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顾步咸可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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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旁人敢这样看着我,我定以为他是个放浪登徒子,可眼前这个人,却偏偏叫人感觉不出半点轻薄猥亵,反而有种珍而重之的感觉。
他弯着唇角,笑容清逸,“虽然你喜欢以淡定来显示你的强大,我还是建议你多笑笑。就像这样,不仅无损你的强大,还会增加你的美貌,延长寿命。”
“为什么?”
“因为爱笑的女孩子总是比较受欢迎些,所以她们的路也比较好走。女人的笑容对于男人来说,就如剑客手中的剑一样,是必备武器,而且是必杀技。很多时候你只要笑一笑,也许原本困难的事就会简单得多。”箫剑青温和地看着我,“男人大多时候都是吃软不吃硬的,如果你肯改变一下你的态度,对四公子笑一笑,也许你就不会这么难过了。”
我定了定神色,“我只喜欢在一种情况下笑。”
“什么情况?”
我凝声道:“敌人欺我辱我的时候,他们越想要我痛苦,我就笑得越开心。”
箫剑青半是无奈半是温柔道:“真是顽强又固执的孩子。”
他的目光似碎碎的星光洒在我身上,“其实你不应该把四公子当成敌人,你可以把他当做一个难关。一个你的人生中必须攻克的难关,一个考验你的忍耐和智力的难关。这样想,你会好受些。”
我被说动,心情变好了许多,往林中走去,边走边揶揄道:“说得好像古井老僧讲禅一般,老气横秋的,明明你也比我大不了几岁。”
“年龄跟阅历并不一定成正比,年纪轻不代表阅历少,我是以过来人的经验告诉你的。我经历的比你多,懂得也比你多,你不用特意地贬低我来平衡你年纪阅历均不如我的自卑心态,其实我可以勉为其难地配合你一下。”他面色温和,说出的话却带有调笑的意味。
我睨了他一眼,“听起来你好像经历很多,可以写成一本声泪泣下的小说了?”
他淡淡回道:“何止泣泪,简直字字泣血。”
我扑哧一笑,连日来沉重的心情消减了不少,步子也变得轻快了许多。
月明风清,人影成双。
从水边回来一路上摘了一大捧艾草,拿着一蓬蓬的艾草回去熏烧驱蚊,少了蚊虫的叨扰,大家都轻松谈笑起来。
晕黄的火堆旁,宇文邕神色寂寥地拿着水袋喝水,我忽然有了个主意,对周围人道:“我来给你们讲个笑话如何?”
正百聊无赖,对于我提出的这个想法大家顿时来了兴趣,宇文邕没说什么,依旧默默地喝水,我在众人的期待下讲了起来:“某次学堂上,老师给孩子布置了一个任务,要求把以下四句话用短词连接成段。第一句,宇文哥哥瘫痪了。第二句,宇文哥哥顽强地学习。第三句,宇文哥哥学会了多种语言。第四句,宇文哥哥学会了针灸。正确答案是这样的:宇文哥哥虽然瘫痪了,但是他仍顽强地学习,不仅学会了多种语言,还学会了针灸。”
“结果有个孩子写道:虽然宇文哥哥顽强地学会了针灸和多种语言,可他还是瘫痪了。”
赵通看了宇文邕一眼,忍着,嘴角一抽。
“还有个孩子这样写:宇文哥哥不但学会了多门语言,还学会了针灸,他那么顽强地学习,终于瘫痪了。”
赵通率先忍不住,爆笑。
“宇文哥哥之所以瘫痪了,是因为顽强地学习,非但学会了多种语言,甚至学会了针灸。”
这回,杜整同赵通倒在一处,笑翻了。
“宇文哥哥是那么顽强地学习,不但学会了多种语言和针灸,最后还学会了瘫痪。”
于翼紧绷的脸裂开,望着宇文邕,低头,笑得发抖。
“宇文哥哥学会了多种语言,学会了针灸,又在顽强地学习瘫痪。”
赵通杜整于翼捧腹大笑,身子都直不起来了。
“更猛的孩子写:宇文哥哥通过顽强地学习,学会了多种语言和针灸,结果用针把自己扎瘫痪了。”
宇文邕水袋一抖,一口水喷出来。
三人已倒在地上笑得不成样子,宇文邕气恼地看着我,强自忍着嘴角的抽动,我自己也忍不住铃铃一笑。
青空云色稀薄,山林里清风漱漱,箫剑青一张晨风晓月般清逸的笑颜倒映在我的水眸。被他这样看着,我不自觉收敛了有些夸张的笑容,沐着清风月色,我的笑容轻绽如梨晕清辉,容色浅浅。
被我所感染,赵通和杜整几个人也轮流讲起笑话来,乐不可支。
夜深,各人都各自安睡时,我掀开袖子,这才发现上面一片红点,满是蚊子叮咬的痕迹,看着这些红点我都觉得发痒,忍不住用手去挠。
一只手轻轻阻止了我,飘逸的青衫宛若三尺碧水,温热的手抓住我的,只一瞬又放开了,再低头时手上赫然一只青白小瓷药瓶。
指尖触及清凉的瓷瓶,看着那不动声色而来又不动声色离开的人影,我默默打开瓷瓶,轻轻搽药,心跳得有些微妙。
所幸第二天马车到了专供官员食宿的馆驿,不用再露宿风霜了。
我和宇文邕还是住一间,等到两个人独处时,我正儿八经道:“宇文邕,我们好好谈谈吧。”

宇文邕浓眉一挑,“好好谈?我实在想不出你的嘴里还能吐出什么有意义的话。”
“停止吧,贬低我并不能增加你的成就感,宇文邕。”我加重了语气,“其实我们之间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就算当初我阴差阳错破坏了你们的刺杀计划,那也是你们要杀我在先。后来你们兄弟联手利用我,我所做的种种都不过是为了自卫罢了,我们之间有必要那么剑拔弩张的么?”
宇文邕冷笑,脸上有隐忍的怒意,“自卫,你说得倒轻巧。几百名兄弟因为你坠落深渊,死无全尸,武英社因为你被血洗,尚白和菁菁因为你被杀,皇兄被毒害。那么多条人命,是你一句自卫就能轻轻抹杀的么!”
我笑的更冷,不遗余力地讥讽,“你们宇文家男人的专长就是推卸责任么?在指责我之前先问问你们做了什么,算计我,利用我,害我,又逼我喝毒药,要不是我够机智早就被你们害死了。好啊,你们和宇文护要窝里斗,想怎么斗都是你们的事,为什么要把我扯进来?我做错什么让你们这么对我,我不该反击,不该自卫么?你这个自私的胆小鬼,是你们害我在先,是你们伤害我让我不顾一切的想要毁掉你们,是你的愚蠢和自以为是败给了宇文护,害了所有人。是你,不是我!”
宇文邕额上有青筋抽动,“你闭嘴!”
“我还要说!”我死瞪着他,“你伤心,你痛苦,于是你就逃避。你把失败的责任全部都推到一个女人身上,你不愿承认自己的愚蠢和失败,就折磨我来掩饰你的失败和不甘。宇文邕,你不是男人!”
看着宇文邕痛苦颤抖的嘴唇,我只知道我所说的很有可能惹怒他,但如果不把这个问题说开,今后我永远无法从他那里得到公正的对待。必须把这个伤疤揭开,让他正视自己的问题。
我一针见血地指出,“事实上你清楚我说的这一切都是真的。承认吧,宇文邕,你就是一个自私怯懦的胆小鬼,一个把自己的失败和痛苦转嫁到一个女人身上的自私鬼!”
宇文邕低着头,我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觉天光寂寥,整个屋内带着一股压抑的气息,低沉如深潭,无言悲痛。
许久,他终于低低道:“你说的没错,我其实纯粹想找一个人来泄恨而已,我想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到你的身上来解脱我的痛苦,其实你也只是宇文护的一枚棋子罢了。皇兄被毒死,我恨他,想要报复他,却不能做到,更不能表现出来。于是我就来恨你,我把那些罪名强加在你身上,为的是让自己心安理得地恨你,折磨你。可这有什么用呢,只不过更加说明了我的无能。”他说完这番话像抽掉了浑身所有的力气一般,语气苍白苦涩。
我走到他身边,语气变缓,“你能明白就好,这样我们将来共事的时候就不用像仇人一样彼此仇恨了。”
宇文邕勉强打起精神来看我,“共事,我是否可以理解为你打算和我同在一条船上了?”
我点头,“可以这么说。这些日子,我仔细想过了,我身怀天下地志图,走到哪都不得安生了,不如索性找个可交付之人,发挥它应有的作用。师父嘱咐过我,天下地志图要交到真正福泽百姓,雄才大略的君主手里。而纵观天下三分周齐陈,齐国几任国主荒淫无道,内耗十分严重,国力日渐衰退;陈国陈虽勤勉励志,但自侯景之乱2、江陵之变3后江南经济实力就大大衰退,平各方豪强叛乱极大耗损了国库,国力日渐衰微,就算陈励精图治怕也是难以力挽狂澜了。相比齐陈,周国实力蒸蒸日上,是三国中最有可能问鼎天下的,如果……”
我顿了顿,宇文邕的注意力已被我的话所吸引,黯然的眸子出现了亮光,我继续说:“如果陛下是一位可以统御天下的英主,我会把图交给你,可显然陛下磨练还不够,还需多加历练。等陛下真正具备了作为天下之主的条件,我再把图交给你。”
宇文邕沉思了一会儿,道:“你的意思是说,你承诺会把图交给我,不过前提是我必须具备统御天下的能力才有资格拥有它。”
我坚决道:“如果你需要,我会在你身边帮助辅佐你成为一名合格的君主。这是师门的遗愿,只有你成为了真正有能力,泽被苍生的君主,我才能放心把图交出来。”
宇文邕淡淡看了我一眼,似是下定决心,十分豪气道:“不管你说这番话是真心还是假意,是真想帮助我还是拖延时间,我都要证明给你看,我够资格得到那张图。天下,一定是我的。”
打开窗,正是日光烈烈,天地疏阔。
注释:
1标题出自西晋陆机《日出东南隅行》“顾步咸可欢”
2侯景之乱:549年,叛将侯景攻占梁朝都城建康,烧杀掳掠,无恶不作,陈霸先北上讨伐侯景,平息叛乱,后梁国建都江陵。侯景之乱后,江南地区的社会经济遭到毁灭性的破坏,加剧了南弱北强的形势。
3江陵之变:公元554年,西魏攻破南梁都城江陵,梁帝被俘处死,经历战火劫掠的江南至此不复往日繁华,一片衰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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