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岚》第14至第15节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14
周桐收到清华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并没有在厂里引起多大的轰动。大家只是觉得,现在的高考政策使厂里上大学的人少了。过去搞推荐,每年厂里有十来个名额,这次才考走一个。而恢复高考在社会上的反响可就大啦;据说四川全省有六十多万考生,只录取了一万多人,考上的喊“邓小平万岁!”没考上的喊“打倒四人帮!”……
周桐入读清华大学的专业变成了“工程物理”,开始他和吴阳都纳闷儿,没填这个专业呀,“工程物理”,干啥的?
后来他们了解到,填报高考志愿时,他们都没填是否服从分配一栏。工会张干事收拢表格准备上报之前,自作主张,在所有党员考生的高考自愿表最后一栏,都填上了“服从分配”。他以为,**员嘛,不服从分配哪行呢?
快要过春节了,厂里还没有正式放假。
昨天是星期日,吴阳、刘志安和宁莉把周桐送上了回天成县的客车,在教场坝车站分的手。一道进厂的四个老乡,一年的功夫,就走掉了一个。
分手之前,他们在万山市二马路的庐山照相馆照了一张合影相。周桐很正经地穿了一件蓝色咔叽布的中山装;吴阳和刘志安仍然是那件军人黄劳保夹克,头戴白色鸭舌帽;宁莉一身西装打扮,素色,洋气……
周桐与宁莉好说好散,大义凛然;他对她的支持和慷慨十分感激。
后来吴阳才晓得,在进考场之前,宁莉为了给周桐减压,叫他全力赴考,争取成功。如果考不上,她就嫁给他;“如果考上了,就算我俩没得缘分”,她祝他“鹏程万里!”这样,周桐的成败都是喜,他怎能不感激宁莉呢?难怪,那张合影的照片上,宁莉做主,就印上了“鹏程万里”几个字。
周桐的春节供应票也给吴阳了,他采购了一大堆准备带回家的过年货,竟有一点儿丰收的感觉。
上海、武汉等四面八方的外地单身职工们,纷纷回老家探亲去了,十二号的造型工一下子走了百分之八十。没有走的人,大都聚集到工矿商店,购买春节供应的东西,白糖、肥皂、烟酒、花生、黄豆、黑木耳等等。偌大的厂房,顿时显得空荡荡的。生产不能搞了就打扫卫生,卫生打扫完了大家就耍。
周桐走了,走了再也不回来了,吴阳心头泛起隐隐的失落感……
卢小兰和唐萍放松地靠在上下行车的扶梯上,与坐在一只小砂箱上的吴阳吹牛三。
春节过后卢小兰就要上行车了,转为跟唐萍当徒弟。另一个行车师父谢林芳也回上海探亲去了。唐萍虽然也是上海人,但她与卢小兰一样,一家人都进了东山厂,就没有探亲假。按规定,她们的父母要回上海探望老人,只能四年一次。如果每年都要回去,就得请事假,有调休假也行,但都得自费。
“唉呀,这个春节啷个过呢?”卢小兰叹息道。
唐萍问:“你爸爸妈妈都回上海了?”
卢小兰点点头。
“你啷个不一起回去嘛?”吴阳问。
唐萍说:“费钞票呗。没有探亲假,自己掏腰包,哪能都回去?”
卢小兰对吴阳说:“‘做人家’就这意思,精打细算,抠着过日子,铜钱眼里跹跟斗。”她显得很无奈,眼睛疲软地盯着大门口那一大堆废砂。
唐萍抱怨道:“我们这批人倒霉哟,如果自费回一趟上海,每年有两个月的工资扔长江里头罗。进山沟来以后,上海人把‘做人家’的传统发挥到了极致,门槛精来兮。”
吴阳心想,上海人的“精来兮”,主要是克己和节俭罢了。不过上海人的精打细算倒是绝活儿,他们总能够用有限的钱办最多的事儿。
卢小兰黯然地说:“没办法,我妈妈在这里水土不服,胃痛、贫血,经常低热,又患骨质增生,人越来越消瘦。每隔两年就要回常熟去看一次病。也怪,一回老家病情就好转。据说这儿的水质太硬,气候不适宜。”
站累了,唐萍也拉一只小砂箱坐了下来。卢小兰嫌铝砂箱发凉,她就把吴阳的工具小木箱拖过来坐着。
吴阳讨好地对卢小兰建议道:“这儿春节不好耍,你就跟我去天成县耍嘛,天成县好耍,厂里又有车子接送。”
卢小兰默不作声。
唐萍立即咋呼起来:“嘿!你吴阳想得美哟,贼忒嘻嘻,要带师妹儿回家过春节呀?”跟着,她警觉地四周看了看,压了一下头,噘嘴轻声说:“算啥?是私奔哪?”
卢小兰浅浅一笑。
吴阳红着脸说:“还要避嫌哪?要不我请你两个一起去嘛。”
唐萍也笑了,“我是老大姐了,没得你们那种心情。我要陪老爸老妈过春节,我不去。”
停了一会儿,唐萍作出师父的样子又说:“小兰也不能去,免得厂里以为你们在谈恋爱。其实,轧得来很正常,关键是学徒工不准谈恋爱,怕误会,弄不好要受处分的,最轻的处分也会推迟转正。”
卢小兰正正经经对唐萍说:“嗬,你还真以为我想去呀?一本正经的样子。我阿哥肝脏出了毛病,要回这儿过春节呢,我啷个能走嘛?知青点的人都要回来。”
“你不是在学放大照片嘛,”卢小兰轻轻对吴阳说,“你回去帮我放大几张像片就行了,回头我把底片给你。”
吴阳心动了一下,说,“你就不怕我拿你的照片到处炫耀哇?”
“你不会。”卢小兰显得很放心。
“我会哟,我会放在心头来炫耀。”吴阳当真地说。
“天天看得到人,有啥嘛?”卢小兰不屑地说。
“一个姑娘,被小伙子放心头炫耀,老好哦!”唐萍悄悄捅一下吴阳,幽默地说,“望梅止渴,那不难受死了?”
平时噪音嘈杂、设备喧闹的车间,现在安静得只有零落的人声和人声的回声。压缩空气阀门泄漏出的余气咝咝作响。厂房中线的大立柱间,悬挂着几块宣传牌,上面写有“大庆式企业标准”、“铁人式工人标准”、“干部的约法三章”和“干部的三个公开”,显得一本正经,煞有介事……
“男想女,隔座山;女想男,隔层纸。”唐萍变出一脸的严肃,“你们都得要小心。”
厂房大门外,一群“转二哥”又围着扔“飞镖”的周顺成,起哄声喧腾。周顺成在上海的老婆与他离婚了,他无家可归。
“喂!你们几个人烂**呀?”车间主任张祖国路过这里,他大声开了一句玩笑。
张祖国因为节前事务多,要晚几天才能回上海。节前跑上海的船从原来的每周一趟增加到了两趟。厂里正在给职工加工资,全车间一百多号人,只有六个指标,一时落实不下来,只好过年以后再说。
“烂**啥子意思哦?”吴阳问。
卢小兰娇惰地打个呵掀,一边说:“上海人讲烂**,是指坐下来就不肯动。”
“有一个典故呢,”肖立刚福搭搭走过来,他手上舞一根提蒸饭锅的铁丝链子,一边说:“传说古时候的吴县,有一个姓邵的人,他懒惰成性又爱夸夸其谈,一谈就没个完,尽说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令人心烦。有一次他赖在一个徐姓朋友家,滔滔不绝一讲又是几个小时。把徐某整烦了,他想出了一个逐客的妙计。徐某取出一只小药瓶,倒出一些药末包好了赠给邵某,他说:‘此药乃秘方灵药,专治烂疮,你快回去把药末涂在患处。’邵某吃惊地说:‘我没有烂疮,不需要用药。’徐某说:‘我知道你的烂疮发于臀部,你我知交,不必隐讳。’邵某连连摇头,声言自己臀部确实没有生烂疮。徐某笑着说:‘既然你没有烂**,为什么坐下来以后就站不起来了?’……”
肖立刚长得魁梧厚实,两肩一边高一边低,那些转二哥就给他取了个绰号叫“歪**儿南瓜。”
大家听得慵懒疲塌,无精打采。唐萍漠然地对吴阳说:“吴方言地区又称‘烂**’叫‘懒**’。‘懒**’的说法就要文雅一些。”
“喂,小吴,这张废品单该你签字嘛?”检验科的董阿良匆匆走来,手头挥舞着一张纸条,“快点儿填了,好放假。”他一脸的严肃,又补充道,“你师父走了,只能由你自己签了。”
吴阳接过废品责任单一看,是两只“DU箱体”的报废单。卢小兰做的,做成了废品,但生活是分派给他两个人的。他没有犹豫,把自己的名字填上了。本来就是学徒工嘛,正是付学费的时候,无所谓名声问题,也不承担经济责任。
15
阳春有脚,万物复苏。吴阳和卢小兰跟着唐孟初辗转车路、水路、旱路,来到了太龙知青点。一路上的太阳、江风和山风都是暖洋洋的,他俩的心情也敞亮。
唐孟初轮到了当半年知青点的带队干部。卢小兰的哥哥卢晓剑患上急性肝炎,回家治疗一段时间后又回到了知青点。卢小兰就顺便与唐孟初一道给哥哥送东西去。
除了治疗肝炎的药品,肝炎病人还得补充糖分。计划供应的白糖不够,家里人就自己动手为卢晓剑制作了“水果糖”;很简单,赶场时碰运气买了一面盆红糖,他们就切成小块儿,或揉成小团儿,然后用纸裹着。知青点的伙食吃不饱,卢金科就在场上买了几十只土饼子;就是古家场的人用麦子面、苞谷粉、高粱末混合烤制的、像酥饼一样的粑粑,三分钱一只。
卢小兰没有单独出过远门,她想,从知青点回厂要独自坐大半天的小船,还要转车。吃不准深浅,心头不踏实,她就悄悄邀吴阳陪她去一趟知青点……
唐孟初善解人意,也**之美,他就安排了吴阳帮他送行李。加工资他没加上,心头窝火,他就如此摆一回阔,要专人送。
“那帮上海人不大关心政治,”唐孟初叮嘱吴阳,“车间理论学习小组的学习,莫弄水了哦。”
“每周学三次太多了嘛,”吴阳抱怨。
“不多,每次才一个小时嘛,这是厂党委要求的。”
吴阳是车间党支部的青年委员兼宣传委员,金元庆对此并不乐意。上海人把车间里经常参加政治活动的一帮人叫“搞革命的班子”,显然含有贬意,似乎这类人在技术上一定就是“二把刀”。卢小兰就不大参加额外的政治活动,金元庆更是不参加的。
“虽然张主任临时主持支部工作,”唐孟初对吴阳说,“如果你不积极一些,好多事儿都会弄黄……”
平时里,唐孟初的支部工作求到吴阳的时候很多,这也是他这次给吴阳开绿灯的重要原因。
事实证明,吴阳不走这一趟还真不行。
他们在长江边的一个小码头下船以后,面对着比古家场那一带还要陡峻的大山,卢小兰哪儿见过那样的阵势!就是打空手,她常常还要手脚并用来爬行。卢小兰喜好穿劳保皮鞋和硬塑料底的布鞋,幸亏吴阳提醒她穿了一双白色浅帮的运动鞋。从长江边那个小码头到知青点,只有一个小时的山路,他们竟耗了两个多小时,到达知青点时天就黑了。
卢小兰悄悄咕哝说内衣汗湿了。但初春夜寒,没地方洗澡,她就只好忍着,让体温来煨干。
卢晓剑说:“厕所边上隔了一个汏浴的小偏棚,提一桶水浇着洗。但小兰肯定洗感冒,不如煨干。”犹豫了一会儿,他又说:“哪像在车间上班,天天可以舒舒服服地洗澡。”
知青点是一溜三围的凹形平房,还有一些附属的猪圈羊圈等棚子。这儿没电,统一用煤油马灯,晚上显得更加荒凉。
年轻人集中的地方并不缺乏朝气,各个房间里打牌、下棋和打闹的叫喊声此伏彼起。
知青的房子每间住四个人,两个上下铺的架子床。带队干部是两人住一间,里面有两张单人床,一张三抽桌,两只木凳。
知青点的带队干部有四个,三个军工单位一家出一个,都是中层干部轮流来,再加一个公社副书记。长驻点上参与管理的还有三个贫下中农代表,其中一个是党支部书记,一个是团支部书记,一个是会计。三个贫农代表不睡这儿,中午免费在这儿吃一顿饭,他们的工作主要是教知青干农活儿。知青点的大小事儿,还得带队干部说了算。
唐孟初的铺位很快就安顿好了,吴阳和卢小兰、卢晓剑都呆在他的房间里,东山厂的一些知青也围了拢来。几只狗人来疯似的钻进钻出,或在坝子上汪汪吠叫。
炊事员端来一大盆热腾腾的面条,卢晓剑也拿了大半瓶白酒来。他晓得吴阳是阿妹的师兄,他说,“我得了肝炎,反正不能喝酒,你就和唐书记喝了嘛。”知青每个月计划供应二两白酒。
粪肥柴草等山膻味儿浓厚,煤油马灯的火光昏黄奄奄,在墙壁上投下大片变了形的人影;加上荒落又黑黢黢的山区环境,令卢小兰很不适应。东山厂虽然也在山里头,但东山厂毕竟有一点儿城镇小气候,也有一丝上海的人情味儿。但她觉得,这儿的面条好像比家里的香。
唐孟初笑笑说:“哪哟,是你爬山爬累了,肚子饿,才感觉吃得香。”
的确是饿了,也有些困乏。吴阳捞了几筷子面条吃下肚,再猛喝一大口白酒——“嗨!这白酒有一股苦味儿,苦殷殷的。”
唐孟初也尝了一口,“是红苕酒哇?”
卢晓剑说:“红苕酒与甘蔗酒混在一起的,是有点儿苦。”
桌子上有一本翻得卷了边的《赤脚医生手册》,还有《国家与革命》及一些学习材料。墙上挂着一个电喇叭和口哨,还有一只深酱色的红十字药箱,显示出这个房间的档次。
两个热心的女知青,邀卢小兰晚上去她们那儿睡。卢晓剑说:“跟王娅妹、魏莉华说好了,同她们睡。”王娅妹和魏莉华是东山厂的女知青……
吴阳撬了一筷子面条,喂那只摇头摆尾的狗,见它吃得津津有味儿,他感受到莫名的慰藉。
唐孟初与清山厂的温科长住同一房间,温科长一边调试着半导体小收音机,一边关心地对唐孟初说:“在这儿干半年习惯啵?比厂里苦哦。”
唐孟初挥一挥手,“哪儿有当兵苦?没事儿,随乡入乡。反正政工干部是‘听用’、‘万金油’。当年,我还做过半年工宣队长的,驻武陵中学。”

温科长热心地建议:“嘿,明天打牙祭呢,两个年轻人后天回厂嘛。”
听说明天吃肉,吴阳就准备把酒收起来,他说:“行,酒留着明天喝。”
唐孟初摆摆手,“喝了、喝了,我带了一瓶白酒的。高粱酒,明天喝我的酒。”
卢小兰瞪大眼睛不满地问:“明天不走哇?呆这儿有啥意思?走,明天要回去。”
“耍一天再走嘛,”卢晓剑说,“我们这儿要一周多才吃得上一回肉,你们正好赶上了。”
“那就吃了午饭走。”卢小兰显然不安心。
吴阳说:“那哪儿行呢?吃了午饭走明天就回不了厂。如果在万山市住一夜,不如在这儿耍一天。要么明天一早就走,能够赶回厂。”他随口又跟了一句:“反正我无所谓。”
说完,吴阳很快就后悔了。他想,嗨,同师妹儿在万山市呆一夜要得嘛,我真笨。
卢小兰想想,坚定地说:“那就明天一早走,我在这儿住不惯。”
说着,她的肩膀微微耸动了几下,跟着又绷紧后背摇动臂膀,她的背部被汗水濡得发痒发抠……
吴阳与卢晓剑挤一铺。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被哨子声和吆喝声闹醒了。一阵稀里哗啦和叮铃咣啷的响动以后,同房间的其它三个知青抱怨着叽叽咕咕出门了。
“向右看齐……立正,稍息,报数……”外头在集合整队。
“一二一……一、二、三、四!”口令和呼应声在吼叫。他们开始出操跑步了,围着坝子在跑;踢踢蹋蹋的脚步声很零乱,随着口令的打理,渐渐就整齐了……
卢晓剑捂在被子里懵懵懂懂的,他轻轻拐吴阳一脚,“你各人睡,多睡一会儿。”
吴阳吃惊地问:“你们还要跑步哇?”
“嗨!军事化的集体生活,烦死人。我可以不去,我得了肝炎,请了假的。”
吴阳睡不着了,跟着也起了床。天已经微微发亮。
出操跑步结束后,几十个知青在食堂门口整队听令,然后依次到食堂的窗口打饭。一切都井然有序,按部就班。
吴阳随手扯一张洗脸帕,从床头拖一只面盆就去伙房。
伙房里的老虎灶正热气盎盎,蒸烟升腾。吴阳想,这一套炊事设施,一定是东山厂行政科那帮上海人来安排的。
老虎灶在上海又称熟水店,也就是专卖开水的店。因为烧火的炉膛口开在正前方,像一只张开大嘴的老虎,灶尾有一根高高竖起的烟囱管,就像老虎的翘尾巴,因此,上海人形象地称之为老虎灶。老虎灶灶面置有三口大铁锅,中央有一加煤孔。大铁锅和烟囱之间还有两只小积水锅,上海人叫“积口”或“豁镬”,本地人叫“瓮罐儿”。瓮罐里的水,是进烟囱的余火烧热的……
卢晓剑起床后,见吴阳拖了别人的面盆洗脸,马上就叫唤起来:“嗨!你不要用他们的面盆,我的面盆是黄色的那一只。”
他又说:“那些家伙,洗脸、洗脚、晚上屙尿,都用那一只盆。早上用水随便冲一冲,龌龊得很。”
吴阳听得耳热,脸皮发臊,心有余悸,“狗日的,太野蛮嘛!”
“不光把面盆当马桶用,”卢晓剑怨忿地说,“还用它来烧鸡吃,有的家伙偷了农民的鸡,也用那只面盆来烧。”
想到吴阳吃了亏,卢晓剑拿了自己的面盆和洗脸帕就去安排卢小兰。他说:“那些女知青一样邋遢,女人动起粗来,比男人还要野。”
卢小兰一时起不来了,她感到全身酸痛,疲软。大家吃过了早饭她还没有起床。看来今天是走不成了,吴阳也就不慌不忙起来。
太阳出来了,带队干部和贫农代表领着知青们出工,也是整队出发。队列中有一个女青年挎着红十字药箱,算是“赤脚医生”的角色。吴阳好奇,就在坝子边上看着他们到达不远的山坡上,继续列队,听带队干部、贫农代表的点名、训话。接着就派工,知青们先先后后的离队散开了……
吴阳安静下来了,就打量起这个知青宿舍来。
房间不大也不小。除了两架上下铺的连体床外,还有两张一字摆在屋中间的三抽书桌,每人就能独用一只抽屉,独用抽屉是上了锁的。三抽桌上除了一只马灯和几只缸子外,还有一堆残破散乱的纸牌。木凳只有两只。几只装衣物的木箱,用砖头垫着靠墙壁摆放在地下。三抽桌、凳子和上下连体床都是从厂里搬来的,规格、样式与厂里用的相同。地面是用沙和石灰、煤渣混成的“三合土”铺的。床底下搁着面盆、黄胶鞋等物品,还有一些农药瓶子东倒西歪。墙角里堆放着扁担、锄头、杠子、铁链、撮箕等农具,和一只喷洒农药的喷雾器。
外头,三围的平房围了一个大土坝子,大坝子中间是一个篮球场。篮球架子很简陋,两根棒棒支一块木板板,木板板上铆一只铁圈圈……平房是土墙瓦顶,住房、伙房、保管室等都是分开的,食堂兼作会议室。正面墙壁上有三块黑板报,其中两块写着**语录,一块是宣传栏。伙房后头有一口生活水池,装了大半池用长竹筒引来的笕水。坝子敞开那一边,落下一层建有猪圈羊圈等牲畜棚子,还有厕所。养有十几头猪,十多头羊,几只狗,以及一些零散的鸡鸭……
伙房里的炊事员是三个知青,还有两个专门养猪的知青。因为都在伙房里干活儿,人饭猪食五个人就伙在一块儿干了。他们见吴阳闲得无聊,就建议他把羊赶到山坡上去耍,他们说这一群羊很听话。
吴阳心动了一下,想着要等卢小兰起来,再一道去放羊。他就帮他们择菜,一边问:“这一群羊啷个没有安排人来放呢?”
“有一个知青专门放羊,后来他请了一段时间的事假,还没回来。”
“可以请事假不来呀?”
“请事假要批准才得行,事假还要倒交钱,每一天交两角钱给知青点。哪个愿意倒交钱嘛?要不是真有急难事情,谁也不会请假的。”
吴阳见案板上的猪肉迟迟不动,就问:“不是说要吃肉嘛,这肉还不弄啊?”
“大家都要晚上吃嘛。中午不准喝酒,大多数知青就要求晚上吃肉。”
哦,吴阳想想,军工厂一样的规矩。
一个炊事员又说:“其实知青点还算吃得好的,每个月要吃好多回肉。”
“猪肉计划供应的标准是多少?”吴阳问。
“计划供应哪?计划供应每个知青一个月只有一斤肉,但到公社食品站开后门能够多买。实际上,每人一个月有三斤肉。有时候一周还吃两回肉哦。不过,吃肉反正是自己掏钱,捡不到便宜。”
吴阳说:“一个月三斤肉够了嘛。”
“开后门的事儿,不稳当嘛。”
“听说有的知青吃不饱?”
“是吃不饱嘛,年轻人吃得,干的活儿又累,一罐罐儿才四两。”
一个炊事员用竹筒量杯,往几大排土陶罐罐儿里,加入混了苞谷面、高粱米和大米的粮食,吴阳边看边问:“这儿统一开伙,吃饭的标准也是统一的呀?”
“统一的嘛,饭菜票按定量计划发,不够吃的人可以自己掏钱多买。有的知青一顿要吃三罐罐儿饭。打牙祭一份肉四两多,也不够嘛。”
“发的饭菜票第一年多一些,吃饭是够的,因为头一年每个知青国家给了八块钱。后来就只是各厂补助的钱,和各人的口粮、工分折成的饭菜票,就不够吃了。”……
卢小兰起床了,她那素朴零乱又懒洋洋的样儿,惹人怜爱。吴阳立即就想起了“风鬟雨鬓”这个成语来。
“唉,其实也没睡着。身子发软,好象使不上劲儿。”她无奈地叹息道。
吴阳说:“晚上才吃得上肉。走嘛,我们去看晓剑他们干活儿。”
“要得,既然不走,就要去看一看。爸爸妈妈还叮嘱我的,看他们干的啥子活儿呢。”卢小兰应答着,两人朝人声嘈杂、叮叮当当的山坡上走去。
知青点的活儿分成两摊子,男的抬石头砌坎子,女的栽种柑橘树。他们在一座山头上垒砌“大寨式梯田”,再在梯田上建果园。卢晓剑因为养病,就和女知青一块儿干,他的活儿是挑水。唐孟初到任第一天就抬石头去了。知青生活吴阳十分熟悉,甚至在农村磨出的老茧还在呢。但这儿这种整齐划一的搞法他觉得不自在,没得自己当知青的那种味儿。在“广阔天地”里还得不到自由,算啥呢?吴阳心想,连知青下乡都要包办,军工厂包办得也太多了嘛。
见栽种柑橘树,卢小兰变得活泛起来了。她很容易就融进了东山厂的女知青一块儿,与魏莉华她们一起挖坑、培土。魏莉华等一帮本地子女,因为从小与上海人交往,一口上海话溜熟,听口音就是上海人嘛。而小兰、晓剑和王娅妹他们,也能说一口地道的四川话……
吴阳去接卢晓剑的担子,要帮他挑水。晓剑说:“那儿空着一担水桶,我们一块儿挑嘛,反正栽树是定了量的,早干完早收工。”
公社驻点的王书记,领着栽柑橘树的知青一块儿在干。
对面山包包上,一个大喉咙在喊他:“王书记——给知青点运煤的船——靠码头了——下午吆人去挑哦……”
“嘘!——嘘!——”王书记吹响了收工哨子,接着他双手搭成个喇叭,大声吆喝:“集合了、集合了,整队收工罗……”
五十多个知青,三三两两聚拢过来。“向右看齐!向前看!稍息……”按照王书记的口令,大家在一块稍缓的坡地上列成了五排横队。
王书记的嗓音有些破败,他训话像是在喊叫:“下午挑煤炭,运煤的船已经停靠在小码头上了。收工时把家伙都带回去,明天又来这儿。挑煤炭累一些,但晚上有肉吃,大家要努力……晓剑你是病号儿,虽然挑煤不合适,但也不能闲着。下午你就把那群羊赶上山……立正!向右转!列单行,齐步走——”
收工的队伍拉得老长,七零八落的劳动工具荷在肩头,队伍显得零乱又松松垮垮的。
午饭后,吴阳和卢小兰与卢晓剑一道,把那群山羊往山坡上赶。山羊也是结成伙儿的,并不乱跑乱窜,只要是有青草的地方,它们就很安分。
山上零星的桐子树开始冒绿叶了,太阳不大,但光感明显。他们三个人寻了一块干净的大石板,坐下来吹牛三。远远望去,知青点在大山的威势下显得很渺小,伙房烟囱还在冒烟。挑煤炭的知青们,像游蛇一样,在大山的沟壑间梭行。
卢晓剑指着周围的山包包说:“你们看嘛,就是这两大片山坡,那边还有一口大堰塘,是划给知青点的。原来都是荒山,茅草坡坡,农民都不愿耕种。”
吴阳心头算计了一下,他说:“这两片山坡养不活你们这么大一帮子人嘛,不能自给自足,你们的粮食怎么够吃呢?”
“自己种的粮食肯定不够吃,不够就吃农民的嘛。我们的户头都是分到各个生产队的,就要到各队分粮食,我们集中在知青点干活和生活。”
“农民同意呀?你们光分粮不在队上干活,他们明明吃亏了嘛。”吴阳说。
“农民就是有意见罗,但也没得办法。后来我们每个月就回自己挂名的生产队干三四天活,回队时住在队长或会计家。其实,回队也干不了啥子活,做个样子,混几天了事儿……各队把我们的粮食上到公社粮库,我们就到公社粮库把粮食挑回来,反正有一个定量的计划,不给钱。”
山羊咩咩的叫声温良又忧伤,湿润的眼睛深情又忧郁……
卢小兰背上还在发痒,她一边靠着桐子树蹭背,一边问晓剑:“那种土饼子好吃不好吃?”
卢晓剑说:“嗨,无所谓,只要能填充肚子就行。”
“看这样子,知青的饭菜票都不得够嘛?”吴阳问。
卢晓剑摇摇头,“都不得够,人人超标。一般每个知青家里每月都要给十块钱,我家只给我五块,追加饭菜票……我们在这里干活,只记工分,没得钱。”他站起身来,一挥手向远处扔了一坨泥巴,慨然地说:“吃肉要三角钱一份,如果敞开肚儿吃,那就不得了。”
吴阳掏出香烟递给他一支。
“对了,”卢晓剑又说,“还要抽烟,不少知青都偷偷抽烟。我们都是买八分、一角的廉价烟抽。”
“还要偷偷抽?”
“是嘛,这儿说是说军事化管理,统一作息时间,不准抽烟,不准谈恋爱。但偷偷抽烟、偷偷谈恋爱的都有。”
卢小兰好奇地问:“谈恋爱谈得拢来呀?这儿听上去有好多种口音。”
吴阳愣了一下,不动声色地问:“其它两个单位,主要是哪儿的人嘛?”
“清山机械厂大连人多,川东医院四川人多,上海人主要就是我们厂的。不抽烟、不谈恋爱干啥嘛?这个山上太枯燥了。苦一点儿不怕,太枯燥了真叫难受。”卢晓剑点燃香烟,吐出一团烟雾,“最开始酒也不准喝,后来大家实在很累,每月又有供应的酒,就放宽到晚上可以喝酒。按规定,抽烟的抓到了要处理,但最多批评一顿,挨训,管不住。谈恋爱也只是搞来玩儿,没有几个当真的。”
有几只山羊跑得远了一点儿,卢小兰多虑,她摇摇晃晃跑过去,把它们吆了回来……
“可以自己组织一些娱乐活动嘛。”
“组织不起来。有时候看电影。其它生产队放电影我们就去看,三个单位也轮流来为我们放电影。有一次我们厂来放,一下子放了三场,打牙祭一样。”
“这儿没得电,放电影还麻烦嘛?”
“带发电机来,汽油发电机……”
“唉!你们这样的知青生活,没得那种味儿,”吴阳说,“啥子都集中统一,体验不到真正的农民生活,也没接受到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卢晓剑不屑地摇摇头,“嗨!贫下中农?他们都是亮眼瞎子,穷光蛋,能给我们啥子再教育?”他又说:“也没啥受不了的,只要苦日子有出路,大家就能忍受。我们的着落,主要是招工进厂、上军工的技校和当兵。其实,招工、上技校、当兵,最后都是进本系统当工人。各厂都得要负责到底的,我们就心定。”
……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