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茶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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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别穆清,夜色已经来临。
西边的暮空,已经出现大片火红的云彩,似乎要将这整个皇宫吞没在那炽热的火焰之中。
许蝉儿边往回走,边回想着穆清的话。
如果真像他所说的那样,自己可当真要小心了。她虽然不惧怕死亡,可也绝对不是蠢人,情愿将自己的性命白白葬送。
那么,宫中即将到来的大乱,将是什么呢?
宝妃?皇后?还是,自己?
可是,宫中虽然一直暗斗不断,但是也没出现什么汹涌的激流。自己得宠是事实,却处处留心注意不去得罪任何人,至少在表面上,她和妃嫔们之间一直是一团和气。
甚至,她在戏台上,对皇后颜面的挽救,使得皇后那边的天平,似乎也偏向了自己。当日从筵席上回宫之后,皇后立即派人送来了重礼,第二天还亲自来到春筱宫和自己谈心。也是从那时,她才真正确定,皇后确实是一个心无城府、甚至,还是一个保留有几分真诚的人。
她的真诚,一方面,是出自于未泯的本性,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太后对她维护有加,使得她在后宫的争斗中,有了强硬的后台,而不需要像其他嫔妃那样,直接接触那些晦暗与阴谋的缘故。
正是因为有了太后这张筹码,使得一直没有恩宠的澹台明容,将她的皇后之位坐得稳如泰山,不可动摇。因此,要说她那边会出什么动静,几乎是没有可能。除非是她自己当皇后当得不耐烦,想要改变后宫格局了。
而自己呢?还是那句话,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如果没有人直接触犯到她想要维护的东西,那么她也绝对不会轻易与人为敌的。
唯一有可能造成动乱的,就是当朝丞相之女,腹中怀有龙胎的张宝仪,景玉宫的宝妃了。
可是这个宝妃,自从皇上扮出景玉宫后,境遇也相当可怜了。听棠三在景玉宫的朋友讲,宝妃日日以泪洗面,喝酒也多得不像样,似乎是一蹶不振了。她身边的宫女劝了她无数次,保重龙胎,可是全被她轰了出去,却偏偏收了碧云这样的丫头做贴身侍女……
许蝉儿的眉头越皱越紧。一个女人,心若冷了,就连颜面、仪容,什么都抛在一边了。
想来,是因为自己的出现,才导致宝妃的落寞,可是,难道这一切能怪自己么?
不能。绝对不能。她现在可怜张宝仪,可是她的春筱宫当初门庭冷落的时候,甚至,当她还是个默默无闻的宫女,为了替姐姐报仇铤而走险的时候,谁可怜过她许蝉儿?
后宫之中,男人只有这一个,谁跟谁也讲不得仁慈。
更何况,她视这个男人为自己眼中的日月乾坤,生命的全部,而绝不是换取荣华富贵的筹码,所以,她可以比她们任何人都理直气壮。
既然已经将幸福抓到手,就绝对要攥紧,不能让它轻易溜走。
正在且想且行,却见甬道那边,一台华丽的凤辇,几个太监连并几个侍女,为首的便是刘明义,一行人行色匆匆,迎面朝自己走过来。
许蝉儿一眼认出是皇后的轿子,避之不及,只得站到道边,恭恭敬敬地低头问安:“皇后娘娘吉祥。”
“是贵人妹妹,”皇后听得声音耳熟,便撩开轿上的帘子,一眼看到了她,“妹妹怎么独自一人在这里呢?侍女们呢?”
自从许蝉儿将自己从戏台上的尴尬中解救出来之后,澹台明容对这个目光纯净,风雅不俗的女子,就颇有好感。此时意外见到她,言语中也满是欢喜。
许蝉儿微笑着答道:“蝉儿吃完晚饭,出来散步消食,想一个人四处走走,所以就让棠三她们先回宫去了。”
关于遇见贤亲王的事,自然是不能说给皇后听的。
澹台明容笑道:“妹妹现在有空,正好陪我去禧来宫走走,一同看望教我戏曲的那个师傅。”
许蝉儿一愣,随即明白,她当日在台上献唱“贵妃醉酒”,必定身后是有高人指点的。
澹台明容见许蝉儿面有不解之色,便解释道:“我说的这位师傅,就是池宿,就是常常被太后传唤到祥宁宫献唱的那个……”
许蝉儿点点头,也只有这个池宿,才有资格来教皇后了。
皇后盛情相邀,自己当然只有跟从的份,澹台明容强拉着许蝉儿,要钻进自己的凤轿。许蝉儿自然不肯,推辞了半天,澹台明容才答应,让轿夫缓行,许蝉儿也在轿外跟随。倒是刘明义,脸上露出些许的不情愿,但终究不敢对抗澹台明容的意思,虽然不太情愿,也只能讪讪地跟在后面。
“太后极是欣赏我的这个师傅,”澹台明容的眼睛闪闪发光,“我就是奉他老人家之命,带了糕点和新茶,特意去看望他的呢。”
许蝉儿一路附和着澹台明容,很快就到了位于皇宫西侧的禧来宫。池宿和他的戏班就常驻在这里。
皇后的轿子光华照人,禧来宫门口伫立的小太监,飞也似的跑进宫去通报。
“皇后娘娘驾到!”
许蝉儿搀扶着澹台明容,两人且笑且行,刚踏进禧来宫里,却意外地看见地上一片狼藉,戏服和脸谱,扔得到处都是。
池宿的脸上倒是淡淡的,只是戏班中的其他人,都掩饰不住脸上的尴尬和戚然。
许蝉儿心中疑心起来,莫非是刚被抄过宫?
澹台明容的脸上也不好看,问道:“禧来宫为什么这样狼藉?”
“这都怪我,”池宿微笑道,“没来由地,忽然染上了痨症,不能继续待在宫里了。我这一走,戏班子也没法再住下去了,所以我让他们收拾东西,准备明天就离宫。”
许蝉儿无意中发现,戏班中人面面相觑,似乎对池宿的话有着很多不满,他们显然并不是自愿离宫。
但是池宿是戏班的灵魂,他既然已经这样说了,余人也不好多说什么了。

澹台明容脸色大变,惊道:“前两天来看你的时候,你还是好好的,怎么说病就病了?况且,病了就找太医么,痨病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疾病,为什么突然就说要离宫呢?”
“痨病是池宿的旧疾了,久治不愈,池宿有自知之明,”池宿的笑容里满是暖意,道,“况且这个病容易感染他人,久住在宫里,势必对各位主子们造成不好的影响。我已经向太后娘娘请示过,她老人家已经肯准的。”
“竟然有这种事?”澹台明容惊异地望向随从而来的刘明义,“太后让我来的时候,可没和我提过一个字。”
刘明义也没想到池宿会有这套说辞,只好讪讪道:“确实是太后肯准,让池大人明早便离宫的。她老人家方才没有对皇后娘娘说,只是照顾您的情绪,不想让您提早难过而已。”
澹台明容的脸上,顿时掩饰不住的失望。
许蝉儿微微蹙眉,朝池宿望去,却发现他和自己的对视之中,颇有几分闪烁。
这是自己第一次见到真实生活中的池宿,从没料到那藏着浓墨重彩后的脸,竟会是这般清秀和淡定。
有些人只需要见一面,就能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对许蝉儿来说,池宿是这样的;对池宿来讲,许蝉儿何尝不是这样的人呢?
他早已从张宝仪那里,得知了这人的种种离奇轶事,对这个宫女出身的女子,本就怀着几分好奇。早先在戏台之上,他也有意无意地看过这个女子几眼,只觉得说不出的清雅脱俗,心中早已颇有好感。今天是他们第一次近距离会面,他惊奇地发现,这个女子眼中所流转的,不止是美人的银波,还有智者的聪黠。
这种感觉,令得他在说起言不由衷的话的时候,心中颇有几分戚戚不安,仿佛再多说几句,都能被她一眼窥破似的。
澹台明容满脸不快地坐着,她对池宿其实并没有太多的感情,只是因为这个“师徒”的名号,她在心里已经把这人划到自己的势力范围,所以对池宿的突然告别,她心中极其不满。但这已经是太后的懿旨,已成铁定的事实,她这个皇后说什么也是没有用的了。
“咳咳,”刘明义装模作样地咳嗽了两声,打破沉默,“太后还有一份礼,让皇后娘娘转交给池大人的。”
澹台明容这才想起自己此行来是为看望池宿的,便勉强振作了精神,笑道:“说是礼物,不过是一点寻常的糕点罢了,分给众人吃了吧。茶却是上好的,今秋刚进供的新茶,算作本宫送给师傅的离别之礼。师傅留待出宫以后慢慢喝吧。”
刘明义俯身贴近澹台明容,不知道悄声说了些什么。
“太后太后,你会不会说点别的?”澹台明容满脸的不耐烦,打断了刘明义的话,“孝敬师傅一定得泡茶么?本宫心意尽到就行,要泡你自己泡去!”
听到“泡茶”两个字,池宿眼中闪过一丝无奈,脸上却仍然微微笑着。
“这茶我来替皇后姐姐泡吧。”许蝉儿笑着接过刘明义手中的茶盒,纯净的微笑里看不出一丝阴影。
刘明义有点踌躇,但是看到她的笑容,似乎受了什么蛊惑般,不由自主地就将茶盒递给了她。
无所谓,只要让池宿喝下这茶,谁泡的都一样。
许蝉儿揭开茶盒,眼中闪过一丝异样。一旁的小太监已经送上了烧开的滚水。
芽叶须细嫩、匀齐,成茶条索紧细,色泽鲜绿,匀齐挺直,状如松针,一望而知,便是产自鄂西的恩施玉露。
许蝉儿接过小太监递过的滚水,缓缓斟了一杯,只见茶汤清澈明亮,香气清鲜,闻之甘醇,叶底色绿如玉。
只是,为什么她觉得有些不对劲?是色么?不是,恩施玉露所讲究的“三绿”,即茶绿、汤绿、叶底绿,这茶汤都符合。茶香也是一样,完全没有异常。
可是,既然是送礼,太后为什么要叮嘱要现场泡茶给池宿呢?
电光火石之间,许蝉儿忽然想起方才揭茶盒盖的时候时,自己闻到的那一丝苦涩的腥味。很奇怪的味道,与恩施玉露本来的清香格格不入。
在她幼小时,自家附近某所荒弃的院子里,长了一株碧绿的花叶万年青,依稀便是这种味道。后来,隔壁家的小孩偶然误食了一片叶子,喉咙肿痛了好久,很长时间都不能说话,所以,家人为了警示小姐妹俩,特意将她们领到那株花叶万年青旁,细细地教她们辨认了一番。因为对那株植物怀有恶感,花叶万年青那冲鼻的苦涩腥味,她现在还记忆犹新。
一个戏子,倘若失声,那意味着什么?
正在思绪间,刘明义已经急不可耐地要将她手里的茶拿过去,奉给池宿。
“刘公公好急的性子,”许蝉儿盈盈笑道,稳稳把持住手里的茶杯,“再好的茶叶,照例也是不能喝头杯的,不是么?”
刘明义一时无语,闷闷地点了点头。
池宿的眼底闪过一丝感激之色,朗声道:“头杯又何妨,既然是许贵人替池宿亲手泡的,就是白开水,池宿也当一饮而尽。”
许蝉儿诧异地看着他,却窥见了他眼中的感激。
是了,他是明白的,这茶里有毒。但是仍然坚持要喝,可见他一定是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而且,一定是和坚持让他当场品茶的太后有某种联系。
面对池宿的坚持,许蝉儿出乎意料地执着起来,摇头道:“不可。蝉儿什么都可以不讲究,独独是对泡茶,却有些坚持应该有的步骤,一步也少不得。”
说罢,仍旧笑着,缓缓地摇晃着茶杯,然后将杯中的碧茶倾倒出去。
心里很清楚,她所做的,不过是在拖延时间罢了。
众目睽睽,她如何能救得了他的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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