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世事茫难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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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摇兰舟动,故人来相会。’华淑容冰雪聪明,一定猜到了罢?”婉昭仪率先开口,虽是疑问,却是肯定的语气。
我凝思道:“摇兰,兰瑶。舟,谐音‘周’,婉昭仪是指这个么?”
“果然是你。”婉昭仪澄澈如雪的眸子盯着我,认定了兰瑶之死与我有关。
“是我,那又如何。”我淡薄的眸子投向她,凉凉的话似寒风割面,“我可是很清楚婉昭仪的底细呢,你若想替她报仇,在我这里,你是决计讨不了好的,婉昭仪可要想清楚了。”
婉昭仪似一带青山起伏的眉黛微微一动,妙目波心一荡,又复归平静,“陛下待华淑容很好,华淑容不要辜负了陛下的一番情意,恩将仇报之人可是要遭报应的。”
我抬目望着渐暗的天色,顾左右而言其他,“看着这天,倒叫我想起一种鸟。”
“好端端的说起鸟作什么?”婉昭仪惊讶于我的突然转换话题。
葱白的玉指擦过如云鬓发,我慢慢道:“此鸟名八哥,颇具灵性,善仿人言,极讨人喜欢。世人皆以为八哥伶俐讨喜,受尽疼宠,却不知八哥生于山林,山之精灵,本为自由之身,却无端困于笼中,还要遭受剪舌之刑,如此折磨,有如炼狱,从此只能沦为王孙贵族逗乐玩耍的玩物。受此戕害,仅为一点的人心私欲,偏生还有人把屈辱当成厚赐,以为好吃好喝的供着便是恩赐了么?真真可笑!”说到此处,我内心如置身于火上的煎灼,眸中闪过切齿的恨意。
虽说八哥不剪舌也能模仿人言,然世人对此认识多有误区,常以剪舌驯之,我这样说他们,也算不得冤枉。
很快,我露齿一笑,仿佛方才的恨意从不存在,“方才姐姐说的是,陛下待我的好,青蔷铭感五内,必定永志不忘,加倍回报。”我故意咬重了字音。
婉昭仪眸中闪过一星震色,很快又隐去无痕,平静的眸波中心蕴着了然,显然明白以陈之情意劝我罢手是不可能的了,“后妃与朝臣勾结无外乎谋权,自古谋权上位者皆不得善终,你和安成王,还是收手罢,莫要害了王爷,也害了自己。”
我的眉间带上几许坚毅,“善终也好,不得善终也罢,这总是我自己选择的路,好歹我为我自个争取过一回。认命什么的,我是不服的,我总相信一句,事在人为。”
婉昭仪淡淡提醒道:“事在人为也要看人心可靠与否,靠利益结合起来的盟友安能长久?一旦没了利益,便如一盘散沙,溃不成军。你与王爷,左不过是相互利用,你就不怕,将来没了利用价值,成了一颗废子,被毫不留情地抛掉?”
“利益是这世上最不牢靠的东西,但同时也是最牢靠的,因为利益是永恒的,有了利益,我们才能联系在一起。如果不靠利益,难道靠真心?真心又能有多久,昭仪姐姐也曾对王爷付出过真心,可如今这真心,又在哪呢?”我轻轻勾唇,满意地欣赏婉昭仪此时波动的眉目,微微抖动的粉唇。
我继续道:“我不怕被利用,怕的是我一无所用,只能任人踩贱,永无天日。只有被利用,敢于被利用,才能反过来利用别人,借他人之手,达成所愿。”
“凡事皆有所为有所不为,华淑容能保证你今日走的这条路就是对的么?世上可没有后悔药可寻。”
“对错皆在心中,我从不屑于后悔,也永远不会后悔。说得好,凡事有所为有所不为。”我犀利的睨了她一眼,“作为一名细作,对敌人动心动情,难道就是婉昭仪的有所为么?”
被戳中了心事,婉昭仪的脸色一下子苍白了起来,纤丽的身影微微的颤抖着,优美的唇线紧抿,吐不出一个字。
我没心思在这听她为了一个我厌憎的人如何苦心孤诣劝我不要和陈顼谋权,当下敛了衣裙,带着青澜回漪兰殿了。
这些日子,安成王妃常带着世子来我宫里拜访,一来二往的,世子也跟我熟络起来,有时跟随父亲进宫请安,还常常一个人跑来漪兰殿看我,待我分外亲切,听着小孩子的欢声笑语,我的心境亦开怀起来。
“乱生于治,怯生于勇,弱生于强。治乱,数也;勇怯,势也;强弱,形也。故善动敌者,形之,敌必从之;予之,敌必取之。以利动之,以卒持之2。”
漪兰殿内,清婉如玉石流水漱漱的女声轻轻作响。
陈顼最近在教世子读兵法,世子来我宫里时话语闲聊间便向我讨教起了兵法。

世子在一旁听得迷糊,乌黑的瞳仁里透着山岚浮烟的迷惘,“娘娘,这段话好长啊,我听不懂。”
我耐心教道:“听不懂没关系,我来给你讲。”
世子仰起头来,认真地听我讲,我总结了一下,“兵以诈立。这段话要告诉我们的是,伪装,欺骗,也是一种计策。示敌以乱,示敌以怯,示敌以弱,要善于做出假象迷惑敌人来达到目的,让敌人觉得我们畏怯,觉得我们溃乱,觉得我们弱小可欺,放下戒备。这样他们便会大意麻痹,不加防范,届时我们伪装以‘利’诱敌前来,重兵以待,便可一举歼敌。”
我喃喃道,像是在对世子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对待敌人,我们要学会伪装,学会隐忍。示敌以弱,降低其戒心,才能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给敌人重重一击!”
世子乌亮的黑瞳滴溜溜地转着,有些泄气道:“我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听懂。”
我柔声劝慰道:“没关系,你还小,以后会懂的。”
示敌以弱,我还能伪装多久?每天逼着自己强颜欢笑,屈服于敌人身下,做着肮脏恶心的事,似乎永远也看不到头,有多屈辱,有多绝望。忍,我真的还能忍么?
纤细的十指渐渐扣紧,眼神飘忽,越来越远。
“娘娘。”小小的手摇晃着我的身子,我回过了神。
却见世子盯着我的小腹,乌黑的瞳仁里,有担忧,有伤心,“娘娘,你又不开心了,是因为肚子里的小娃娃没了么?”
因为总不见我展颜欢笑,以为我是因小产而抑郁,陈才让陈顼带世子入宫来看我,劝慰我。可他哪里知道,我是为的什么不快活?
“不是。”我摇摇头,虽然失去孩子我很愧疚,但并没有伤心。至于那个孩子,就让我日日为他念经祈福,偿还我的罪孽吧。
“那娘娘为什么总是不开心呢?”世子不解地蹙着眉峰,“我每次来看娘娘,都觉得你不好,就连笑,也笑得不快活。”
说着,世子朝我做了一个鬼脸,见我没有笑,顿时有些挫败道:“看来是我做的不像,没能逗娘娘开心。”
再接着,他的眼仁一转,笑容纯净如春光融雪,“要不,我给娘娘讲个笑话吧,我在王府里常给父王讲笑话听,每次他一不高兴,我就给他讲笑话听,他就高兴了。”
世子真的讲了起来,“有一个人被前来讨债的人逼得实在没有法子了,便急着说:你难道非要我说出来么?讨债的人怀疑他会揭露自己的短处,便默默地走了,一连几次都是这样。有一天,讨债人终于忍不了了,发狠地说:你愿意说出来就说出来,我不怕你。欠债人又说:你真的要我说出来么?讨债人说:真的要你说。欠债人便说:债,我不还了!”
世子说得生动有趣,活灵活现,说着连自己也笑出声来了,见我还是没有笑,一张笑脸凝住了,懊恼道:“娘娘,你怎么还是没有笑,是不是我讲的不好?”
“不是,你讲的很好。”我低柔地安慰他,“只是,我早就看过这则笑话了。”
“这则笑话你是从《笑林》上看来的吧,能讲得这么清楚完整,看来世子最近跟着王爷和老师识字学了不少了?”我问他。
世子得意地笑笑,“父王不仅教我武艺,还请老师来教我读书写字,我学会的东西可多啦!”
我兴趣一来,便道:“那我便考考你,既然你方才讲到了《笑林》,那我便考你书上的几个字,看你能不能写出来。”
世子不假思索地回道:“那有什么难的。”
我吩咐人取来了纸笔,手执一本《笑林》,随手翻动,专拣了几个生僻易错的字念给他听,让他默写。他一听我念的字,笑脸就皱成了一团,不复方才的轻快明亮,左思右想了许久,这才动笔杆子。
待他写完,我取过来一看,不禁一笑,错了一半。看他写的字,不是缺胳膊少腿了,就是多了一条尾巴,这里少一撇,那里多一横,要不就是风马牛不相及。
“世子,错了一半,看来你的字有待加强哦。”
我取过笔,一个字一个字一笔一划的给他纠正过来,耐心地讲解。世子羞红着脸,老实地待在我身旁受教,目光随着我的笔游动。
“娘娘,你的字比我的好看多了。”世子目光闪闪,一脸歆羡地看着我。
注释:
1标题出自中唐韦应物的《寄李儋元锡》“世事茫茫难自料”
2《孙子兵法势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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