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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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阿落
C城。丝米国际学校。
星期五的下午,门口停了大批接学生放学的车子一辆破旧的福特远远停在一个街区之外,安正眯缝着眼睛,听着收音机里的音乐节目,随着爵士乐缓慢慵懒的节奏,无声地翕动着嘴唇应和。他年纪不轻了,头发剃成精神的板寸,星星点点发白,眉毛黑挺,脸相瘦削,嘴角向两边微微下斜,因此时时刻刻像在微笑,带着几分谨小慎微。
从四点等到四点十五分,同以往任何一个周末一样,阿落从学校的方向走过来,远远的,就露出安静的笑容,扬起手臂,招一招。安凝视着他。
十六岁的阿落弱得像个女孩子--脸是不像的,俊爽大方,然而多晒了半小时太阳,就会直端端晕倒在地。体育永远不及格,学校组织旅行,出去一天就给人送回来,原因是拖了全年级人的后腿……
今天阿落一上车,安已经看到他脖子上的瘀青,是给人两手合拢,活生生掐出来的,后颈上动脉血管犹自微微突出,若有若无地颤动。
安很希望自己的眼神没有那么好,但是那痕迹太过明显,何况抢在他询问以前,阿落已经做出很得体的解释:"和同学闹着玩儿,互相掐来掐去。他都要哭了。"
听到这里,就知道其实他今天又哭了--给人打哭,每周一次,一次半小时,跟候鸟南迁或冬去春来一样有规律。
安无可奈何叹口气,发动车子慢慢离开,实在忍不住,重复那句说了一千遍的叮咛,从口气上,倒更像哀求:"阿落,你要坚强一点儿。"
第2节:一阿落
孩子露出天真的笑容:"爸爸,我很坚强
无论怎么被人欺负或蔑视,心上都从来没有半分阴影,无论多少不如意际遇,仍然如幸运儿般生活下去。
从这个角度来说,他的确非常之坚强。坚强到了可以挑战一切心理学家,让他们的理论统统见鬼去的程度。
对于孩子来说,他们忽然就可以很高兴。阿落微笑着告诉安:"班上转来了一个新生,今天也有人来接回家"。
十六岁的孩子,周末的必然节目是呼群引伴狂欢。一辆一辆车载满青春开出去,谁耐烦要家里人来接?
唯一的例外,就是阿落。永远孤单地自侧门走出来,走数十米,向等候在那里的老父,扬手
安慢慢开,跟在周末大街拥挤的车流之后,漫不经心地问:"是女孩子吗?"
阿落摇头:"不不,是男生,今天才转来的,我没有听清楚他的名字他一下子指着窗外叫:"就是那辆车,那辆车,来接他的。"
安瞥了一眼,猛然一个激灵。
不是什么稀罕物,不过一辆极破旧的德国甲壳虫,轻盈地驶过,行进得跟丝绸一般柔滑轻巧,划开面前的空气,如滚烫的刀锋切入黄油。
在离地一米之处
安眨眼,再张开时候,甲壳虫已经不见踪影。他相信自己的眼力,可以定格阳光下空气飞舞的痕迹,可以辨认阴云之上鹰隼高蹈的翅风,他对影像的捕捉和辨认能力,媲美高科技支撑下的第一流数码相机。+
在那一瞬间,除他以外没人发现,交通堵塞的路上,一辆车忍无可忍地采取了飞翔的姿态,奔向目的地。
阿落也不是例外,很快他就说:"哎,我看错了。"他的脸贴在玻璃上,那外面分明是一辆大红的奔驰跑车。"
但他觉得奇怪,自言自语地说:"我怎么看花眼看得那么离谱呢。"
安手心握紧方向盘,背上不祥的一阵冷。
他们住东区,除了贫民窟以外,本城房价最便宜的一区。在阿落入学之初,负责登记学生资料的工作人员不肯相信他们填的地址:"你们住番兰街十五号?"(
住番兰街十五号的家庭,怎么支付得起丝米国际学校的教育费用?
阿落对世事懵然,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闻言点头:"是啊,怎么,你也住那里吗?"

那中年男子抬起眼看看他,神色轻慢,随即冷淡地说:"这里没有人住那边。"
阿落惋惜地说:"哦,真不幸,没有人和我结伴回家。"
安远远站在他身后,眼光穿过阿落的黑发,如他覆盖其上的毕生温柔,日复一日耐心微弱地生长,不曾断绝,亦不容人伤害。
只是很多时候,最强悍的人,也知道自己的无能为力。进了门,阿落换了鞋子,直接走向厨房,须臾穿着围裙,探出头来:"阿爸,你想吃什么。"
安把自己丢进客厅沙发里,随手打开音响,传出莫扎特小提琴协奏曲,纯净如水。
他对食物的要求很低:"三明治吧。多夹点儿肉
阿落不满地叹气:"饮食不平衡对你身体没有好处的,先做个蔬菜沙拉补充维生素吧。"/m&T,of&Z6t6G顺手关了厨房门,随即传来隐约的切菜声。安偏头细细听,节奏精准,快捷而均衡,手腕与手指的力量协调之极,一分的肌肉运转着十分的精力。
阿落十岁那年,第一次尝试做饭,所切出来的黄瓜片,比一根头发丝还要薄,覆盖在瓷盘上,滚开的高汤淋上去,立刻七分熟,香味氤氲,清甜无比。
阿落是用刀的天才,仿佛是天生的,无意之中便达到凡人永远不可企望的地步。
虽然用的是菜刀。只是菜刀
或者在由平凡所主宰的世界之中,这样更好。
安的思绪没有机会飘到更深的所在,已经被阿落打断,沙拉端上来,土豆粒微黄,莴苣叶翠绿,胡萝卜嫩红。三色相杂,覆盖着乳色酱汁,煞是诱人--唯一的问题是,这三样东西,安一样也不爱吃。
他登时拉下脸来,本来半靠在沙发上,这下全部蜷进沙发里,被阿落收在眼底,手指在盘边叮当一弹,警告:"要吃啊。你不吃这个,我一会儿就不吃饭。",
如此威胁,对不相干者毫无威慑力,不吃饭就不吃饭吧,饿到死看谁给阁下风光大葬。
但人类和猴子之所以没有灭亡,主要归功于父母们都不这样想
阿落身体之弱几乎不可想象,无论多么精心照顾,他半夜都可能会因为莫名贫血而昏迷,床头柜上永远放食物与抢救设备,长夜亮灯。一顿不吃饭,其凶险若何?安见识多了,哪敢冒险,只好点点头:"好啦好啦,我吃,我吃。"
每周最美好的一个晚上。阿落在客厅一角的小书台上安静看书。音乐回荡四周,安戴着实际没有任何作用,只是衬托出他满脸慈祥的一副平光眼镜,一针针地织毛线。他永恒地在织一件毛衣,灰蓝色,粗棒针,高领套头。一行行织下去,到收尾的时候,以反向的针法重新织起,直到把成品织成虚无反反复复。是他的祷告,还是他的叹息?
看到十点,安提醒他:"我们出去散散步,你该休息一下眼睛了。"阿落站起身来:"好啊。"
这时一声叮零划破室内空气,是电话铃声响起。
两人面面相觑
这房子里有一部电话,不过从来没有响过,于今四年余。安所做的工作,是为城里的大户人家做园丁,尤其精于剪裁和修整名贵的花木,也常常需要和客人预定时间,但是,他只使用手提电话。,j8B+c3q2b
铃声响得很耐心。叮零,叮零,叮零。
安慢慢走过去,手指在空中犹豫许久,终于去接。一面侧过身子,一旦遇到的情形不如意,避免阿落看到他哪怕最细微的表情变化。
但是他这个举动做得毫无意义,因为五秒之后他径直转过来,无比诧异地说:"阿落,找你的。"‘
阿落冲过来接电话,讲了一分钟,中间三十秒用于找纸和笔记一个地址,在终于撂下话筒之后,他站得笔直,带着毛细血管大规模破裂般的兴奋脸色,宣布:"我同学邀请我去他家作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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