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奋斗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序曲朋友,你认识三叶草吗?
三叶草美丽清雅,透露着无限魅力。传说,一叶的三叶草是祈求,二叶的三叶草是希望,三叶的三叶草是爱情。只有十万分之一的机率,人们才会发现一株四叶的三叶草,而国际公认,那是幸福的象征。
十八岁那年,我在河校后门外的江堤上徜徉,偶然发现了一株三叶草。让我欣喜而又感动的是,它竟然长着四片叶子。我读过诗人叶芝关于三叶草的美妙诗歌,没想到在生活中真的遇到它。虽然此前我从没有见过三叶草,但我一眼就从它的多数是三瓣的叶子中肯定它就是三叶草。更难能可贵的是这仅有的一株三叶草竟有一支四片叶子的分叉。
那时,我刚从河校毕业,分配在长江上一艘拖轮当水手。生活在我面前展现出一派铁灰色的暗淡景象。那样粗重,那样忧愁,那样令人心怀悱恻;而三叶草的发现却是如此明丽,如此欢愉,如此令人感动莫名。我小心地记住它的位置,决定要经常来看看它,观察它的生长变化。即使不能做到每星期都来,起码一个月要来一次。
凡是多愁善感的青年,总怀抱着一份成就自我的梦想,这是亘古不变的人之常情。面对那株三叶草,我灵光乍现地相信自己的命运与它相连。
一、奋斗多年以后,我与曹志高重逢在远离地面150米高的空中花园餐厅。
餐厅里,内敛低调的欧洲装饰风格彰显传统的优雅气质。裹着辣酱的川味对虾个头饱满,肉质鲜美;澳大利亚最好的小牛肉让人回味无穷;国王岛的软壳蟹则是最受顾客喜爱的一道菜。新鲜的美食加上新鲜的空气——营造出宛如置身梦境一般的尊贵感觉。
“曹局长,”志高带来的办公室主任说:“您的客人不大动筷子呀。”
曹志高满面红光地笑着,说:“随意,随意。”
我想起了马军。说:“唉,上个月在家乡遇见马军父亲了。八旬的老人头发全白了,碰见我攥着手就不放,眼袋里汪着两泡泪水。”
话一落地,现场的气氛陡然沉闷下来。
曹志高叹了口气,说:“马军走了有二十多年了吧?”
我说:“二十五年了。”
曹志高说:“马军的事不赖别人,还是要怪他自己。”没容我插嘴,曹志高语调一转,换了话题:“哎,诗人,你这趟来,领的是什么奖?”
我再一次告诉他是一个网络文学奖,虚名儿而已。
曹志高把大耳垂子摇得拔郎鼓一般,不赞成我的谦虚,胖脸上又洋溢着宽厚的笑容。
我的心随着目光飞越了落地长窗,跌下150米的高度,汇进夜色迷茫、车水马龙、流光溢彩的街道。街道上无数车灯移动的光线流淌着,流成一条光的大河,把我的思绪牵引到那条浑浑汤汤、一眼望不到头的水的大河——长江上。
十八岁,我从河校毕业,分配到长航南京分局的船上做一名水手。
和我分到同一条船上的,是一个名叫曹志高的轮机班的学生。乱哄哄的分局大院里,开完分配会的同学们,根据带眼镜的人事股长宣读的名单相互找寻同伴。
我和曹志高本来只是面熟,人名对不上。我们那一届驾驶和轮机各有三个班,二、三百号人。是大个子马军介绍我们认识了。马军初中和我同班,在河校与曹志高同班,人长脸也长,外号“马脸”。在他的示意下,我们同时喊出了对方的名字:“呵呵,你是曹志高。”
“嘿嘿,你是杨光!”
曹志高十分热情地和我拥抱,这个胖墩墩非常结实的家伙把我抱得很紧,让我感觉到自己瘦而硬的骨头。这么强烈的表示,让我有些不好意思。我是个腼腆木讷的人,但我马上就喜欢上了这个活泼快乐的伙伴,有这么一个人和我分到同一条船上,让我心里对陌生的前程有了一点儿底气。
傍晚,我们三人到河校后门外的河漫滩去散步,沿着河堤信步走着,找寻青春易逝的感觉。
江堤下的河漫滩里种着一些柳树,夏天柳树们泡在水里长出许多红色根须,到了冬天水退下去,那些根须暴露在空气里,好像柳树长出的红胡子。江水退了,通往码头的浮桥不再浮动,桥身下的浮鼓搁置在龟裂的黄泥地上,仿佛还梦幻着在水面上自由荡漾。眺望西天,太阳像一团咸鸭蛋的鲜红蛋黄,散发着氤氲热气,给水中的芦苇丛罩上一层红亮的纱幕。
江堤上我们遇见四个戴校徽的大学生,两男两女,从三汊河汇入长江的河口埠头迎面走来。马军挨近他们,歪着头想认清他们戴的校徽上的字,结果却惹起误会。
“看什么看?”一个女生娇气地睨视马军,以为他居心不良。
马军拧起脖子,不屑地说:“神气得你!”
一个男生停下脚步,转过身来:“你,干什么的?”
马军说:“你不就是大学生吗?我们是船员,水手!”
我和曹志高已经跟对方错过去好几步,回过身来拉马军走。马军犟着脾性不肯让步。
另一个男生轻蔑地讥咕了一句:“嗬,原来是水和尚。”
这句话引得四个大学生一齐轻声笑了起来。
马军的性子一下子爆了。他伸手揪住那名大学生的衣领,把他推搡得连连倒退。
一场打斗猝不及防地发生了。准确地说,是两名男生围殴马军。即使是二对一,对方也没占多少便宜。因为一来马军身高臂长,二来我和曹志高名义上是劝架,嘴里大声喝道:“住手,都住手。”在拉架上难免有所偏向。这一点比那两名光会喊“别打啦,别打啦。”的女生强多了。
大学生毕竟意志薄弱,当我抱住马军,把他推开火线,对方也没再冲上来。只是嘴里依然不肯善罢甘休,骂个不停。
曹志高心平气和地跟他们讲道理,说:“你们是有知识,有涵养的,大学生嘛,何必跟我们一般见识。”
那两名女生应道:“哎,这话说得还差不离。”
马军的拳头又捏紧了。我赶忙把他推得老远,说:“你不至于去打人家女生吧。”
好不容易制止了这场斗殴。检点一下,双方除了衣衫不整,气息粗重,并没有明显挂彩的痕迹。既然损失都不太大,双方分头走自己的路。我们回头看看那四名走远了的大学生,曹志高、马军和我一时间都陷入了沉默。
“哎——水和尚。”曹志高叹息道。
“和尚怎么啦?和尚的本意是师傅的意思。”我说。
“你就不要打肿脸充胖子了。”马军说。
我们三人嘿嘿地笑,那是一种无奈的假笑,皮笑肉不笑,自己摸摸脸好像戴着一个面壳子。
马军和我一同考入河校,原本也分在驾驶专业,可是他执意改学轮机。为了证明他的选择正确,马军曾眉飞色舞地跟我转述过一个笑话:轮机老师在课堂上讲解发动机工作原理,说汽缸压缩到一定程度,火花塞就点火了。“这种过程就像你们的小钢炮,在梦里翘啊翘啊,翘到一定程度,就喷油了!”马军讲这笑话时,兴奋得抓耳挠腮,那种淋漓尽致的畅快,把他那张长满青春豆的马脸完全点亮了。

很不幸,“马脸”没有像我和曹志高一样分配到拖轮上,而是被分配在驳船上。
“哎呀,马脸,驳船上人少,太寂寞了。”我说。
“无所谓。”马军说,把手里的烟头弹了出去。“反正我是要调回去的。”
马军的父亲是军队团职转业干部,在我们那座江畔小城人武部当着官,好像是负责挖防空洞的。他是一个很帅的高个子男人,保持着良好的军人风度。我们班主任,一个穿着洋气的大连籍女教师邀请他来班上来做过几次报告,讲福建前线抓空降特务的故事,讲得很精彩,把我们都迷住了。马军转到我们班上来年龄最大成绩最差,班主任安排我们“一帮一,一对红”,马军时常邀我到他家做作业,竟慢慢赶上来了。到河校来上学,也是马军父亲陪送我们一道。总之,那是一个很有办法的人。
“其实,驳船有驳船的好处。”曹志高说。
听曹志高这样一说,马军的长脸变得短了一点。虽然马军对上哪条船无所谓,曹志高也说不出驳船具体好在哪里,话还是顺耳的中听。我感到曹志高说话水平就是高。
“你们那条船多少号来着?”马军问。
“长江2057号——”我说。
“别忘了跟我们通信。”曹志高说。他的语调真诚而热情,总是恰到好处地表示自己的亲善和友谊,这种能力让人暗生钦佩。
第二天,马军出发前往仪征的驳船基地。我们与马军握手道别,看见马军扒上了卡车,在车上朝我们招手。我和曹志高站在分局大院的门口,把手高高举过头顶,摇晃着,有一种惜别的情意在年轻人的头顶盘旋。
大院门口是一片沙土地,卡车卷起一阵灰尘,拐上大路。我们被罩在扬尘里,沙土迷住了眼睛。
长江2057号还没有到港。我们住在分局大院的招待所。分局刚刚草创,大院是旧的汽车场改造的,院墙角旮旯还能看见许多废弃的旧轮胎啥的。所谓招待所只是几排红砖砌的简易平房。
我们那一届毕业推迟了半年,此时已是一年的岁尾。因为天冷我受了风寒。一个人坐在宿舍里读书,到了晚上九、十点钟,感觉头疼,嗓子发糇,人恹恹的,显然是要感冒了。
这时,曹志高从外面串门回来,看见我打不起精神,浑身无力的样子,转身又出去了。他不知从哪里借来一只水桶,打来热水,又提来几只暖瓶,一并放在宿舍的床前,要我跟他一起烫脚。我觉得无功受禄,担不起这份人情,不肯听他的。曹志高逼着我非烫不可。我只好把脚伸进那只铁桶,让滚烫的热水漫过小腿肚子。
我们叙了年齿,我是年终岁尾生日,刚过去没几天。曹志高是转过年来正月里出世。虽然相差不足二个月,我却比他大了一岁。但我这做哥的其实远不如老弟生活经验丰富。他跟我一边烫脚,一边絮叨:“我们家乡有句俗话,叫做:‘富人吃药,穷人烫脚。’伤风感冒什么的,没有条件买药,烫脚非常管用。”
我时常记得他说这番话时的模样。他说“脚”,不念“JIAO(角)”,念“JUE(橛)”;“药”字不念“YAO(要)”,念“YUE(阅)”。大概是他们老家的土音吧,听来别有一种特殊的味道。
他又跟我说他们家乡“赶肉”的情景。小时候跟着大人们到山林里去围猎野猪,妇女和小孩把住山口只管敲盆打锣地起哄,不叫野猪从这边逃跑,寂静的那面埋伏着手持猎枪的山民。有一次他们打到了一头野猪,从野猪的胸腔里扒出热乎乎的猪肝,父亲逼着他吃了一碗,闹得他从此以后看见猪肝就翻胃。我疑心那是极营养的东西,养成了曹志高小牛似的体格。
我没有他那样有趣的生活,便跟他讲屠格涅夫《猎人笔记》中的故事。书上看来的毕竟不如生活中的鲜活,可是曹志高依然听得很认真,友好地笑着。
我们面对面坐在各自的床沿上,面前一只水桶。水温不够了,曹志高一遍遍地拎起暖瓶往桶里续水。直烫得我们从脚趾尖到小腿肚子都红彤彤的,额头上到脊背上都渗出一层细汗。说来还真灵验,烫了脚,睡醒一觉,我的身心豁然清爽了。
在那个寒冷的冬夜,曹志高的形象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记忆之中。他那张圆圆的脸上,左颊有一个酒窝与疤痕叠合着,我总疑心是先有那个疤,皮肤不够用才勼成了酒窝。他总是在笑,饱满的嘴头子翘起,露出两只整齐的板牙。头发一顺的朝前,像山坡上的茅草一样。他的个头比我矮一寸,体重却笃定比我重。因为他胸脯鼓鼓就像一枚铜光锃亮的小炮弹,而我却瘦得好像宿舍里竹制的撑衣架子。
又过一日,我和曹志高拎着领来的劳保用品,以及用网篮兜着的大大小小的杂物来到河校后门外的码头上。
本来预报长江2057号早晨就到,可是迟迟等到中午也没看见船的影子。我留在码头上看管行李,曹志高又去分局大院询问,得到的回答是:因为冬季业务量少,我们的船开到梅子洲封航了。
梅子洲在南京上游五、六里外。这年春上,我们还是河校学生的时候,跟着水手工艺老师划着小木船,到梅子洲河湾里来练习过推桨。我们曾把小木船靠上岸,爬到梅子洲上去,在芦苇丛中寻找野鸭窝和野鸭蛋。那是多么无忧无虑的时光啊!想起来那么遥远,宛如隔着一层薄纱,因为距离而产生一种温暖的感觉……
下午4点半钟,交通艇载着我们,离开了废弃在河岸边充当码头的一艘破客船,驶向我们要去的长江2057号。我站在艇外的舷栏边,看见交通艇轻快地逆流而上,渐渐接近了梅子洲。
梅子洲上,满目萧瑟的芦苇,漫无边际地铺展在冬季的夕阳下。洲边的泥土被水冲塌了,留下一米多高的峭壁。站在峭壁边缘的一支特别修长的芦苇好像放哨的士兵注视着我们的经过。
我站在交通艇外舷栏边,看着芦苇们在夕阳的红色光霭中缓缓地向长江下游移去。心里想:啊,生活,经济上自给自足的生活,脱离了家庭和学校依赖的生活,令人憧憬充满未知的生活,可以自由选择学习科目和发展方向的生活,就要开始了!
一只野鸭子从芦苇丛中飞起,金翠色的头,蓝翎,羽毛在阳光下烨烨生辉,呈现金属般的颜色,仿佛一只传说中的金野鸭。金野鸭振翅飞过艇首,“呱、呱”地大叫了两声,清越的余音回荡在江上。
我想起跟马军打架的大学生们,他们着装艳丽,尤其两位女生,那漂亮的服饰简直可以与金野鸭媲美。我以为他们才当得起金野鸭的称号。看着金野鸭渐飞渐远的矫健姿态,我在心里暗暗地下定决心:要活出个人样来!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