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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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到底还是出来了啊,”风树懒懒地往舷窗外瞟了一眼,自言自语道。随手拨弄腰间佩剑上的挂饰,风树低下头,漫不经心地翻看着摊在案几上的几张丝帛。
确实,漆黑的夜空中隐着一抹淡淡的月色。可是那月亮太单薄了,只有一个银色的影子,没有光,恰如此刻风树唇边的那一抹微笑——只有笑容,没有笑意。浅笑如常,风树心里却很明白:月亮像毛玻璃一样暗淡无光的夜晚,正是那些暗藏的不知名的东西最为活跃的时候,亦是它们力量最为强大的时候。
“哗啦——”竹简被翻动时特有的声音突然在房间里响起,声音不大,却很近,清晰得犹如就在耳畔。依然端坐在案几前,风树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的丝帛,对这个神秘的声音充耳不闻。其实不是不想去察看,而是无从察看——那声音风树听得很清楚,分明就是从案几上发出的——是一个人坐在案几前翻阅竹简发出的声音。问题是现在风树就坐在案几前面,除了几张丝帛和一盏灯,案几上再没有别的东西。
这种异动并不是第一次发生——前一天半夜里,风树就曾被翻竹简的声音惊醒。如同一贯的作风——发觉找不到声音的来源,风树只是冷笑了一下,就洒洒脱脱地躺下睡了。今天坐在这里等着怪声的出现,却依旧毫无头绪,风树微微皱了下眉——应该继续“忽视”还是选择“快刀斩乱麻”?左手不经意地下垂,风树感受着来自指尖的冰凉——金属剑鞘的触感——如果对方是一个人,只要一个简单的动作和几秒钟的时间,就可以切断他的颈部——可惜,此刻风树的对面不是“他”而是“它”,一只不知名又看不见的东西。
这时,甲板上忽然喧哗起来,好像有人跳下水去,接着又有人上船来,还听到许多人说话的声音。“莫非那闷小子回来了?”心头没来由地一松,风树笑了笑,起身朝门边走去。
手摸到门的一刹那,案几上的灯忽然暗了下去,一股厚重的血腥味淹没了风树。像是瞬间掉进血池里,风树周身都被血的气息笼罩着,眼里见到的事物也尽是一片血红色。不理会身体快要窒息的感觉,风树奋力回头看向房间中央的案几。出乎意料,案几周围空落落的,整个房间里都没有风树想象中应该看到的东西。
口鼻中的血腥气越来越重,眼睛仿佛被血水充满了又溢出去,风树不甘心地转过头,摸索着把门一点点地拉开。但是门猛地一下全开了,清新的海风迎面扑来,所有异样的感觉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回望了一下重新明亮起来的房间,风树若无其事地向来人道:“你来找我啊?什么事?”
从外面拉开门的人是林乱,她怔怔地盯着风树看了好一会儿,才怯声道:“你没事吧,师弟?刚才我打开门的时候,你的脸色好难看啊!对不起啦,我真的敲过门了,你不答应……我知道这样闯进来不好,你生我的气了?……其实我……”
“没事,”风树深吸了一口气,低沉道:“我本来也打算出去的。外面怎么这么吵?是不是那两个家伙回来了?”
“不是,”言不悔也走了过来,“少将军,萧爷和东方先生还没有回来,我也非常担心他们的安危。昨天萧爷走的时候明明说让我们慢慢往前开,他跟东方先生会在第二天日落之前追上我们。可是……他们到现在为止音讯全无,这都快子时了!唉,我实在是……”
“你说那个‘也’字是什么意思?”风树冷冽道,“我可没有担心他们的安危。要不是这一路上还用得着他们,我早就把他们剁碎了拿去喂鱼!”压低了声音,风树若有所思道:“那小子,以他的身手,应该没什么能困住他的……他……该不是又骗我吧,说不定……他又跑了……”眉头一沉,风树凌厉道:“吩咐船工把船开回去,开回那片断崖下面。”
“千万不行啊,少将军!”言不悔正色道:“少将军,枉我每日教导你,这个‘信’字的含义,难道你还不明白吗?答应别人的事情一定要做到!我们既然答应萧爷自己先走等他们来追,就不应该倒回去找他们!少将军,你这样就是失信于人了!说起这件事来,萧爷真的让我很失望!没想到,他竟是如此不知礼仪廉耻之人!居然没有按时赶回来,像这种背信弃义的小人……”
“你先不要这样说啦,”林乱强笑道,“说不定人家是遇到了什么危险,或者临时发生了什么事,才会赶不回来的……”
“林小姐,”言不悔神色肃穆道,“你一介女流之辈,却怀有如此宽容的一颗心,实在令在下敬佩不已。但是,宽容决不代表没有原则!所谓君子……”
“你想当君子首先不要那么多废话,”不知用什么手法封住了言不悔的**道,风树转向林乱道:“二师姐,你刚才来找我究竟什么事?”说着,信步走出船舱,风树四下一望,森然道:“那边怎么回事?那些船工聚在甲板上做什么?”
“我刚才就是打算跟你说这事呢,”林乱柔和地笑笑,“我们从海里救起一个年轻姑娘来。据她说,这附近有一个挺大的岛,上面住了不少人。她们家就是岛上最有钱的大户。她是跟人出海打鱼,结果遇到大风暴,船翻了……就只有她一个人活出来了……她说想求我们……”
“送她回家去对吗?”风树冷冷地接口道,“哼,救人!你们去找那些麻烦事干什么!再说,我们原是跟南宫靖派来的那两个家伙约好了的。要是偏离了原来的航向,他们怎追上来找不到我们怎么办?”
“可是……”林乱为难道,“那个小姑娘真的好可怜啊!”指了指甲板的尽头,林乱露出恳求的眼神,轻声道:“你自己过去看看吧!好漂亮的一个女孩子,我们不送她回家去,你叫她一个孤零零的小姑娘怎么办啊?”
“什么怎么办,”风树沉着脸道,“从哪来打哪去。大不了把她再扔进海里就是了。”不屑地冷笑了一声,风树还是跟着林乱走向甲板的另一侧。走了没几丈远,就见一个瘦小的身影蜷缩在角落里,十几个船工在旁边挤作一堆,对着她指指点点。女孩畏惧地向后缩着。毛不拔就站在面前,却不喝止那些船工,只顾着在一幅丝绢上神采飞扬地写着什么。
“这个毛不拔!”林乱见状骂了一声,赶紧拨开人群冲上前去。扶起浑身湿透的女孩,林乱叫道:“毛不拔,你怎么回事!我不是叫你好好照顾她,不要让这些船工吓着她的吗?”
“是的,林小姐,”毛不拔一本正经道,“可是你没有说清楚,我保护她的话,保护费谁给啊?如果不弄清楚,我稀里糊涂地出力保护了人,说不定还会受伤,到头来你们不给钱我不是亏大了吗?”对女孩瑟瑟发抖的模样视而不见,毛不拔把写满了字的丝绢对着女孩一扬,笑容满面道:“小姑娘,根据刚才你说的,你们家一共有这些产业是吗?而且令尊没有儿子只有两个女儿对不对?那么,他去世以后你就能得到一半的财产。所以呢,”毛不拔的笑脸更加灿烂,“你看,今天要不是我救了你……”
“什么嘛!”林乱瞪了毛不拔一眼,“是我看见她在海里漂的,是言不悔把她捞上来的,什么时候变成你救的了?”
“唉,”毛不拔讨好地笑道,“林小姐,你不要这样子嘛,听说有财可捞就沉不住气了,来跟我抢功!放心,我得手以后一定会分点零头给你们两个的。”向依偎着林乱的女孩走近一步,毛不拔笑嘻嘻道:“小姑娘,要不是我救了你,你铁定是葬身大海了。换句话说,你这条命从今天起就等于是我给你的。所以呢,你所有的财产,也就是你们家一半的财产,都应该是属于我的。不过,像我这么好的人,当然不会贪财啦!你们家的财产,我决定只要四分之一!怎么样,你再也遇不到这么好的人了!”递上手里的丝绢和眉笔,毛不拔催促道:“快点,小姑娘,你只要在这上面写上自己的名字或者按个手印,答应把你们家的财产分给我四分之一,我立刻就送你回家!”

林乱护着似乎被吓得说不出话来的女孩子退开一步。一面柔声安慰拼命往后躲的女孩,林乱不禁对风树有些恼火,后者一直站在不远处——抱着手冷眼旁观。朝风树使了个眼色,林乱抱怨道:“师弟,你看看毛不拔的样子!他好歹是跟你的人,你也该管管他了!”
仍是不做声,风树旁若无人地扫视着林乱身边的女孩:大约十四、五岁的模样,身材略嫌瘦小,脸蛋却长得十分可人,眉眼像是描画的一般,皮肤白得几乎透明。女孩穿着一身菲薄的白纱羽衣,衣服都被海水浸透了,紧紧地贴在身上,隐隐约约现出一身皎洁的的雪肤来。正因为如此,周围的船工也都像风树一样定定地望着这个女孩。只是别人的眼光都是火辣辣的,风树的目光却冷得如同他手上泛着寒光的长剑。
觉察到四面投来的眼光,女孩拉了拉身上的衣服,流露出几分不自然的神情。也许是在冰冷的海水里浸了太久,她的脸庞没有透出那种羞涩的绯红,依旧是皎白一片。
林乱把女孩揽入怀中,怒道:“无爱风树!你看人家小姑娘一身都在滴水,我要马上带她进去洗澡换衣服,你把毛不拔弄开好不好。还有你们这些船工,花钱是请你们来干活的,都站在这里干什么!”
“就是!就是!大笨石给了你们两倍的工钱呢!”提起这件事毛不拔就火冒三丈,“两倍的工钱啊!就算现在我已经采取了补救措施,让他天天把桃子当饭吃,也省不了多少钱!这笔损失,什么时候才能补回来啊!”
林乱的性子本是极为柔顺的,以这种口气和架势对人说话,在她恐怕是生平第一次了。风树却丝毫不为所动。冷峻地盯着林乱怀里的女孩,风树一字一顿道:“抬起头来。看着我的眼睛。”平淡无奇的声调中传递出不可抗拒的威严。
迟疑了片刻,女孩慢慢地扬起脸来,一双秀丽的眼睛与风树对视着。良久,风树微微一笑,温和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们家姓许,”女孩的声音也是同样的纤细瘦弱,“我在家里的小名叫清浅。”
“许清浅?很好的名字啊,”林乱笑道,“看来你们家里不只是富庶,一定还是书香门第……”
“书香门第?”毛不拔鄙夷道,“那有什么好!可以多赚钱吗?哦,对了!”毛不拔恍然大悟道:“这是不是意味着你们家里还有人在做官?这样的话,就有机会多赚很多钱了!”
“奇怪啊,”风树亲切地笑着,“说起来,像你这么一个小姐,怎么会跟人出海去打鱼?这一点,我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
“说来话长,”许清浅白净的脸上蓦然涌起一股浓得化不开的哀伤,“是从我娘去世以后,我爹……”
“你爹怎样?”毛不拔紧张道,“他是不是给你娶了后娘,然后天天虐待你?糟了!那我们送你回去会不会拿不到钱?你说话啊!你爹喜欢你不?我们把你送回家,他会不会给我们钱?”
“好了,别说了!”林乱不满道,“师弟!干嘛让人家去回忆那些伤心事!你到底要干什么?再不换去这身湿衣服好好休息的话,这个姑娘一定会生病……”
“二师姐,”风树诡秘地一笑,低声道:“你再说话这么大声的话,恐怕会有麻烦。”打了个呵欠,风树懒洋洋道:“就这样吧,她就交给你照顾。我们再等一天,如果那两个家伙还没有追上来,我们就送许姑娘回家。还有,摆平毛不拔和娘娘腔以后,你可以去帮大笨石把**道解了。”语毕,风树头也不回地进舱去了。
“师弟,你说什么呢?”林乱正疑惑间,只听一生娇滴滴却穷凶极恶的声音自船舱里传了出来:“丑八怪二师姐——半夜三更你鬼叫什么?你知不知道晚上没有睡好的话,明早眼睛会肿的!皮肤也会变粗!要是我美丽的眼睛的肿了,我还不如死了的好!要是我美丽的皮肤变粗了,那我……”
林乱还来不及做出什么反应,毛不拔已经逼上前来,拦住两人道:“把价钱谈清楚再走!你带她去洗澡是吧,那要给水钱、柴钱、烧火钱……”
推开房门,屋里那盏灯还没有燃尽,闪动着豆大的一点火光。风树轻轻地掩上门,径自走到睡塌边坐下。“哗啦——”翻动竹简的声音又一次响起,风树向着案几一拱手,朗声道:“阁下好生刻苦,本少爷可要歇息了,恕不奉陪!”说完倒头就睡。
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渐渐地,黑暗中出现了一点颜色,粉红的;渐渐地,近了,大了,是那个没有脸的女人。不知为什么,风树没有感到害怕或者应该防御。相反,他感觉自己在这里,就是为了等待这一刻,就是为了迎接这张没有五官的面孔。风树平定、甚至有些喜悦地凝视着粉红衣杉的女人缓缓走近。“你总算来接我了,我们走吧。”风树望着面前平直惨白的脸,听见自己如是说。慢慢地,没有脸的女人伸出了同样惨白的手。然而,她没有拉住风树,而是重重地拍了他一下。
猛地坐起来,风树迅速摸索着身下的睡塌。把剑拿到手里,风树稍微松了一口气。定了定神,风树转头看着刚才拍他的人——月白的衣衫,无波的冰眸。沉默了几秒钟,风树率先开口道:“这么现在才回来?我以为你们找到宝贝溜了,正准备回去捉你们呢!东方淇那老家伙呢?”
“在外面吧,等着毛不拔给他腾间屋子出来,”萧木客漠不关心道。
“你这个鬼鬼祟祟的家伙!半夜三更跑到我房里干什么?”风树没好气道,“是想偷东西还是想加害本少爷?”
“你晚上睡觉为什么会把门大开着?”萧木客淡淡道,“而且,你的房间里面有一种很不好的味道。你没什么事吧?”
“门大开着的?”皱了下眉,风树随之痞痞一笑,狂傲道:“我能收拾得下的家伙,不会因为少了一道门就着了对方的道儿;我对付不了的那些东西,又岂是区区一扇门可以阻挡的?”
从风树肩头拿下什么托在手里,萧木客淡淡地看了风树一眼,轻声问道:“这是什么?”
风树微微一怔,看向萧木客,只见一绺滴着鲜血的头发躺在他的掌中,不断有血从那一撮头发里流泻出来,滑落到地上。端详着手中的头发,萧木客冷冷道:“这个房间里面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怎么,”风树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你怀疑我又杀人了?”
“没有,”萧木客平静道,“你仔细看,这些血并不是沾在头发上,而是从头发里流出来的。你撞到什么了?”
面色变了一下,风树摆手道,“先不谈这个。我跟你说个有趣的事儿。你知道吗,今天大笨石从海里救上来个小姑娘。据说她家就在这附近的一个岛上。二师姐一直跟我说她有多可怜,一定要送她回家去。结果我就出去看了那个女孩一眼,你猜怎么着?”
“她不是活人,”萧木客淡淡道。
“咦?”风树奇道,“你怎么知道?你已经看到她了?”
“看到一眼,”萧木客点点头,“我跟东方先生上船的时候,她刚好一个人在甲板上。”停顿了一下,萧木客又接着道:“林乱当时好不容易把玉无瑕哄回去睡觉。毛不拔还在外面骂骂咧咧的,我没注意他说些什么。”
“肯定是钱的问题呗,”风树忍俊不禁道,“他还能说什么。”笑过一下之后,风树站起身来,正色道:“对于那些邪门的东西,我也许没有你懂得多。但我毕竟可以说是看着尸体长大的,那个小姑娘,我一看就明白了。她那个样子,至少死了一天以上。说来今天真是大开眼界。起尸的粽子,我见得多了。会跑会跳很正常,会笑就有点邪门了,而像她那个样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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