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假亦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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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大食西南两千里的地方,有个小国家,那里最幽深的山谷间,有一种树,树枝上开着奇异的花,像一张张妙龄少女的脸。可惜,虽然她们长得像人,却听不懂你说的话。有时候,会有迷途的旅人向她们问路,这些迷人的小妖精只是一个劲地笑。笑得多了,她们就会从树枝上脱落,瞬间蒸发在空气中。”一身白袍的梦貘(作者注:梦貘,以食梦为生的物种,存在年代不详。这种生物既能食人梦魇,助人安睡,但又可食人心智,使人癫狂以致神经错乱而死)戴着一张雪白的笑脸面具,身形飘忽,像个有点神经质的假面舞者,周身散发着浓烈的柑橘香。他静静地等了几秒钟,然后照例又问了我一句:“小馨馨,这个故事好不好玩?嘿嘿……”他的笑声压抑低沉,像一片荒芜的戈壁滩,似乎每一颗砂砾都在默默忍受着烈日的炙烤,让我透不过气来。具体日期我忘了,只记得那是个冬天,我的数学考砸了,全年级最低分,老师还要让家长在试卷上签字,我吓得始终没敢把卷子拿出来,整晚失眠,第二天早起人就发烧病了。爸爸替我去学校请假,临走前他摸了摸我的额头,问我想吃什么,我说什么都不要,然后听着他骑上脚踏车渐行渐远。周围很安静,有风从窗缝里漏进来,天阴着,门口的梧桐树光秃秃的。我知道爸爸一去学校,我的数学成绩就会曝光,伸头缩头都是一刀。索性把心一横,让该来的都来吧。我窝在被子里,双脚冰凉,盯着墙角几条发黄的水迹,开始发呆……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梦里,就遇到了梦貘。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我以为只是自己做了个怪梦,醒来就看到爸爸坐在床头,正帮我拧开刚买回来的橘子罐头,那个年代的水果罐头很好吃,不过要启开它也实在困难,得拿把老虎钳一点点拧下密封性超好的铁皮盖子。我很喜欢吃这种东西,不过一般只有生病的时候,家里才会买。爸爸说,没关系,考砸了下次努力就行了。然后,就把橘子罐头递给了我。心潮澎湃,这是我第一次觉得老爸温柔,要知道他向来严厉。这天晚上,我睡得很安稳,梦里却又被梦貘缠上,死乞白赖要给我讲故事。随后,我便察觉一件很严肃的事情——我的梦已经成了他的殖民地,我是可悲的“亡国奴”,毫无主权可言,除了全身僵硬地瞪着梦貘之外,什么都做不了。
此后,他夜夜入梦,每次都会讲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我渐渐习惯了,日子照常过得很平静。偶尔在镜子前面站得久一点,看来看去也还是那张脸:小眼睛、厚嘴唇、窄额头,喜欢看闲书,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平时成绩还过得去,而已;另外,视力一直出奇的好,因而连戴副眼镜装渊博的机会都没有;生来小脑就极其不发达,起身膝盖会撞到桌脚,转身脑门会磕到门框,喝粥牙齿会咬到舌头,上楼梯脚会绊到台阶,连过条四平八稳的马路,我露出脚趾的凉鞋都曾经插进树枝、蹭破脚皮;好不容易胸口小鹿怦怦跳地收到一封情书,打开一看,才发现竟然是个笨小子放错了书包!
这就是我。我叫文馨,一个人生毫无惊奇可言的女孩。不过,梦貘除外。他一直是我的秘密。那时候,因为在学校食堂吃饭抢不过别人,等我排上队凑到窗口前,基本都只剩下一些清汤寡水了,所以家里让我每天带个铝皮饭盒,装上米和一块生排骨,排骨隔天晚上已经用盐水泡过了,就那样放到食堂为学生提供的蒸屉里,到了中午我就不用跟别人抢了,找到自己的饭盒就行了。不过,有一次饭盒也被别人拿走了,我只捡到一个盒盖,于是饿了一餐。那时候,我没哭,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趴着睡了一会儿,找到梦貘,他给我讲了一个关于吃的故事——他说,有一种名为“萤火芝”的菌类,叶子像草,果实像黄豆那么大,开紫色的花,晚上去看,会发光,就长在良常山上。他还说:“吃一枚,内心的一孔通透。吃到七枚,七窍就全都洞澈明亮了。你可以不用点灯,在一片黑暗中也能读书……”那天,我饿得胃痉挛。放学回家把丢饭盒的事说了,爸爸当即就火了,他脾气很暴躁,总是对我放心不下,习惯为我安排好一切,如果哪次我失败或者受伤了,那一定不是他的错,而是我没有严格按照他的步骤进行。所以,这次也一样,是我没有听他的话,不懂随机应变,饭盒不见了就应该去排队买饭吃,哪怕只剩一点汤,吃了也比饿肚子强。爸爸说我蠢,我没有反驳。

我非常不善于和人争辩,我也懒得理论、懒得说话,就像别人不会相信这世上有梦貘的存在。各人都有各人的固执。一直期望将来能找到一份“孤独”的工作,不存办公室政治,更不需要拍上司马屁,自己做好份内的事,就自然有人赏识你、提拔你,甚至上下班和工作时间都不用与无聊的同事说废话,人际关系不必熟络,不必像一群扎推取暖的刺猬,我一个人就能活得很好。后来,我还真找到这样的工作了,在一本挺出名的电影杂志当编辑。不过,再后来我辞职了。从一个城市漂到另一个城市,再漂回来,大学毕业两年之内换了好几份工作。当然,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后话,爸妈也没觉得我和以前有什么不同。但是,谁都不知道,我和梦貘的秘密。就像一开始我不知道,原来爸爸是凤,妈妈是凰,跟传说中一模一样:“凤是雄鸟,凰是雌鸟;凤凰非梧桐不栖,非竹实不食,非清泉不饮。”人一旦过了25岁,十多岁时的事情就常常会搅和在一起,比如我,现在就回忆不起来,那个周末的早晨,自己是如何迷迷糊糊蹭进卫生间的。总之,我发现老妈当时正在用柑橘味的“威猛先生”清洗抽水马桶。柑橘味我再熟悉不过,那是梦貘身上挥之不去的气息。不过,这种味道和抽水马桶搭配在一起,我就有点哭笑不得了。提起这个老妈,我也是差不多的感觉。首先,她好看得一度让年幼的我怀疑两人是否亲生母女。如果一个是华丽的蝴蝶,那么另一个就是黯淡的灰蛾子。这个疑问在我八岁那年冲口而出,像枚原子弹似的炸得漂亮老妈灰飞烟灭,一个人躲在卧室里哭得梨花带雨,老爸气得揪住我的耳朵,硬是让我给妈妈道歉。后来,直到我从光明界回来,才知道了真正的原因。其次,她就快四十的人了,还是整日沉迷于芭比、迷糊娃娃这些小女孩才会喜欢的玩意,弄得满满一卧室,她和老爸睡的房间倒更像儿童房——粉绿的墙,粉蓝的床,粉艳的花布窗帘,粉嫩的娃娃。一次,老妈熬汤的时候,有人上门推销化妆品,她就买了一管樱桃味的口红,老妈发誓说绝对没有把口红扔进汤锅里,但是不知道怎么那玩意就自己跑进去了,当然,她一直以为那一锅红红香香的汤汁,是因为今天的蕃茄特别好;至于用柠檬味的洗洁精泡螺蛳、用土沉香代替桂皮炒菜,都属于她的大胆尝试,而非意外事故了。唉!彻底败给她了。最后,也是让我最最受不了的地方,老妈特别喜欢在屋子里薰香,尤其是脂粉气浓重的迷迭香,常常让从小离群寡淡的我头昏脑胀。哦,“文馨”这个名字也是老妈因为喜欢香气而取的。但是,这也不能怪她,谁让她和老爸之前长期居住在我的香囊上呢。不过,这些就是另一个时空的事情了,如果你不赶时间,我可以慢慢告诉你,从头到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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