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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绣花小袍子已经很旧,小黑马靴也沾满了泥土,辫子缠在头顶,汉话又说得这么好,看样子这小孩并非贵家子弟,用不着陪小心。张汉不耐烦地说:”我又不是故意的!”他转身要走,小男孩一把揪住他的衣袖,大声喊:”玛法!玛法!”一个老满人从松林中冲出来,粗壮有力的大手往张汉肩膀上一拍,张汉只觉得身上象压了一块磨盘。只听那老头儿用满语吼道:”你敢欺负小孩子!”张汉一回头,两人顿时惊祝张汉向后一缩,老满人朝前一冲,双手把住张汉的肩膀摇撼着,又惊又喜地嚷着:”天爷!天爷!……我到底还能见你一面!……”他满面堆笑,掉头招呼那小男孩:”费耀色!快来给你阿玛叩头!来呀!”费耀色迟疑着。这个不讲理的男人,竟会是他阿玛?看看玛法几乎要发怒了,他只好跪到张汉面前,叩了三个头。张汉愣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苏尔登非常激动,断断续续地说:”我当初骗你,是我不好。你跑了,我不怪你。你为我留下这个小孙子,我要谢谢你。你这些年过得顺当吧?”张汉犹犹豫豫地用满语支吾着:”我……”“当初不知哪个多嘴的告我的状,旗主发怒,因为私嫁女儿打了我一百鞭;因为招赘汉人,把我们全家发配到尚阳堡。
我那女儿,你的妻,到尚阳堡不久就病死了。小费耀色三岁的时候,我的老伴儿又去世了。现在,只剩我们祖孙俩相依为命……”张汉慢慢集拢模糊的目光,仔细看看苏尔登,好落魄的样子:衣袍敝旧,须发苍苍,皮靴已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一双大手又黑又脏。张汉一转眼,发现费耀色一双黑眼睛正聚精会神地审视着自己,虽然眉清目秀,可也不难寻出他母亲的面影,也许不久后他也会变成半白半黑的怪人……他镇定了,后退一步,躲开苏尔登的双手,勉强问道:”你们,是皇庄的鹰户吧?”苏尔登直发愣:”是啊……三年前,我们从尚阳堡回来,小费耀色喜欢捕鹰……”张汉冷冷一笑:”你认错人了。”苏尔登惊住了:”你,你,说谎!”费耀色不眨眼地盯着张汉的眼睛,认真地说:”说谎话的人是胆小鬼!”张汉又羞又怒,一甩袖抽身便走,连声说:”岂有此理!
岂有此理!……”在松林边,他正遇上吕之悦。吕之悦见张汉气急败坏的模样,连忙问他出了什么事。张汉心头和嘴头都打磕绊,找不出话来回答,只说:”岂有此理!认错了人,还要纠缠不清!真是岂有此理!”张汉越是怒形于色,吕之悦越觉得蹊跷。因为他隐隐觉得张汉表现得太过火,使他忍不住要去看个究竟。张汉自顾自下山了。吕之悦进了松林,远远看见那个衣着敝旧的老满人直挺挺地叉腿坐在石头上,两手按着大腿,胸脯一起一伏,脸上毛丛丛的胡须都?挲开来,浑身喷发着怒气。男孩子站在他身边,一手?腰,动也不动。
”真不是东西!”老满人突然一声大吼,把吕之悦吓了一跳。他仔细地打量对方,终于很有把握地喊道:”苏尔登!”老满人吃了一惊,转过布满红丝的眼睛,猛地站起身,大步跑来,拉住吕之悦的手连连喊道:”吕先生,真是你吗?……”
顺治二年,吕之悦在杭州被镶白旗甲喇章京鄂硕将军罗致府中设馆教授子女。苏尔登是鄂硕的内兄,虽然已是远亲,但因随征到杭州,也常到鄂硕府中走动,因此与吕之悦相识,很敬佩吕之悦的学问,还想跟吕之悦学说汉话。不久苏尔登随队调回京师,就不曾再见面。如今苏尔登怎么落魄到这种地步?两人互叙温寒,不几句话就转到苏尔登的现状,苏尔登立刻想到刚才那个不肯认亲的吴自荣,顿时骂了起来:”天下竟有这样禽兽不如的人!虎毒还不食子呢,他连自己的亲儿子看都不看一眼!……”“究竟怎么回事?”吕之悦扶苏尔登坐下,和悦地问。
苏尔登怔了一怔,坦白地说:”这事,最先有我的不是…………你还记得我女儿吧?白白净净、漂漂亮亮,谁不夸她?我们回到京师,就把她嫁给了本旗梅勒章京的儿子。没想到成婚不到半年,她生鼠疮,头发白了,脸也变了样,给休了回来。
本旗二十七个牛录里没有人肯来再娶,我难道让女儿白放着?
那次往南城办公事遇上这家伙,看他有才有貌,又孤苦零丁,这才诚意招赘……”老头儿不厌其烦,把前因后果详详细细说了一遍,最后说:”我为招了个蛮子女婿,被旗下弟兄笑骂了许多年,还流徙尚阳堡,跌了我红带子身份,吃了这么些苦头。就算我当初骗婚,这罪过也抵了吧?吕先生,你是知书明礼的好人,你倒评评看,谁亏待了谁?那小子该不该吃一顿教训?”吕之悦心里很不平静,没想到张汉还有这么一段可悲的经历。双方都有所图,也都得到了一些、失去了一些。造成现在这种不近人情的局面,又该怪谁呢?……他慢慢地说:”苏尔登,不要生气吧!这事既怪你又怪他;既不怪你又不怪他。人生到这世上来,总要活下去的呀!费耀色这孩子能有依靠,就是不幸中之大幸了!”苏尔登一把搂住费耀色的小肩膀,骄傲地说:”这可是个乖孩子,将来准是条好汉!巴图鲁!”“那你还管他认不认这个儿子!他若认了,带走费耀色,你肯吗?”苏尔登憨厚地嘿嘿笑了:”好先生,你说得对!”吕之悦再次打量着祖孙俩:”这么说,前年在马兰村赶走圈地、救了柳同春的,就是你呀?”“哦,哦哦,有这回事。先生也知道?”吕之悦笑着讲了那次见闻,最后说:”小费耀色,你那会儿要肯告诉我你的姓氏,咱们不就可以早点见面了?”雄赳赳的小好汉,这会儿才露出点难为情的样子。
”你们祖孙俩……日子过得不顺心吗?”“哪里话!亏了鄂硕讲情,我们三年前从尚阳堡迁回来。我看中马兰村那地方好,就安了个家,有月银、有奴婢、有马群、有山场,什么也不缺。费耀色最喜欢猎鹰,缠着我要到盘山来玩,我怎么拗得过他?”“鄂硕近日晋升护军统领,他的女儿已赐婚给皇十一弟,是一位福晋了。你不去贺喜?”“他家格格不是你的学生吗?当然要去贺喜!”苏尔登笑眯眯地说:”我们祖孙多亏了他!费耀色说要捕两只最好的海东青,送给恩人!”吕之悦下山走得很慢。今天遇到的事使他感慨万端。田园荒芜,可以开垦,三两年总能恢复;人丁凋敝,可以再生,二十年内可望繁盛。但大乱之后,民气复苏何等艰难缓慢;异族入主,贵贱之间的鸿沟又何等深长!士为民之秀,得士心便易得民心,刚从荒野进入中原的八旗旗主们懂不懂?号称英明的少年天子懂不懂?什么时候能见到真正的天下太平、人间大同呢?……这一切,他都想不清楚。他决定,见到张汉,决不提有关苏尔登家的一个字。因为此事实在令他难置可否。
他一向自诩为识人巨眼,现在却在怀疑自己了。
——三——
柴门”喀啦啦”一响,九岁的容姑连蹦带跳地冲了进来:”姐!姐!同春哥又要回来啦!他不唱戏啦!”梦姑猛地停下纺车,眼睛瞪得大大的:”真的?听谁说?”“村里人早传开了。白衣老道给柳大爹带回来一封信,是同春哥让捎的……姐,人家都说,同春哥是为了你才这么着的!”“别胡说!”梦姑满脸红晕,低声斥责一句,眼睛却象晓星般闪亮。两度春秋,当年的红袄小姑娘,出落成秀美的少女:浅淡的眉峰如远远的山影,微微蹙起的眉尖使她总带着天真纯洁的神情。圆眼睛变长了,眼尾向鬓边扫去。小小的嘴象樱桃那么红,也类似樱桃一般的圆。略长的鸭蛋脸,更增加了她给人的温柔善良的印象。小妹妹一点不怕她,一晃脑袋,眨动着圆圆的大眼睛,天真地说:”我没胡说呀?你不是愿意嫁给同春哥的吗?”“死丫头!”梦姑一手捂住发烫的脸蛋和含笑的嘴唇,一手推开纺车跳下炕,装作生气地说:”再说看我不打你!”容姑象小山羊似的往屋外一跳:”我偏说,我偏说!姐姐天天都想同春哥!……”梦姑追出去要捂容姑的嘴,容姑撒腿就跑,一个跑一个追,姐妹俩嘻嘻哈哈,闹成一团。
”梦姑姐姐!梦姑姐姐!”院外的喊声使姐儿俩停了追闹。
梦姑开门一看,是费耀色这个小鞑子。他不肯进门,只递给梦姑一个折成飞燕的纸,悄声说:”我在盘山碰到同春哥了。
他让我带给你这个,过几天他就回来……可别叫旁人知道,同春哥嘱咐的!……好啦,我走了。”“费耀色别走!”容姑在院子里命令似地叫道:”我给你留了好些麦黄杏,等着!”她跑回屋,拿出装满黄澄澄的鲜杏的扁竹篮,递给费耀色,才扬着小脸说:”你走吧!”费耀色笑嘻嘻地对她扮个鬼脸,抓几把杏儿塞进兜里,吃着走了。
梦姑心慌意乱,手里攥着那张纸条,象捏着一团火,急急忙忙掀帘退回里间,好半天呼吸才平缓下来,抖抖索索地打开那只”飞燕”。上面工工整整地写着:梦姑贤妹见字如晤:吾已脱籍,五、平日内将归。婚事谅无阻碍,望贤妹放心。
兄同春即日
他真的要脱籍归田!……他是京师的红角儿,吃得好穿得好住得好,结识的都是大老官,金窝银窝他都不要,全是为了我啊!……梦姑想着,感念已极,不觉热泪满腮。
这消息,娘知道了吗?……娘和村边环秀观的住持袁道姑交好,今天又上观里去了,说不定知道得更早!可娘的心意到底怎么样?……圈地官司打完以后,安王庄竟破例把那三十亩地仍旧佃给乔家,而没有收回交粮户耕种。乔氏于是成了二佃主。由于王庄的土地不纳粮不上税,交了佃租后,乔家所获比哪一年都多。乔氏因而也有点财大气粗,眼睛高上去了。她能如梦姑的心愿吗?……梦姑一会儿站,一会儿坐,两只手扭结着,揉搓着,皱一回眉头又悄悄抿嘴笑,终于呆不住,嘱咐容姑看家,自己上环秀观去了。
白衣道人来马兰村以后,因是道友,就借住环秀观。袁道姑很仗义,把前院大殿两侧的四间客房让了出来,自己领两个徒弟住到后院。梦姑一家和袁姑姑交好,后院又都是女道士,她没什么忌讳,见门虚掩着,便轻轻推开进去了。
松荫满地,蝉声悠长,幽静的观院一尘不染,确是出家人修真养性的地方。梦姑不觉脚步儿也轻了,气息儿也微了,生怕搅扰三清,受到天罚。偏偏厢房里传出人声,是那两个小道姑:一个在呜呜咽咽地哭,一个在絮絮叨叨地劝,几句莫名其妙的话传到梦姑耳边:”……哭啥哩?杨贵妃娘娘也当过道姑,武则天娘娘还剃光头当尼姑哩!……”这叫什么话?出家人不是修仙吗?梦姑心里有事,无暇多想,只管走进袁姑姑的上房,掀开门帘,轻轻喊道:”姑姑!”没人回答。堂屋正中供着天仙玉女碧霞元君的圣像,像前一尊宣德炉,青烟袅袅,香火正旺。看这样子袁姑姑并未走远。她等候片刻,到底忍耐不住,一看西耳房门上没锁,便推门而入,仍然不见人影。做法事的铃、钹、锣等物擦得干干净净,在暗屋里也闪闪发亮。所有的高桌低柜,被褥法衣,都放得整整齐齐。靠北墙立着个一人高的空木柜,有些歪斜,破坏了整个小屋的和谐。梦姑走近把木柜扶正,却猛地吃了一惊,木柜背后的墙上,竟有一扇新开的暗门!梦姑心头突突乱跳。
她竭力抑住慌乱,好奇地把暗门推开一道缝,贴脸偷看一下,认出来了,那边是前院老君殿的西房。阳光透过窗棂,把这间屋子照得透亮。屋子中央摆了一桌酒宴,鸡鸭鱼肉,十分丰盛。白衣道人的那位外相威猛、燕颔虎须的旗人,身着褚红色外衣,在往桌边摆酒杯,白衣道人陪着一位青衣客低声谈话。那人须发灰白,清癯有神,梦姑从未见过。她十分疑惑,白衣道人师徒是全真,怎么可以开荤?
门”呀”的一声轻轻推开,白衣道人的徒弟走了进来。看到他,梦姑不由得一哆嗦。往日每当她到观里烧香,这个道童总在旁边站着,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眼里象有一团可怕的烈火,直逼梦姑,象要吃人。可是现在,他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面容苍白、双眉紧皱,身姿和表情满含悲伤,显得那么清秀、忧郁,竟使梦姑对他同情了:是不是他冒犯了师父,特来领罪,等候受罚?
然而,梦姑万分惊异:白衣道人、青衣客和褚衣旗人一道站起,抢前几步,一字排开,竟扑扑跪倒迎接小道士,并恭敬地奉小道士上坐。小道士坦然承受,毫无局促。坐定后,三人又肃然行了三跪九叩礼,小道士抬抬手,三人才在左、右、下三个座位坐下了。
梦姑完全昏了头,不知眼前这怪事是真还是梦。她怕被人发现,不由得缩紧身子,瞪大眼睛,屏住了呼吸。
小道士声调呜咽地说:”流亡数省,也没有找到一块立足之地。最近听说李定国退出广东、败走南宁,乐安王兵败被杀。观时度势,天意可知……诸卿历尽艰险随我奔波,本想使我继承祖业,但大势已去,如何是好?……”褚衣人跪在席旁泣告:”近日听说鞑子摄政郑亲王济尔哈朗病死,入关战将俱殁,正是主少臣疑,国事不稳之际;郑成功已陷舟山,势力大张,不如前去投他,乘机而为!”白衣道人摇头道:”郑氏名虽奉明,志在自立,可联而不可投,且舟山狭小,非用武之地。至于鞑子朝廷,主虽年少但颇具见识,上有太后挈纲,下有良臣辅佐,外有吴三桂、尚可喜一干人卖命,根基已牢,一时难以动遥唯有南联永历,东通郑氏,立定脚跟徐图发展,或许大事可成。”青衣客从袖中取出一图,展在小道士面前:”臣筹划六年,惟此一区可暂立国。昨日接到几处旧将密书,都正练兵积粟待变。臣意先取三山为根本,然后御驾亲临,勇气自当百倍!……”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四个人脸上表情也越来越开朗。
梦姑听不懂他们的对话,却明白了这小道士不是平常人,正处在艰难之中,不得不改装流亡。于是,说书瞎子口中许多落难公子的故事都在她心里活动起来,她更加可怜这个倒霉的”公子”,对白衣道人这些”义士”也就格外敬佩。这些日子积存心头的对小道士的恶感,转眼间消失殆尽了。
酒过三巡,小道士低声说句什么,三位”义士”面露难色。小道士不高兴了:”既欲延某一线祀,却又如此推托!”白衣道人陪笑道:”臣等窃愿王爷以大业为重。况且先前已经……”“时至今日,本王尚无子嗣!”小道士抢过话头,生气地说:”若是绝后,大业纵使成就,又是谁家天下了?”
白衣道人连连解释:”王爷息怒。实在是弘光帝前车之鉴,深恐酒色误事,臣等不得不再三进谏。王爷所欲,臣已嘱环秀观主去办了。”小道士面色转喜:”办成了?”“想来没有阻碍。袁道姑已对她明说。她只要一见凭证。”小道士笑道:”这好办!叫袁道姑领她见驾!”褚衣人出去一忽儿,又领进两个妇人。前面那个头戴道冠、身穿水田衣的自然是袁姑姑;后面一位梦姑看不真切,悄悄向前探探身子,跟着猛地往后一缩,吓了一大跳!天哪,是她娘乔氏啊!
袁姑姑拉着乔氏竟也向那小道士跪下叩头了!梦姑又惊又怕,心跳得怦怦响。她自幼温良、听话,非常胆小怕事,眼前的景象,本来就比说书唱戏的那些故事更神秘,也更可怕。
母亲竟卷了进去!这就更加不可捉摸。梦姑象发寒热病似地簌簌发抖,不敢再往下看,偷偷溜回家去。
她倚着炕桌,托着腮,想了好半天,拿说书和唱戏的故事套来套去,也没想出个名堂来。她叹口气,不想了,起身从炕洞深处掏出一个小布包,一层又一层地打开,那对碧玉镯子第一百次托在她小小的手心里,那么莹洁光润,象早春新柳初吐的嫩芽,象翠鸟艳丽的羽毛。她把脸儿贴在温润的玉镯上,同春哥的影子便出现在眼前……有人敲门。她连忙藏好她的宝贝,伸了个懒腰,走去开门。
”啊!你!……你找谁?”梦姑意外地看到,门前站着小道士,他的目光象烈火一样炙热,烤得梦姑心里发抖。
小道士舔舔干裂的嘴唇,勉强笑着:”就找你!”“不!不!”梦姑惊慌失措,急忙关门,但小道士身子一横,挡住了。”我娘不在家,谁也不让进!”梦姑竭力压抑着恐惧,正颜厉色,口气非常坚决。
”我知道你娘不在家……你娘方才找我了。你看,这不是你娘给我的吗?”他举起左手,无名指上,一只镶了梅花形珍珠的金戒指赫然在目。梦姑一见就怔住了,这是母亲珍藏多年的唯一宝贝,是当年父亲娶母亲的定物。原是一对,那一只已在十年前随父亲入葬了。
趁梦姑发愣,小道士跨进门,返身把大门插上。梦姑慌了,张口要嚷,小道士一把捂住她的嘴,用不容反驳的口气命令道:”不许嚷!跟我来,有要紧话告诉你!”除了许多年前,父亲曾这样对她说话以外,这是第一个用强制的口吻指使她的人。她被慑住了,不由自主地随他走进里屋。小道士目光灼灼、声音嘶哑地说:”这戒指,是你娘给我的定亲信物。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他说不下去了,眼睛和脸都涨得血红。梦姑在他的逼视下步步后退,吓得浑身发抖,嘴里不住地念叨:”不!不!……”乔氏在袁道姑屋里呆了很久,才喜孜孜地回家。
白衣道人来马兰村才三个月,治了许多人的病,救了好些人的命,远远近近谁不说他是活神仙!”活神仙”的话,谁敢不听?袁姑姑说得也对,眼下这朝廷,虽说对百姓比前朝厚道,可他是外夷蛮族,再宽厚也是邀买人心,不能信!乔氏是前朝贡生之妻,知书明礼,哪能忘记忠义为本的正理!
”到底贡生之妻,有见识有心计!”这是白衣道人说的,听来很是舒心。因为她并不轻易相信小道士是龙子龙孙,她硬是索看了小道士的龙钮金印,上面确实用篆体刻着”大明阳曲郡王朱”几个大字。金印为凭,还有假吗?再听白衣道人、青衣客说平天下大势,处处起反尘,省省有接应,不出三五年,大明定当复兴,梦姑就是王妃了!

乔氏没想到自家风水如此之旺,居然能出一个王妃!那小道士也真看他不出,今天摆开架势,仔细瞧瞧,果然是龙眉凤目,面如冠玉。梦姑好福气啊!乔氏欣然同意白衣道人的安排:让小道士和梦姑暗中成婚,表面上仍维持他的小全真的身份。
她兴冲冲地回到家来,一推门,门不开,随手敲了几下,没动静。乔氏纳闷,用力打门,喊道:”梦姑,开门哪!”一阵匆忙的脚步声、门闩响,门开了,小道士站在她面前,头发、衣裳都**的,好象刚从水里捞出来,脸色发青,胸脯起伏,气息很不平稳。
”你?……”乔氏倒抽一口凉气。
小道士笑吟吟地悄悄说:”丈母,本王已纳你女儿为妃了!”他点点头,甩开步子飘然而去。
乔氏站在门边,怒、惊、喜、怕,心里非常混乱,一时不知所措。”哇”的一声,梦姑在屋里痛哭,乔氏一惊,冲进里屋,掀开门帘,她就什么都明白了。女儿披散着头发,半裸着身子,正在往房梁上扔汗巾。她赶上去一把搂住女儿,喊一声”我的傻闺女!”娘儿俩抱头大哭。
梦姑哭得上岂不接下气,”我不活了!……我还有什么脸见人哪!……”乔氏语无伦次地抚慰女儿:”好闺女,可别往绝路上走……他是个王爷…………娘已经把你许给他,他是你丈夫了…………”梦姑哭得昏头昏脑,接口就诅咒:”什么该死的王爷!挨千刀的丈夫!……这么作践人,叫人怎么活啊!……”乔氏温存地搂着女儿,为她梳理头发、擦去泪水,又给她穿好衣裳,等她把许婚的详情细细说了出来,刚才一心寻死的梦姑这才听懂了,顿时惊得面容雪一样白,脱口而出地说:”同春哥就要脱籍回乡了呀!……”乔氏心里一抖,鼻子发酸。今天她去找袁道姑,原是商量把女儿嫁给脱籍归来的柳同春的;带去的那只戒指,也是给袁道姑瞧瞧,用它给同春做信物是不是寒酸。谁想见到袁姑姑,事情就全变了……乔氏叹了口气,轻声说:”傻孩子,自古来女人讲的是从一而终。如今你已**于他,就死心塌地跟他一辈子吧。同春,你还想他做什么?……”这时梦姑才弄清了今天这桩事的真情。三年来,她用少女曼妙玲珑的心、真挚的情爱,编织着神秘甜美的梦--那只属于她和同春的梦。今天,这梦破碎了。她心里一阵剧痛,眼前发黑,身子一仰,昏了过去。
”梦姑!梦姑!”乔氏流着泪,抱着女儿用力摇晃。好半天,梦姑才吐出了一口气。
”屋里有人吗?”一个响亮的铜锣般的声音在院里问,吓得乔氏一哆嗦,这才记起大门没关,赶紧迎了出去。一出屋门,她就不由自主地停了步:这是个象柏树那么魁梧结实的虬须大汉,黑红的脸庞,闪闪发光的眼睛,又生疏又熟悉。
”你……”乔氏只吐出一个字,心口怦怦乱跳,手脚暗暗打战。
”娘!你不认识儿啦?”大汉扑过来,跪在乔氏脚下,仰头道:”我是你大儿柏年啊!……”“天爷!”乔氏高叫一声,跌坐地上,盘着腿,又笑又哭:”老天,这不是作梦吧?你还活着,你回来了!……我只当乔家男人都死了,绝了后了!……你身子骨倒结实,这么大个子!……我只当我再没脸见乔家先人了,你还活着,活着呀!……”
她抚弄着儿子的头发、肩膀,颠三倒四地唠叨着,高兴得有如癫狂。
乔柏年用手指抹着眼睛,声调哽咽着说:十年了,我总惦着老娘,惦着家乡,惦着祖坟。今儿总算九死一生,捡回一条活命!……”乔氏不错眼地打量儿子:”你倒还认得家,就这么照直走进院里来了!吓我一跳!……”“儿子哪里寻得着家门,是个同路进村的漂亮小伙儿指的路。可真是个人物!”乔氏一怔,有点紧张:”你说谁?”“指路的小伙儿呀!热心肠,好身板,俊模样。娘认识他吧?他说他叫柳同春。”乔氏无言,拉着儿子粗壮有力的大手,哭了。
屋里的哭声再起。但已不是方才那嚎啕不息,泪滔滚滚。
这哭声几乎听不到,那是令人心碎的、肝肠寸断的饮泣……四”禀太太,有位夫人来拜望。”顾媚生放下右手拿着的《玉台新咏》,左手仍然抱着她那个装纱点银、香气袭人的”小相公”,蹙了蹙淡淡的弯眉,说:”糊涂!为什么不报来客府第?”老仆连忙躬身,诚惶诚恐地说:”来客不肯明言,只说是太太的故旧……坐着八抬大轿,仆从?赫……”顾媚生想了想,说,”请她在内花厅待茶。我即刻就来。”老仆下楼去了,顾媚生这才把”小相公”递给身边的保姆,站了起来,端茶盏用香茶漱漱口。丫环赶忙捧上唾盂,待她吐罢,又赶忙退下。但顾媚生并不急着下楼,款款走到窗前。精雕细刻着云朵仙鹤的椭圆窗洞上,蒙着绿莹莹的亮纱,她可以清楚地直看到大门、二门、前院,外面却看不见她。
随着家中老仆,先进来两个艳妆的丫头,跟着,一位贵妇人扶着一个丫头的肩,慢慢走进来,身后随着两个丫头,丫头的背后是两个穿号衣的老仆。再看那贵妇,披了一领镶金嵌银的湖色披风,头上蒙一幅如云似雾的面纱。顾媚生不快地想:尊贵也罢,矜持也罢,犯不上到我家来摆!
话虽如此,她还是很快下楼去到内花厅,早在进门之前,就把亲切、灿烂的笑堆上面庞。跨进花厅,她心里一惊:来客已除去面纱披风,侧立壁前,观赏那一幅宋代苏汉臣的《秋庭戏婴图》。此人下着白罗裙,上穿淡绿对襟薄绸衫,一头黑亮的秀发全堆上头顶,用一根赤金点珠凤头扁簪穿住,有如乌云中展翅飞翔的一只金凤凰。面貌虽然看不见,但风姿绰约,淡雅如仙,令顾媚生为之目夺。
听到脚步声,贵妇转身面向主人,莞尔一笑,露出洁白如贝的牙齿,款款地说:”顾太太,久闻大名,特来拜望,不见怪吧?”顾媚生笑着寒暄:”拜望二字,实不敢当。请坐,请茶……”她心里却在暗暗纳罕:此人面容似曾相识……她称自己顾太太,难道是江南宦门的家眷?
”顾太太别来无恙……你真的不认识我了?”顾媚生仍然妩媚地笑着,那双有名的号称横波的眼睛在笑的掩饰下,极快地上下打量来人,非常得体地、决不使人见怪地轻轻摇了摇头。
来人忽然不笑了,正色道:”媚姐,你忘了?十五年前,荷花盛开时节,在姑苏虎丘西施井边,银炉焚香,义结金兰……阿姐,你当真记不得了?”最后一句,用柔媚的苏白道出,立刻勾起顾媚生那遥远的回忆。她惊喜地一把捏住来客的双手,失声喊起来:”素云小妹!素云小阿妹!……阿妹,想不到你我还有见面的一天!”顾媚生动了真情,不再注意自己的表情、姿态,又激动又急切地问:”这些年你都在哪里?甲申、乙酉两次劫难怎么逃脱的?如今在何处安身?为什么到今天才来看我?这些年叫我好想啊!……”说着说着,泪珠成串地淌了下来。
素云微笑地拍着顾媚生的手背,温柔地安慰着:”阿姐,你我不都好好的吗?甲申、乙酉已经过去十二年了。阿姐快不要哭,我是专来找阿姐叙旧的呀!”顾媚生慢慢安静了,听到素云在”叙旧”两个字上加重了口气,立刻会意,说:”这里不好讲话,快跟我上楼,到我房里去!”她拉着素云的手,两人亲亲热热地走向庭院深处。
一路上,她不住打量素云:”阿妹,你好风姿,好气度。算来也该有三十岁了,看上去好象不到二十哩!不知谁有这么大的福气,能消受你这一代佳人哟!……你看你,仆从如云,落落大方,想必嫁了个金龟婿,做起了夫人,对不对?……他是谁呢?在京师吧?在哪个衙门当差?”素云笑而不答,只说:”阿姐,你样子没变,性情也没变,还象早年那么活泼的。结拜的时候,论年纪你是阿姐,论性情,你可是最小的小阿妹哟!惫嗣纳Φ溃骸罢庑┏轮ヂ槔霉茸樱髂慊辜堑盟*”十五年前,她们都是不到十六岁的姑苏名妓。六月二十二日,姑苏人称之为荷花生日,她们相约到虎丘西施井畔焚香结拜。她们都精通诗书旗画,选择的时间地点很有诗意。她们愿自己象荷花那样美丽清香,有出污泥而不染的品格。西施同她们一样,是美人,也是个以色事人的风尘女子,西施终于有个与心爱的人泛舟五湖的大好结局,那也正是她们所向往的。
两人携手走进顾媚生的香闺,抱着”小相公”的保姆和侍女连忙跪下请安。素云立刻上前抱过”小相公”仔细欣赏,笑道:”真正名不虚传。阿姐的‘小相公‘精致得很呢!一定能带一个弟弟来!”“你也听说我家‘小相公‘了?”顾媚生瞟了素云一眼:”我知道外面有人骂我是人妖!才不理他们呢,人妖就人妖!
咱们生来是挨骂的命!再说,女人家生不出儿子,丈夫再疼爱,亲戚朋友当面不说,背后总是要骂的,什么母鸡还生蛋,母猪还下崽的,讨厌死了!……我要是有个儿子啊,顾太太三个字怕不重过千斤!”说到这里,她突然心里一动:素云上楼一见木孩子,就称”小相公]方才进门,第一声就喊顾太太。十多年不见了,这些近日的事怎么她都知道?
当初,龚鼎孳做左都御史时,朝廷赐给命妇诰封。按制度,诰封必须颁给原配夫人。龚鼎孳不敢违命,派人送回合肥原配夫人处。夫人却说:”我已受先朝两度诰封,不能再受新朝诰封。诰封给顾太太吧!”这样,顾媚生就受诰封成了命妇,而”顾太太”的称呼也就被人叫开了。顾媚生倒也欣然接受,因为可以避免”二夫人”“姨奶奶”之类令她厌恨的头衔,不过,和”夫人”这样的正式称呼比,仍然不免矮了一头。
这是八年前的事,而”小相公”的出现,只在这三两年。
顾媚生不高兴了:”阿妹,想来你这些年都在京师,为什么不来看我?不知道我吗?”“哪能不晓得阿姐的大名!”素云笑着说:”早些年不敢来,近几年又不能来。阿姐莫要生气。”“这话怎么讲?”素云看看保姆、侍女,笑了笑。顾媚生明知她在卖关子,还是等侍女们穿梭似的在桌上摆满精致的茶点和小菜以后,才把她们打发出去。只剩下姐儿俩了,顾媚生道:”好啦,你讲啊!”“早些年,姐夫在朝官高爵显,你妹夫无名小卒,不敢高攀;近些年,朝中满、汉同列不同权,处处要小心,又怕人说结党营私,有碍官声……”“那么,今天怎么敢来了?”顾媚生不满地问。
素云笑眯眯地压低声音:”近日你妹夫扈驾出都,我才得空来看望阿姐。”“扈驾?”顾媚生心中一惊:”阿妹的夫婿究竟是谁?”素云挽过顾媚生的肩头,凑在她耳边小声说:”山东聊城傅以渐,字于磐……”“啊!傅以渐!内秘书院大学士!”素云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歪着脑袋靠在顾媚生的肩上,三十岁的人了,倒象个娇羞的女孩儿。
”哎呀,你是宰相夫人哪!”顾媚生推开素云,假意要拜下去,素云一把拦住,嗔怪道:”阿姐,看你!”顾媚生无所顾忌地哈哈大笑。当年她的狂笑曾风魔了江左文士,今天也还能辨出早年那丝毫不损媚容的狂笑的影子。
她心里真的高兴,这对丈夫的起复不会没有好处。她拍着素云柔软的小手,连声说:”好啊,好啊!当初结拜,数你年纪小,大姐笑你有富贵命,你还生气了呢,说什么定要效仿西施,隐居山水花木间。如今怎么说?”素云一笑,拉顾媚生一道坐下,顺着她的话问:”姐妹们近况如何?这些年一点音信也没有。”顾媚生道:”倒是我们这些在野的人家,来往走动得勤,芝麓又极好客,消息蛮灵。”于是,她扳着手指算:大姐柳如是后来嫁给钱谦益,顺治三年,钱谦益在明史馆充副总裁任上辞归,回常熟与柳如是家居,以著述自娱,颇为安乐;二姐便是她顾媚生;三妹陈圆圆已是平西王次妃,顺治初年她留京时,还时有来往,平西王接她随军,出京时顾媚生曾去相送;四妹董小宛,嫁给江南四公子之一的冒辟疆,三年前已经去世……”金陵的一帮姐妹呢?”顾媚生与柳如是一起,在崇祯末年去了南京,对秦淮名妓的归宿都很清楚:马香兰病死,和另一位公子侯方域交好的李香君出了家,卞玉京和寇白门也都遁入空门。
”唯有我们这些俗人,还在红尘中沉浮!”顾媚生最后说了这么一句感慨的话,随手在杯盘间拈了几块蜜饯果脯,津津有味地嚼着。
”哎哟,阿姐,再吃这些东西,你还要胖起来,再胖可就不容易养儿子了!”“死丫头,嘴巴还那么刁!”“阿姐消息灵通,可曾听说江南十世家谋反的事?姐妹们有没有给牵连进去?”素云终于小心地、仿佛无意地发问了。
”知道知道!那是早些年的事了,死人破家的不计其数。
要是芝麓还在都察院,总会拚死进谏的。姐妹们嘛,要有,便是钱家、冒家。可不曾听说呀?”“好象还有仁和陆文康家吧?”素云突然单刀直入,提出了她此来的中心题目,不过口气非常平缓,似在随意闲扯。
”不错,仁和陆家,弄得很惨,偌大一所宅第改作了官舍‘万贯家私查抄一空。”“家中再没有人了?”“不是入狱监禁,就是绝了户,记不清了……你和陆家相识?”“倒不。是一个亲戚与陆文康有同窗之谊。”素云表示很有兴趣,便夹起了一块凉藕,跟着她就暗暗松了口气,不用她再挑动,顾媚生已义形于色地讲起这场冤狱的详细经过,滔滔不绝。这些都是由来往于龚鼎孳门下的文人之口传出,比官吏的文书奏折生动得多。看来,这位二阿姐对于素云在苏州后来的遭遇竟一点都不知道,或许已经忘却了。
素云样子很悠闲,吃着点心,喝着香茶,似听非听。实际上,顾媚生的每句话,她都听进心里去了。直到顾媚生转到别的话题,她才起立,走来走去地巡视阿姐的香闺,不断向她打趣。当她停在窗前,象顾媚生刚才看她那样向外观看时,却不由得怔了一怔,她看见她的老仆正在与一个少年书僮讲话,就是这个明眸皓齿的俊书僮,害她找得好苦。这真是踏破铁靴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阿姐,那个小厮是你家的人?”
顾媚生走过来看了一眼:”那是芝麓的门生张汉的书僮。
说来可怜,他原是梨园名角,曾发誓不肯再唱戏,要脱籍归田。结果父亲病死,订亲的媳妇又退了婚,只落得无家可归,无亲可投,这才又回到京师。他敬慕张汉的才学人品,自荐当了书僮。可是他又不肯卖身为奴,只算是个侍候张汉的伙计。张汉倒也愿意,这就叫做缘分。主仆两个,都跟画儿上的潘安、宋玉也似的……”顾媚生说着,掩嘴笑了,是那种中年风流女人说到漂亮后生时暧昧的酸溜溜的笑。
”阿姐,我们下楼去,我要找他问话。”
”哟,小阿妹,你那大学士不醋吗?”顾媚生斜瞟素云一眼,笑得更厉害了。
”阿姐,我找他可不是为他漂亮标致。一个月前他替我娘家捎来一封信,还没谢他,也没细问,他就走了,再没找到。
今儿个可要问问清楚!……”
素云到家,随傅以渐出去的旗人前来禀报:主人安好,今天下午就能回府。
素云灵机一动,身子摇摇晃晃,跟着躺了下去,喊头痛说恶心,午饭也没有吃。于是?府都知道了:夫人中暑。
院里一派寂静,素云那深邃宽大的寝室里,更是宁谧十分,几乎能听到檀香香烟在空中袅袅标飘动的细微声息。侍女在门前、在床前垂手而立,大气也不敢出。素云懒懒地躺在翠帐如烟的绣床上一动不动,头脑却异常活跃、灵敏。十四年的岁月如同一道厚厚的沉重的帷幕,慢慢揭开了。正因为时间相隔太久远,素云得以清楚地看到整个事情的全部过程,好象她是一个戏台下冷静的看客,而不是当事人:浙江仁和陆健,才气豪放,风流潇洒,有名的佳公子。和所有豪门公子一样,喜欢蓄养歌姬侍妾。他春游姑苏,遇到十六岁的名妓素云,惊为天人,以三千两银子为聘礼,把她买回家中。素云色艺为诸姬冠,自然受到格外的宠爱。
一天,忽有山东书生投刺请见,门丁以从不相识为理由予以谢绝。这位风尘仆仆的年轻书生非常固执,安坐门前,大有候陆公子驾出的意思。陆健只好在客厅接待了他。书生无暇寒暄,自称”山左傅以渐”,因听说陆公子侍姬中有一名叫素云的,艳倾宇内,特地赶来一睹风采。
陆健颇觉意外,迟疑半晌,逡巡着说:”劳君远来,请先待茶,慢慢商议。”傅生慷慨陈辞:”某千里徒步而来,于公子并无他求。公子若幸而许我,诚当少候;否,则不必相留。”陆健无奈,又不肯失了”信陵公子”的名声,便同意了,傅生这才就座。此时已近暮夜,陆健即命旗人摆上酒宴款待傅生。酒过数巡,灯烛辉煌,环?锵然,十多名侍女前导后拥,如众星捧月,素云出见了。傅生起立,长久地凝视素云,叹道:”果真名不虚传,不负我来此一行!”说罢就向主人道别。陆健坚持要留他多住几日,傅生笑道:”得睹倾城之貌,私愿已遂,岂是为饮食而来!”他一揖告辞,径自走了。
陆健坐立不安,怏怏不乐,如有所失。惆怅之余,猛然惊觉,拍案大呼道:”陆舰陆健,何爱一妇人而失国士!”他立刻牵来骏马,跨上雕鞍,向北飞奔,终于在三十里外追上了傅以渐,强制他一同回府,并以最高礼遇款待他。第二天傍晚,陆健把傅以渐引进一间红烛高烧、锦帐华褥的寝房,对傅以渐拱手道:”君来此虽属无心,但其中似有天意。我今以素云相赠,此室即洞房,今晚即七夕。”傅以渐坚辞不就,说夺人所爱将陷他于不义。陆健笑道:”君何迂腐!自古就有赠姬之事。我念君家力单,难致佳丽,我粉黛盈侧,岂少此女。我视君为大丈夫,方有此举,何必效书生羞涩之态!”说罢,侍女已导引素云出拜。傅以渐惊喜过望,便也就依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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