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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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家庄的会客厅。子时已过,庄宅并没有预想中的沉寂,相反,这里像是在大宴宾客。美仑美奂的厅堂中一派歌舞升平、纸醉金迷的景象。
一踏进金碧辉煌的大厅,风树立时感到全身滋生出缕缕异样的感受。厅内灯火通明——墙上小巧玲珑的壁灯,流泻点滴青绿色的光;数以千计的蜡烛,在厅堂四个角落里燃烧,宛若晨星千点;环绕侍立的婢女手中,灯笼释吐着柔和的红色光芒。然而,风树敏锐地觉察到,从各个角度投照过来的温暖光亮中,夹杂着一抹寒如冰雪的极细的光柱。
若无其事地继续前行,风树迈着潇洒的步子,心中却暗自警觉:“有东西在暗处窥探我们!不知道是什么来头,谁会用那种眼光看着我?充满了仇视、憎恨、贪婪和攫取。那东西的眸光简直像生着倒刺一样,恨不得挖进人的肉里去……”
风树微微扬起头,用眼角的余光扫视着会客厅里每一个人。
“无爱小将军,萧壮士,没搅了你们的好梦吧?”庄主许慎风举着一只沉甸甸的青铜觚立在大厅南面,朗声长笑道:“来,先陪老夫痛饮几杯!”
萧木客沉默不语,清秀的面孔终是吝惜施舍一点表情。
“庄主说笑了,”风树神态谦恭地向许慎风一拱手,“是我们多有叨扰。”没有寻到那个窥视者,他不禁有些沮丧,表面上却淡笑如昔,言谈举止无处不透出天生的高贵与威严。
跟庄主见礼后,风树温文尔雅道:“只怕晚辈有些自己的家务事需要料理,不能陪庄主开怀畅饮。”斜睨着直挺挺站在一旁、头垂到胸口上的言不悔,风树纳罕道:“大笨石,你见不得人啊!头埋那么低做什么?”
“那边,”言不悔头也不抬地伸手一指,“那些舞女……”
风树朝言不悔示意的方向瞥了下,只见十几个盛装的舞姬列队伫立在厅堂一侧,预备接到主人的吩咐就开始表演。那些豆蔻年华的少女都穿着一模一样的薄纱舞衣,在灯光下显得分外妖艳。眉梢微挑,风树沉着脸道:“怎么了?”
“她们穿得……”言不悔面红耳赤,两只手似乎不知该往哪里放:“何其轻佻也!少将军,君子者,非礼勿视。故吾不欲观之矣!”
“胸怀真正坦荡的话,又为什么怕看呢?”风树阴森森道,“少废话!你有什么要紧事禀告我啊?”
“噢,对喔!”言不悔一拳砸在面前的案几上,震得上面的青铜酒器纷纷摇晃起来,“叮叮咣咣”的金属撞击声响成一片。如梦初醒般,言不悔又是跺脚,又是捶头,一面懊恼地大吼:“我怎么把正事给忘了!我真该死!少将军,你临行前明明白白嘱咐我照看好船上的一切,我亲口答应你的事情,如今……毛不拔,林小姐,我对不起你们!现在,我只能以死谢罪了!”
“够了!”风树跟萧木客对望一眼,深吸了口气道:“你给我好好说话,讲重点。二师姐和毛不拔怎么了?船上出什么事了?”
“少将军,大事不妙啦!”言不悔激动地挥动着双臂,“毛不拔和林小姐都不见了!我找遍了整艘船也没看到他们!船工们都说没见他们下过船。我问了船上所有的人,没有谁知道他们的去向!怎么办啊?真是的,两个大活人,好端端的怎么就不见了呢!”
“怎么,小将军的家眷失踪了?”许慎风关切道,“别担心。依我看,他们多半还是上岸逛去了,下人没看见罢了。这样吧,我多派些人手去岛上四处找找。你们人生地不熟的,就在这儿等着好了。”
“不必劳烦庄主,”风树口气婉转,拒绝的意思却十分强硬:“这是晚辈的家务事,别人理不清的。许庄主,你别听这家伙耸人听闻。只不过是小事一桩,晚辈去去就来。”给萧木客使了个眼色,风树转过身率先往外走去。
萧木客静静地跟在后面;言不悔却一边走一边焦急地自言自语:“林小姐,毛不拔,你们在哪里?都是我不好,我辜负了少将军的托付。你们不要害怕,我马上就来救你们了!我言不悔一生言出必行,答应了……”
嗜血的杀意在瞳孔中渐渐扩大,风树倏地停下脚步,转头呵斥道:“住口!你这样嚎丧对解决问题有帮助吗?”刹那间,一股寒意没有任何征兆地攀上肩头,风树僵了一下。他清晰地感觉到一抹凌厉的视线在抚触着自己的颈项。与之前被**的感觉不同,这一次,那道妖异的光线肆无忌惮地钉住风树的脊梁,锐利得几乎刺穿前胸后背。
嘴角勾起一个微不可见的弧度,风树信手解下腰间的佩剑把玩着。漫不经心地将剑身抽出一小截,风树显得很忧郁似的端详着手里的宝剑,叹息道:“这剑太轻了,手感也不好,我还是喜欢以前那一把。”微弱的星光下,长剑泛着冷凄凄的光,雪亮的剑身中倒映出一个红色的微微晃动的小点——不远处的屋檐下,立着一个长发披肩的女人,火红的衣裙在轻风中飘飞摇曳。
“少将军,”言不悔眉头紧锁,“你怎么可以出尔反尔?那天你明明承认用什么武器都是一样的,现在又觉得丢失的那一柄剑比较好,你这不是……”
“没必要这个样子,”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封了言不悔的**道,萧木客按住风树的剑柄,语调平定得犹如古井无波:“那女人好象并不忌惮被我们看见。她往这边来了。”
邪魅地一笑,风树收起长剑,冷眼打量着那个渐渐靠近的红杉女人。出乎意料,那女子的行为跟其他任何一个应召而来的歌舞伎没什么不同——她提着一侧的裙摆,略微垂下头,缓慢地挪动着碎步;仿佛为了证明自己不是幽灵,女人不时轻轻转动皓腕,手臂上一排亮丽的腕饰发出清脆悦耳的金玉相击声。经过二人身畔时,她扬起面庞瞟了风树一眼,两颗清澈的眸子透出些许茫然。随后,她好像有点羞涩,加快了步子,须臾消失在一道专供仆役使用的侧门内。
风树目中划过一道精明的光芒,他丝毫没有被对方无异常人的眼神和动作迷惑。纵使红衣女子的一举一动都自然得无懈可击,也掩盖不了她浑身散发的妖气。那女子的外表,一望之下就给人一种无可言喻的违和感——她的五官轮廓精致柔美,凑在一起却拼出一副怪异的面容;皮肤雪白光滑,宛若冻玉;身量与萧木客相仿——作为一个女人,尤其是一名乐伎显然太高了。然而,这些决不是她相貌令人觉得不舒服的原因——身高九尺、面无血色的冷无言,就绝对没有这种不协调的感觉,反而有如高耸入云的玉山,流露着独特的壮丽之美和出尘脱俗的飘逸气质。
擦肩而过的瞬间,风树发现女人那袭鲜艳的红裙并不合身——前臂、腰腹周围的地方绷得很紧,似乎还短了一截,一双奇大无比的赤脚露在外面;那短暂的两、三秒内,风树的鼻孔窜进一股刺激性的气息,那太过浓烈的脂粉气迅速填满了胸腔,混合着潮湿的铁锈味,他不禁萌生出肺部正在腐坏的错觉。
萧木客淡淡地看了风树一眼,轻声道:“她不是鬼。很明显,她具有实在的**。”
“她给我的印象比鬼还糟糕,”冷哼了一声,风树环着手,凝重道:“那女人,从我们一进会客厅就跟着,死死盯着我们。我的里第六觉告诉我,她对我们绝非善意。而且,你发现没有?她走路竟然一点响动都没有!”
“我知道,”萧木客漠然道。
风树揉了下太阳**:“比娘娘腔身上的味道还熏人。她的香粉盒铁定生锈了!”讥诮的笑容徐徐褪去,风树深不可测地斜了言不悔一眼——后者身体僵直,木雕般矗立在过道上。薄唇微动,风树压低了嗓音,不怒而威道:“大笨石,答应别人的事情,你就是这样完成的?损失了两个人的情况下,你再擅离职守,船上出了什么变故你担得起吗?二师姐和毛不拔,我们会去找。你给我回船去,现在。”
向风树作了个“让开”的手势,萧木客面无表情地走上前来。愣了一下,继而会意地闪到旁边,风树一本正经道:“哑**,还是先不要解开吧。让他的肢体可以自由活动就够了。”
庄宅的后门边。一黑一白两个身影依门而立,漆色鲜亮的朱红院门衬托下,他们俊逸的形体更加醒目。
“许家庄的这个后园,确实修得不错,”萧木客习惯性地仰望着天空,淡薄道:“我们找人回来你有的是时间慢慢玩赏。言不悔离开很久了。这也就意味着……”
“距离那两人失踪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了,”风树懒洋洋地接过话头,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他正在察看左侧那扇院门,整个身子向前倾着,面颊几乎触碰到外层的红漆。用一只手固定住门,风树仿佛鉴赏着一件价值连城的珍宝,眸光一寸一寸抚过木门髹漆均匀的表面。

即使仅是下人进出的通道,即使无法跟华丽的正门相提并论,那两扇气度不凡的红色大门仍然昭示出主人家的财富。围墙上部点缀着一圈五彩缤纷的小灯笼,别致却有些突兀。
“夜长梦多,”萧木客缓缓拾起右臂,瘦削的手指在门上摸索着:“你在找什么?这门,实心的。”
“废话!”风树不屑道,“难道你以为门里面会藏有机关暗器?”沉吟了片刻,风树有条不紊地分析道:“二师姐嘛,不用理会。第一,她武功不弱,必要的时候还能化为蝙蝠逃走,应当没人能困住她;第二,她变身以后可以任意飞到想去的地方,我们在岛上寻只怕是白费力气。至于毛不拔……”
萧木客挑起眼皮瞥了风树一眼:“总之,一个没必要管,另一个你不想管。”
“答对了,”风树给出一缕鼓励的微笑,绝美却缺乏温度:“其实……不够准确。严格地说,两个都没必要管。对于毛不拔、娘娘腔那几个怪胎,别忌惮用最坏的恶意来推测他们。我敢打赌,他们的行为一定能超越你的想象。惹上那些煞神,一切都将失去控制,事情的发展会比你预料中的任何结果都糟糕。”
萧木客一言不发地拉开院门往外走去。云淡风轻的脸上,找不到情感暗流潜过的痕迹,不知是否曾有某种情绪在他心底发生了交替和转向;但那双微微上挑的凤目分明一点点暗下来,黑洞一样没有丝毫反光。
“又来这套,”慢吞吞地跟了上去,风树无精打采道:“少摆这种脸来唬本少爷!我问你,你打算上哪里找他们去?这岛是不大,运起轻功来半个晚上可以逛几遍了!可是,想要找从这岛上找出个人来……哼!”风树在关键处打住了话头,发出一个含混的鼻音,像是讽刺,又像在调侃。
萧木客缓了一步,与风树并肩而行,还是那种散散淡淡的意韵:“你仿佛知道他们在哪里。”
“你该把那个‘们’字去掉,我只有把握找到毛不拔,”风树在后门外的台阶下站定,左顾右盼道:“我想,用不了多少时间。找他实在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说到这里,风树的目光定住了,黑水晶般的眼睛在似乎无意中对准一个方向。几秒钟后,他的唇边浮上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影,如同一头猛兽锁定了猎物的位置。
前方不远处的街道上,停着几辆装饰考究的马车,轻轻的、时断时续的笑语声自车篷中递出。那些话语很快被风吹散了,在暗夜中颤颤巍巍地飘荡开。没来由的,萧木客感到心头一阵异常的悸动,好像自己的心脏也在胸腔中战栗起来。恍惚间,眼前的一切事物都呈现梦境似的扭曲,他稍微闭了下眼睛,不实感稍纵即逝。随着“哗啦——”一声帘子掀动的脆响,当中那辆最为华美的车后闪出一个小丫鬟,哼着歌、蹦蹦跳跳地迎面而来。夜很沉了,四周漆黑一片,萧木客遥遥瞅见她右手下垂着一团流动的彩光,却看不清是什么。
小女孩径直跑向许家后门,见风树与萧木客立于阶下,两只乌黑的大眼睛便不停地往两人身上溜,脚下也开始磨磨蹭蹭起来。风树见状扯出一抹明澈的笑容,和声道:“这位姑娘,我们……”
“哦,我知道了!”大眼睛扑闪着,小丫头抿嘴一笑,兴奋道:“你们就是送二小姐回家的那两个人!我是大小姐的贴身使女,你们就我小蝶就好了!我听好几个姐妹提到你们了,她们说……”
“小蝶?呃……”风树礼貌的音调中含着几分局促:“是啊,我们刚住进来。果然海岛上的人,生活习惯跟我们那里大不相同!我们……不太适应呢……过了今晚,大概就会跟庄主辞行了。”
“这么快!”小蝶立时不高兴了。这个女婢看上去不过十二、三岁的模样,孩子的天性在她身上展露无遗。圆圆的脸蛋上写满了失望与恼火,小蝶嘟着嘴嚷道:“怎么了?你说清楚,我们家哪里不好了?”
“我并没有这样说,”风树浅笑着迟滞了一下,谨慎道:“你们这里的人感觉精力都很旺盛啊。白天看大家忙忙碌碌一整天,晚上又大排筵席。你这样子,是从街上回来吧?别人都不睡,我们没办法休息。一两天内还支撑得住,久了……”
“又不是每天都这样!今天是亡灵节的第一天嘛!”小蝶笑吟吟地解释道:“这可是岛上很重要的节日,大家当然不会错过啦!”说着,她扬起手中彩光荧荧的东西:“喏,看见没?就是这种彩灯!很漂亮吧?从今天起,以后七天,传说中是亡灵归来的日子,大家都要把祭品放在一个很小的竹筏上让它顺水漂走。竹筏上头还要挑一盏彩灯,把自己的心愿写在绑灯的绸带上。心意虔诚的人,亡灵会替你实现愿望哦!过节的时候……”
“好了,我知道了,”风树挥挥手,示意她不必再说下去。偏头看了萧木客一眼,风树续道:“那么,这段时间商贩们想必也是晚上不休息的?”
“可不是,”小蝶兴致勃勃道:“街上卖什么的都有!集市里比白天都热闹!我们家小姐……”
“请问,”风树客气地俯首:“这里最大最热闹的集市怎么走?”
“最大最热闹?”小蝶不假思索地回答:“你去东边靠海的那个集市!很好找的,沿着这条路走下去,第一个岔路口往左拐,再碰到岔道走中间那条,以后都是直路了。你们要买东西吗?这里的特产……”
“多谢,”话音没落,风树完全恢复了冷峻,墨黑的眸子隐隐泛着暴戾的血光。伸出舌尖在嘴唇上润了一圈,风树扯住萧木客的袖口,身形一晃之下已在数丈以外。
街上果然人潮汹涌,车水马龙,大多数店铺都挑着大大的灯笼照常做买卖。风树沉静地走在前面,手臂略微拨挡,轻轻易易在拥挤的人群中分出一条窄道来;萧木客亦步亦趋地跟着,却始终落后几步,与他保持三、四尺的距离。行至街道三分之一长短时,风树脚下微顿,之后飞速转进了左边一条巷子。
这道巷宽窄只勉强容得一车通过,小巷两边疏疏落落闪动着些昏黄的灯光,巷里一个人也没有。萧木客心知路径不对,却也不停步,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平平静静道:“这是什么地方?刚才不是岔道,还不该左转。”
“嗯?”风树头也不回道:“我们都是第一次来好不好,我怎么知道这鬼地方是干嘛的?反正不像商街,大约住了些人家。你平常不是最爱充好人吗?现在不喜欢管闲事了?”
眼波转到风树修挺的背上,萧木客略显讶然:“你认为这里有什么事情值得我们出手吗?”
“实际上……”风树犹豫道:“没什么大不了的……这婴儿哭得太夸张了,我感觉……怪怪的,可能……我说不明白……总之,听起来声源就在这条小巷深处,我们过去看看吧。”
“你——”萧木客闻言倒抽了一口凉气,失声喟叹道:“到底还是躲不过吗?婴灵……”
“你说什么——”风树自行消掉了表示疑问的尾音,显然,他已猜到萧木客的答案:“根本就没有什么婴儿的哭声对吗?实际上,就我一个人听到?”
快要接近小巷的尽头了。一路走来,两旁的建筑物都是普普通通的民居,却营造出一股奇异的氛围。也许是视觉的误导,风树总觉得这些老旧简单的平房并不属于人类世界。愈是深入狭巷内部,不祥的预感愈是强烈,整道巷子有若一个与世隔绝的秘境,阻断了一切与他人的联系。
前方是一所带庭院的老屋,年久失修的木石结构在风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门窗已经严重变形,院墙上缠满了不知名的藤蔓植物。猛地止住脚步,风树一旋身,抬腿踹在那摇摇欲坠的门上。尘土飞扬间,大门应声而倒。单手扶着门框,风树唇角微动,牵出一抹极淡的笑纹,微涩又满不在乎:“就是这里了。要进去吗?”
“不急,”萧木客仍是惯常那种疏离的眼神,好象蒙着一层薄雾:“该来的终究会来。”侧目望向那座残破的房屋,他的眸光凝聚了一些,透出几分意义不明的神采。不记得是从几天前开始的,他明确地知道被人从暗处窥伺,又感觉不到四周有动静——没有妖气,没有鬼灵,这一点尤为不寻常。当下亦是同样的情形:老屋里全是断裂的木桩石墙,萧木客清楚地分辨出并没有活人、死人,或者其他什么东西隐藏在这儿;但同一时间里,他又直觉一开始就有人在暗中监视,感觉不像有恶意,仅仅是观察。然而,不管怎样,事情似乎正朝着他不能理解的方向进行下去,越来越无力支配了。
“总是跟婴儿联系在一起的,还会是谁呢?”风树略略垂头,将吊到额前的一缕头发掠往脑后:“我也想趁早跟她做个了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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