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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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为赶在黑夜的翅膀降临前找到歇息的小镇,一辆黑漆马车狂奔在通往普罗旺斯的大道上。因为接连下了几天的大雨,平日里尘土飞扬的土路变得泥泞不堪,这使得马车颠簸摇晃得更加厉害,车身也因此溅满了泥浆。
马车中坐着一个衣饰华贵的金发青年,车身的震动几次三翻使他的身体从座垫上弹跳起来,他不得不牢牢抓住嵌在车壁上的木制扶手不放。对这种几乎要翻腾肠胃的不适青年并不在意,他背靠着丝质靠背,尽量放松身体,悠然地闭目养神。
“大人。”
马车突然放慢了速度,并缓缓地停了下来,车头传来车夫的声音,“大人,前面有辆马车好象是出了什么问题,停在路当中挡住了我们的去路。”
“去看看吧,如果帮得上忙就帮一把。”金发青年一边吩咐道一边撩开了垂下的窗帘。
前方不远处有一辆精致的马车横在路当中,夕阳的余辉斜斜地映照在车门上描金的纹饰上,纹饰上的花纹依稀可辩。青年注目凝视,纯蓝的眼眸闪了一下,一丝疑虑浮上他的脸庞。
去查看情况的车夫很快跑了回来,“大人,那辆马车的车轴坏了,不找到修车店是修不好的。对方希望我们能帮他们一个忙,帮他们把女主人送到附近的镇上去。”
“是女的?”金发青年皱了一下眉。
“是,说是两位小姐。”
青年沉吟了一下,“好吧,我去看看。”
跳下马车的青年迈开两条长腿,小心避开深浅不一的水洼,来到那辆出事的马车车门前。
“是玛格丽特小姐在里面吗?”
“啊?”
车中有个女子有些惊惶地轻呼了一声,紧接着传来另一个女子惊喜的尖叫,“阿郎公爵!”
紧闭的窗帘一下子被人拉了开来,一个长着褐色头发、灰绿色眼睛的漂亮的年青女子探出头来,花痴似的睁大眼睛紧紧地盯着金发青年俊美的脸庞不放。金发青年只略略地向她点了一下头,随即把全部的注意力都投到了她身后那个只看得见半边脸的金发女子身上。
“果然是你。”青年低语了一句,秀气的眉尖轻轻蹙起。
金发少女缓缓地地抬起了眼帘,碧绿的眼波如湖水一样沉静,“您好,兰斯洛?德?阿朗公爵。”
一只白鸽在半空中盘旋了一个圈,随即降落到书房的窗台上。听到翅膀的扑楞声,正在书桌前审阅文件的阿尔法多站起身来,走至窗前,伸手抓过白鸽,取下它脚上的金属筒,抽出里面的小纸卷,展开一看。
“大人要我们查寻的事仍没有结果,属下已暗查了城堡周围三十里内所有的村镇,没有发现可疑的外国人或带布列塔尼亚口音的外乡人……”
“依然没有结果吗?”
阿尔法多抬起了头,从他所站的位置可以很容易地将外面花园里的一切尽收眼底。他的目光着迷地追逐着草地上一个跃动的充满青春活力的身影。
“没有结果也许是最好的结果吧?”他喃腩自语道。
看了一会儿,他收回心猿意马的目光,重新低下头。
“……发现阿朗公爵的马车向大人的城堡驶来,同行的还有艾吉隆公爵小姐和卢伏瓦男爵小姐。”
“该死!”
他一把将小纸卷紧捏在手心里,一拳重重地击在窗框上。
凭阿尔法多的聪明,他当然能猜到兰斯洛?德?阿朗是弗朗西斯派来的,所为何故他也一清二楚。本来对这事他早有预料,也早早地做了应对之策,但他万万没想到艾吉隆公爵小姐竟也会同行。
“该死的弗朗西斯,你到底想要把我怎么样?!”
他再一次咬牙切齿地诅咒道,压抑不住的愤怒和混乱在他的胸腔里激荡。
失控也就是那么几分钟的时间,当阿尔法多的心重新冷静下来时,他清醒地认识到,他内心的绝大多数愤怒是冲着自己来的。
一直以来都在有意逃避的我啊,没想到会这么快与那个曾深深地爱着、恨不能永远守在她身旁的女人见面,而这个见面,我竟一点都不想……
他有些自虐似的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中。
玛格丽特?德?艾吉隆,以前只要想到这个名字心就会颤抖,口中说出这个名字,舌尖也带着甜蜜,只要有她的身影在场,自己的眼里就看不到别人……
曾经这样深沉的爱,竟然会在遇上那个少年后不到两个星期就如轻浮的柳絮一样,随风而逝了……
是自己薄性吗?还是她并非是自己的命定之人呢?
他重新把目光投向窗外,那迷住他灵魂的身影现在正如一只优雅的猎豹一样懒散地躺在草地上晒太阳,修长的四肢伸展着摆出让他内心狂跳不止的迷人姿态。
在诱惑他的同时我自己的心也在不断地沉沦吧,他有些自嘲地想着。
他闭起眼睛试着想象,如果这个身影消失了自己会怎么样?但这个念头才一浮上,他的心就立刻如刀割一样的痛,痛得仿佛要滴出血来。
我的命定之人是你啊!他发出了深沉的叹息。
如果爱上你就意味着违背人伦,背叛家族,背叛曾经的爱人,我也认了!即使因此死后堕入地狱,我也要在今生牢牢地把你抱在我的怀里!
他的心做着这样炽热的宣言,对自己心意的明了让他的头脑轻松了一半。
只是一半而已,因为另一半是由那个身份不明的少年来决定的,少年的身份决定着这段不伦之恋的祸福。
你跟那个人应该没有什么关系吧?
阿尔法多忐忑不安地想着少年胸口上那个奇异的印记。那形似蔷薇的印记,据他所知,只有一个或许早就死了的人才有。那个人的智慧,以及他所拥有的强大力量,即使是弗朗西斯也要深感头疼。如果那个人还活着,且重新掌握了令人生畏的权势,而少年是他的后代的话,那么这次诡异的替嫁就更不是一件简单的欺骗事件了,说不定整个法国都会重新卷入战火吧……
如果是那样的话,那就太糟了!
想到此,阿尔法多回到书桌旁,用裁纸刀裁下一个小纸条,在上面写下了他的下一道命令。“扩展暗查范围。”
当白鸽的身影消失在天边后,阿尔法多的目光重新锁住了花园中的少年。
我这样爱你,你会把你的秘密告诉我吗?
凯伊闭着眼睛仰躺在柔软的草地上,眼帘上感触到的橙黄的暖意让他懒懒地只想睡觉。
“我究竟在想些什么呢?”
他翻了个身,把脸埋在臂弯里,刚才的胡思乱想让他羞得头都抬不起来。
离那日阿尔法多向他作深情的告白已过了四天了,那让他心慌不已的亲吻却并没有来到。最初的两天因要照顾伤重的“闪电”,两个人忙得根本没有精力想别的。然而后两天,在“闪电”彻底脱离危险后,一向主动积极的阿尔法多也并未如他预想的那样对他做任何“过份”之事。他看自己的眼神的确是越来越柔情似水了,有时甚至让他产生出一种想要溺死在里面也无所谓的想法。但阿尔法多那曾让他又恐惧又期待、充满霸道的占有欲、热情过份的拥抱却收敛了不少,曾让他听得心颤不已的挑逗之语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比过去还要象个守礼的骑士,遵守着他的承诺,不做任何让他讨厌的事。
可是……不是他自己说的让我试着接受他的爱抚的吗?现在却又这样……哎,我在想什么呀,真是羞死人了!
他又翻了个身,用双手把火烫的脸庞捂住,对情事的好奇让他忍不住在脑海中想象两人缠绵时的情景。然而,年幼时差点惨遭强暴的画面却突然象锐利的刀片一样切入他的脑海,痛彻心肺的苦痛与恶心的感觉让他痉挛似的蜷缩起了身子。

不行!我没法跟他做到那一步!哪怕知道他爱我,我也对他有好感,我还是无法摆脱过去的阴影,也因此无法放下我最后的心防……
我能试着接受他的吻,他的拥抱,但更进一步的亲密……他大幅度地摇晃着脑袋,我做不到,至少现在是一点都不行!
他痛苦地趴伏在地上,脑中纠结的思虑让他不知该如何是好。
阿尔法多一定对更进一步的亲密很期待吧?从他以往的言行不难得出这个结论。但如果当他发现自己无法满足他这方面的**他会怎么做呢?他还会象个骑士一样待自己吗?
感情的事想得越多越让人心烦,凯伊胡乱的思绪突然闪过一念。
不对不对!他若真的想做那事,那他现在应该比以前更主动才对,而不是象现在这样如同谈柏拉图似的精神之恋一样彬彬有礼……难道,难道他对这种同性之间的亲密其实是相当抵触的?
也难怪,凯伊苦笑了一下,他本来就是个性向正常的人,就是我自己想到那事时还不是一样没法接受……不过,如果是这样,那他所说的一切我还能相信吗?
想来想去,凯伊觉得自己还真是可悲,一方面担心阿尔法多的**,另一方面又对阿尔法多可能没有这方面的**感到害怕。
如果没有爱上这个男人就好了,这样我就不会有这么多的烦恼了!凯伊长长地叹了口气。
“在想什么呢?”
随着熟悉的脚步声的临近,温柔的话语如初春的融雪一样清凉滋润着凯伊焦躁的心田,在他睁开眼帘前,一双有力的臂膀将他从草地上轻轻地扶起。
“露水还这么重,躺久了会对你的身体不好。”
半跪着的阿尔法多伸手拂去粘在凯伊脸上的细草,那再自然不过的温柔的举动让凯伊的心中荡起一丝甜蜜。
他对我这么好,我还瞎想些什么呢?
他从扇子一样的睫羽下**了一眼那让他心动不已的俊颜,在阿尔法多发现他嘴角扬起的羞涩笑影前,他把头深埋在阿尔法多宽厚的胸膛里,鼻尖嗅到的混杂着白兰地和烟草的奇异香气让他感到安心。
“是在想家人吗?”阿尔法多笑微微地问道。
家人?凯伊怔了一下,目前能称得上是我的家人的人不是死了就是离开了,我的生身父母是谁我还一点头绪都没有……不!我还是有最亲近的家人的,这世上只有它是永远爱我、守护我的,永远不会抛弃我、背叛我,对我来说,它就是家,有它在的地方就有爱和温暖……
见他沉默不语的阿尔法多轻摇了一下他的身体,“嗯,看你这样就知道一定是想家了!想家人的话就告诉我啊,你放心!我会陪你回去看望他们的。”
“阿尔法多,”凯伊抬起了眼帘,“我什么时候能看到‘银眼’?”
“嗯?”阿尔法多愣了一下,似是对他此时问出这样的话感到有些意外,“我前天不是告诉你了吗,‘银眼’我托付给一位朋友照料了,他现在去巴黎了,怎么也得等他回来后才好去接‘银眼’吧?你再耐心等等,也就十来天的样子。”
“你没有骗我?”
“怎么会?我不是说了吗,我永远都不会再骗你。”阿尔法多轻拧了一下凯伊的脸颊,“你这是怎么啦?还是无法相信我吗?”
凯伊的脸红了一下,“谁让你以前老骗我……”
“可我一次也没骗倒你吧?”阿尔法多含笑抬起凯伊的下巴,凑在他的唇边低语道:“你是狡猾的小狐狸,谁也不是你的对手……”
有一瞬间凯伊以为阿尔法多的唇就要压了下来,但他的身子刚一僵,阿尔法多就自动地退了回去,托住他下巴的手指在轻柔地滑过他的脖颈后,也老实地回到了他的腰际,没有任何邪念地静静地拥住他。
怎么回事?凯伊呆了一下,他究竟是怎么想的呢?
他瞟了一眼面带着恬静笑容的阿尔法多,默默地把疑问压在心底。
两人依偎着静静地在草地上坐了一会儿,阿尔法多突然开口说道:“啊,那是蓝舌鸟的叫声。”
凯伊侧耳倾听,果然在树林的深处传来了蓝舌鸟特有的忧伤的鸣叫。
“听说蓝舌鸟很爱自己的子女,小鸟离巢时,母鸟都会伤心地鸣叫,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阿尔法多喃喃自语道。
“是真的,母鸟会因为思念幼鸟一直这样忧伤地鸣叫,直到它们生命终结。说起来它们因之得名的蓝舌也不是生来就有的,那是母鸟因长时间悲伤的鸣叫导致舌部的血管破裂,致使瘀血凝结,使舌体变成了蓝紫色。”
看见阿尔法多诧异的目光,凯伊解释道:“我是听我的老师这么对我说的。”
他凝神细听了一会儿蓝舌鸟的鸣叫,轻叹了一声,“这样深沉的母爱只怕没有一个人能够做到。”
“怎么说得这样绝对?鸟都能做到,人也一定做得到!”阿尔法多伸手轻抚着凯伊的头发,“不说别的,你这次离家千里到普罗旺斯来,家里人肯定非常担心,你的父母也一定非常思念你。”
凯伊不置可否地扯动了一下唇角,露出一丝苦涩的笑意。
“难道我说得不对吗?”阿尔法多低下头,目光柔柔地凝视着凯伊,“离家那么远,又是做这样的事,他们不担心是不可能的,他们一定天天都在翘首盼望你平安归来。”
虽然明知那是没有的事,但阿尔法多的话还是让凯伊忍不住想象有父母依恋的美好情景。
“啊,我倒忘了问你,塞维涅候爵是你的父亲还是伯父?你跟他的女儿那么象,所以我想你大概是他的儿子或侄儿什么的。”
“我……不知道。”
凯伊低下了头,阿尔法多的问话让他重新思索起和候爵的那个约定。从现在的情形来看,虽然自己的身份已经暴露,但只要弗朗西斯一方不戳穿,没有意料之外的事发生,到时候还是可以按原定的计划返回布列塔尼亚,要求候爵兑现承诺。
不过这事阿尔法多会怎么想呢?恐怕不会答应让自己离开这里的。虽然他一再地说会陪自己回布列塔尼亚,但怎么都觉得在大战结束前他是不会做这事的。
凯伊敏锐的第六感告诉他,正象他对阿尔法多始终有难以言喻的不信任一样,阿尔法多对他也是如此。他对阿尔法多告诉他的“银眼”的下落有怀疑便是基于这种不信任,而阿尔法多,如果他真的骗了自己,很可能也是基于对他的不信任。
我们还是无法做到真正的心心相印,如果完全没有芥蒂,本来我的心事可以毫无保留地告诉他,听取他的意见,让他为我出出主意。可是……
他的沉默令阿尔法多半眯起了眼,“你不愿意告诉我你的家人的事吗?”
他语气中不经意流露出的些微生硬让凯伊的心一惊。
他怎么这样关注我的家人?
他抬起头望着阿尔法多,阿尔法多脸上如春风一样的微笑让他的心略略安定下来。
我又想到哪里去了?他只是关心我而已。
“我没有家人。”
“没有?怎么会?”
“的确是没有。”凯伊苦笑了一下。
由于觉得完全不说一定会让阿尔法多很困扰,所以凯伊略略地谈了些自己的过去。生性骄傲的他不愿以自身的不幸来博取别人的同情,因此许多事都被他淡淡地一语带过,而有关蔷薇印记、幼年差点遭强暴的事以及此次与侯爵的约定,他更是只字不提。
我不是有意要瞒他,这些事应该是只属于我个人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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