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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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瞻从实验室里出来,低垂着头,情绪不高地走在那条长长的、空荡荡的走廊里。由于他一直心不在焉望着自己的鞋尖,过了好一会儿才察觉走廊里阕然无声,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来苏水味,耳边只听到他自己的脚步在寂静中回响。今晚只有他一个人来实验室,这缘由他不用问也知道的清清楚楚。二月十四日,这是一个似乎让全北京人都受到蛊惑的日子,连空气中都飘浮着甜蜜的躁动。情人节的夜晚是属于情人的,连那些光棍汉们都鼓足勇气去约会心仪的女孩,除了他这样的伤心失意人,还有谁会泡在实验室里消磨时光呢。可是老天似乎偏偏要在这一天和他作对,连实验都做得极不顺利,让他沮丧失落的心里更增添了些烦躁。
他的脚步不知不觉停下来,脸贴在走廊边的窗玻璃上,怅然地望着医院前边街灯闪烁、车水马龙的东单大街。斜对面的大华电影院前,霓虹灯不停闪烁旋转,照亮了大大的电影海报,也照亮了排成长龙的购票队伍和男男女女的脸上洋溢的幸福笑容。就在医院这边的人行道上,短短几十米距离之内,竟然徘徊着三五个拎着玫瑰兜售的商贩。拎着玫瑰的岂止他们,在他驻足的短短一刻里,几乎从医院门前经过的每一个女孩手里都捧着玫瑰,有包在玻璃纸中婉约的一枝,也有肆意张扬的一大束,无论是一枝还是一捧,她们脸上的笑容都同样灿烂。他看着看着,脸上忽然就露出不可抑制的嘲弄笑容,情人节的夜晚,整个城市都是疯狂的。
两年前,他自己不也是这疯狂的一群中的一份子吗?岂止是两年前,就是去年的情人节,即便子琪已经远渡重洋赴美留学,他不是依然赶着准备了一束烘干的玫瑰,再也不会凋谢的玫瑰,包成一个大大的邮包千里迢迢给她寄过去吗?想到子琪,他心里的痛和无奈顿时又添了几分,额头抵在冰凉的玻璃上,眼睛茫然注视着路灯下喧闹的街景。北大医学院同窗五年,协和医院硕博连读班同窗一年,六年的友谊加爱情仍然抵不过两年时空相隔的距离。也许是他太天真,仍然保留着孩子气的幻想。其实在他决定不陪她一同留学那一刻,他们的爱情已经注定走到了尽头。此后若断若续拖延的两年,不过是两人谁都不忍把这样一份纯真漫长的感情斩断得太迅急、太决绝而已。在这个情人节即将到来之际,也许是她不愿让他再如此费心,不想再拖欠他更多的情债,终于发来邮件宣布她已经找到了新的男友。这结局仿佛在意料之外,其实又是在意料之中,他心中早有准备。即便她不说,这个情人节,他恐怕也不会再有当初那份狂热。
有时想想他自己都觉得奇怪,既然当初自认为对子琪的感情也算深厚真挚,为什么偏偏不顾她一再劝说,固执地坚守初衷,就是不肯一同申请留学呢?这理由,他对她解释过很多次了:协和医院已经是国内科研水平、师资设备均属一流的医学殿堂,他主攻的神经内科又是协和的最强项,何况他的博导谭教授还是国内乃至世界知名的神经内科专家,有这种得天独厚的优势,他何必要舍近求远,放弃已经拥有的良好条件,跑到美国去从头开始呢。再说,他从本科一路读到博士,父母已经背负沉重的负担操劳了多年。出国读书,即便能申请到全奖,每年还是要给家里增加一笔不菲的支出。他不是小男孩,已经是二十五岁的大男人,想起父母逐渐苍老的脸和越来越多的白发、皱纹,他无论怎样也不忍心再提出这样的要求。
这些听起来颇具说服力的理由,他不知道是说给子琪听,还是说给自己听。其实,不愿意离开,他潜意识里还有个模模糊糊的理由,连自己都不愿承认,就更不想对她坦白了。吸引他留下的,还有他从小生长的这座城市。虽然自他有记忆以来,二十几年中,古城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越来越宽的街道上奔跑着越来越多的汽车,街边一座座拔地而起的扩大宏伟的高楼大厦把当年那些胡同和四合院蚕食得所剩无几,再也找不出他儿时的样貌,可他仍然对它有种莫名奇妙的眷恋。这种眷恋连他自己都羞于启口。好男儿应该志在四方,天生就要去漂泊去闯荡,他怎么却象个女孩一样软弱,居然抛不开、舍不下生养他的故土呢。
他把头从窗玻璃上移开,双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望着空荡荡的走道,不禁苦笑起来。他这是怎么了,由不顺手的实验、由情人节的夜晚,思绪竟然一下子飘得这么远。重新回到现实中来,他又开始踟蹰。现在这个不早不晚的时刻,属于情人的夜晚,他该到哪里打发时间呢?宿舍是肯定回不去了。室友老灰约了女朋友去看通宵电影,现在离开场还早,肯定正躲在宿舍里卿卿我我,他可不想回去当个讨人嫌的电灯泡。他一边这样琢磨着,根本没注意自己已经迈开脚步朝南边走廊尽头走了过去。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发觉自己竟下意识朝着国际部的特需病房缓缓踱着,几乎有些惊愕地停住脚步。不过想了想,他终于还是叹口气,无奈地摇摇头,重新朝那个方向迈动了步子。过去看看也好,反正闲来无事,索性就去看看八号房那个奇特的病人吧。
他穿过寂静的走廊进入国际部楼中,又搭乘电梯直接到了四楼特需病房。这边同样是静悄悄的,除了值班台后两个护士在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语,走廊里也看不到其他人影。他的目光从那两个值班护士身上又转到值班台,记录板、棉签、碘酒等零碎杂物旁边,两个用过的矿泉水瓶里,赫然醒目地插着两朵含苞待放的红玫瑰。看来她们虽然因为值班误过了情人节夜晚,可是一样过得并不寂寞,有这静悄悄的两朵玫瑰守候身边,多少可以弥补些心里的遗憾吧。
不知是不是听到他的脚步声,两个护士忽然抬起头来,看到是他站在面前,不约而同露出了笑容。方芳的笑轻松自然,一如往日般调皮伶俐。可是林聪的笑却有几分羞涩,象隐含了重重心事一般。
他刚对她们打了声招呼,方芳就近乎嘲笑地抢先说:“徐大夫,这么晚了还来查房?今晚可是情人节呀,你难道没有约会吗?”
他尴尬地笑笑,躲开她几乎有点咄咄逼人的调侃目光,支支吾吾地说:“谭主任不是说了吗,要多留心八号房病人的仪器监测记录。我刚从实验室出来,就顺路过来看看。”说完他转身就往里走,想赶快躲开伶牙俐齿、口无遮拦的方芳。
可是他刚走没两步,就听到方芳在身后喊他:“徐大夫,先别急着走,林聪还有礼物要送你呢。”
徐瞻顿住脚步回过身来,有些莫名其妙地望着她们。林聪因为这句话,双颊涌上了两团酡红,正嗔怪地拽着方芳的衣袖,方芳却凑到她耳边低语,不知道在嘀咕些什么。这两个女孩在搞什么名堂?今天是情人节而不是愚人节,难道她们要开他玩笑,恶搞一把吗?她们俩推拒了一刻,林聪终于弯身从值班台下面拿出一个纸盒递到他面前,象是鼓起了全部勇气,象蚊子叫一样耳语道:“徐大夫,这是我送你的礼物。”
他只瞥了一眼就看出这是一盒包装精美,扎着缎带的巧克力。瞬间的错愕之后,他的脸腾的红了,一阵火辣辣的感觉从脸上直传到心里。在这一刻,看着方芳充满调侃的笑意和林聪满怀期待的目光,他真是进退两难,收下也不是,拒绝也不是,耳边不由又跳出了室友老灰苦口婆心的劝诫。
“徐瞻,你这小子至今仍是光棍汉一条,纯属自找,活该!”
“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连我都听说了,自从谭教授收了那个变成植物人的怪病例以后,特需病房你跑得勤了,有好几个小护士都对你暗送秋波呢。谁不知道特需那边的护士个个青春靓丽、甜美如花,一张口还都能说不错的英文,不说咱们院,就是在全北京的护士里,也算是拔尖的。谁要你硬装出一副不近女色的清高样子,故意不理不睬,这还不是活该做孤家寡人吗。”

老灰的话虽然说得直白,其实却有几分道理。护士嫁医生似乎已成了医院里毋庸置疑的定式,他往国际部这边来得多了,确实有几个小姑娘或明显或隐晦地对他暗示过好感,这林聪也是其中一个。不过他的心似乎还停留在子琪走后的阴影中,始终没有从沉郁中摆脱出来,根本无意和她们多纠缠,所以也就故意装糊涂。
可是现在送到面前的巧克力让他想装糊涂都不行。他再看看林聪,因为他片刻之间的迟疑,她的神色已经有几分难堪,双颊的红晕也褪去了。他不敢再犹豫,急忙伸手接过来,低头看着脚下的地面呐呐地说:“谢——谢谢了。”说完这句话,他再也不敢多停留,拿着盒子象逃亡一般向八号病房疾冲过去,身后甩下了方芳清脆的笑声。
一直冲进病房,他靠在门上,重重地吁了口气,总算放松下来。雪白的病房里也是静悄悄的,那个沉睡不醒的病人正一动不动躺在床上,身边悬挂着几根静脉注射的管子,营养液从袋子中一滴滴落下,顺着长长的橡胶管,从手中注入她身体。他先没有看她,而是直接走到桌上放置的那台脑电波仪旁边,关注地盯着屏幕上闪过的脑电图。一如往常,屏幕上闪过的仍然是δ波,这是只有在正常成年人深睡时才能记录到的波段。他惆怅地摇摇头,走回到床边坐下。这年轻女孩仍在沉睡,已经沉睡了大半年,她漫长的一生就要在沉睡中度过吗?
他呆望着那张平静甜美的睡脸沉思起来。这个叫刘歆玥的女孩住进特需病房已经好几个月了,她的病历他反复查阅过,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当她的父母满面愁容,经过几层关系辗转相托找到谭教授时,谭教授本想一口回绝的。植物人能治愈康复的病例,实在如沧海一粟,与其说是医术使然,还不如说是上天安排的奇迹。何况这个植物人病例,还是谭教授行医多年闻所未闻的特例,她的头部没有遭遇过任何意外事故的重击,居然就躺在学校宿舍里一睡不醒。谭教授本不想收治这个病人,反而建议他们把女儿送到康复中心治疗,怎奈经不住他们苦苦哀求,才终于无奈答应下来。
经过几个月的治疗,这女孩的病情没有任何起色,连谭教授也私下对他说,既是她父母强烈要求,也只好死马当作活马医吧。他出神地凝望着她紧紧闭拢的双眼和长长的睫毛在下眼睑上投下的一片阴影。这女孩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不可思议的怪事呢?一觉沉睡不醒,似乎只能发生在《睡美人》这样的童话故事里,绝不可能在真实世界里出现。魔法?她也被魔法附身了吗?虽然医学是一门精密的自然科学,不过他也相信,这世界上还存在着太多科学根本无法解释的怪事,面前这女孩不就是再明显不过的例子吗?
如果硬要他想出一个合理的解释,他也许会说,这一切都是因为她的生命足够完美,没有什么缺憾,上天为寻找平衡,才故意制造这样一场灾祸。难道不是吗?这个叫刘歆玥的女孩可能比很多人都更幸运。听她父母讲,在过往二十年的生命中,她一向是一帆风顺,从没经历过困顿挫折。他也曾听这边的护士私下议论过,她父亲是个颇有名气的国画大家,母亲是个经营画廊的文化商人。其实,即使不知道她良好的家庭背景,仅凭她能在昂贵的特需病房一住就是好几个月,也知道她绝不会出自普通家庭。她年轻、健康、美丽、快乐,她还有富足的家庭和疼爱她的父母。她实在太幸运了,所以才会遭此不幸吗?就象童话故事一样,只有美丽的公主才会引来巫女的嫉妒和迫害,厄运是不会降临在灰姑娘身上的。沉睡的公主,因为王子的一吻从沉睡中醒来,解除了魔法。她也在等待她生命中的王子吗?她也会被一吻唤醒吗?他的目光情不自禁移到她紧抿着的嘴唇上。真奇怪,已经昏迷了这么久,每天靠营养液维持生命,她的嘴唇却依然潮湿鲜润,嵌在苍白的面庞上,象一种无声的诱惑。他心里忽然涌上一种莫名其妙的冲动,这阵冲动居然如此强烈,他连想都没想就突然低下头,在她的嘴唇上轻轻吻了一下。等他抬起头来时,忽然有点恐慌,也有点哑然失笑。他要干什么?想用吻把她唤醒吗?这不是童话,他——更不是她生命中的王子。
他不敢再呆坐下去,刚欠起身子要转身离开,却被一声几乎轻不可闻的呻吟吓了一跳,急忙坐回床边,紧张地朝那张沉睡的脸看过去。她还是一动不动,他刚刚吻过的嘴唇也依旧紧闭着。刚刚那一声呻吟,一定是他的幻觉。可是他悬起的心才刚刚落定,又一声呻吟让他重新瞪圆了双眼。这次他绝没有看错,不是他的幻觉,她的嘴唇真的轻轻动了动。他的心急剧跳动起来,蹭的一下从凳子上站起来,俯身凑到她旁边细看。她的嘴唇动过之后,睫毛和眼皮也开始颤动,接着手脚和身体也开始动起来,连接她身体的那几根静脉注射的管子都被带得抖动起来。他飞快地抬起头来,眼光望向床头的脑电波仪。屏幕上出现了波动迅急、起伏巨大的β波,她的大脑皮层正处于极度兴奋状态。
他紧张得连呼吸都屏住了,掉头又看向她,身体的颤动持续了一会儿,她的双眼猛地微微张开了,双眸直直地看向他。他不知道她看到他没有,不过她的呼吸忽然急促起来,浊重的喘息声清晰可闻。她的嘴角动了动,居然露出一丝笑容,望着他轻轻呻吟着:“胤禩,胤禩,我们真的还在一起,以后再也不会分开了。”
她的声音其实极细微,他只若断若续听到几个字,根本也不明白她想说什么。他低下头把耳朵凑到她唇边,想仔细听听她还要说些什么,可是她已经重新闭拢双眼,带着淡淡的笑容又昏昏睡去了。
他刚要站起来去按床头的唤人铃,却忽然被她手指缝间透出的一团光芒吸引住,顿时僵在那里走不动了,完全忘记要按铃召唤值班护士的事。他轻轻托起她那只手,又轻轻拉开她握成拳的手指,纤细的手掌上,平躺着一枚印章。是印章吗?可是他从不知道石头也会发光。他惊愕地盯着那团光晕一动不动,直到闪烁不停的微光逐渐黯淡、消逝。现在,这印章看起来已经平淡无奇,只是一块普普通通,温润的石头而已。他又愣愣地盯着它犹豫一会儿,终于用指尖捏起来,举到眼前细看。如果刚才不是他亲眼所见,他无论如何也不相信这石头竟会发光。它的底部,刻着四个他看不懂的篆字。
他忽然想起一个几乎早被他遗忘的细节。据她父母讲述,在发现她昏迷以后,她同屋的室友曾说过,出事前的那天下午,她们到潘家园去过,她还在那里淘到一枚鸡血石印章。可是发现她昏迷以后,翻遍宿舍里大大小小每个角落,印章竟莫名其妙地不见了。这一定就是那枚印章了。他下意识转动着手里的印章,又看看躺在床上的女孩。他可以确信无疑地断定,原来她手中绝没有什么印章,它是随着她的突然苏醒而突然出现的。这一切意味着什么,似乎是他解释不清的谜团。他觉得心中象有千万根断线,仿佛彼此相连,可就是不知该怎样连缀在一起。
他叹了口气,把印章小心翼翼在她枕边放好,走过去按响了唤人铃。现在他没有时间来破解这哑谜,也许等她完全清醒后,能把一切都解释清楚。现在,他看看手表,时间还不算太晚,他要通知护士、通知谭教授,还有她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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