一次拒绝了胤禵的靠近。他们两人似乎从未碰对过时机,就象两条平行线一样,虽然有时会给人能够交汇的错觉,其实始终都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也许在放弃了对胤禩的感情之后,她根本就失去了再爱的能力,再也不会对什么人有心动的感觉了。更糟糕的是,在城外邂逅策旺阿拉布坦之后,已经沉寂了很长时间的心灵似乎又被搅动起来,往日与胤禩有关的一切突然就变得鲜明起来,鲜明得又变成了锥心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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