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痛别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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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妃带着醉意,迷离地望向说话的男子,却在与他目光交汇的一瞬间,霍然地变得清明起来。
“你怎么又穿成这样?”
红玉从宝妃进宫之初就开始服侍她,到现在为止,也是唯一一个没有被宝妃换掉的丫鬟。因此,对宝妃与池宿暗地相会的事情,她知道得一清二楚。
但是碧云就不一样了,若非宝妃突然地说出这句话,她还以为池宿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宫中太监罢了。
碧云留了心,因为宝妃的这句话,实在是包含了太多的信息。看样子,宝妃跟这个男人不仅认识,而且还相当熟悉。否则,她的口气不会如此随意,何况,还带了几分可疑的嗔怪。
许蝉儿淡淡地看了碧云一眼,道:“红玉、碧云,我和你们主子单独说会话,你们先退下吧。”
红玉识趣地点点头,她也不愿意宝妃的**被碧云察觉,便拉着碧云的手,带着她退下去了。
宝妃的脸因为喝多了酒而有些酡红色,歪斜着身子坐在软塌之上,拿一双流云似的杏眼,醉醺醺地看着池宿。
“姐姐,池大人,蝉儿便不打搅了,你们好好叙一叙。”许蝉儿说着,朝池宿点点头,便走进厅堂一旁暗开的书房里,掩上了身后厚重的门。
池宿揭去头上的宫帽,满脸的苦痛之色。
“你嗓子怎么哑了?戏太多累成这样的么?你如今是太后跟前的大红人,一定很忙吧?难得你有空,来看望我这个大闲人啊。我真该向你说一声谢谢。”宝妃漫不经心地笑着,似乎絮叨一般,将压在心里多时的话一气说了出来。
“宝儿,宝儿,”池宿并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是走到宝妃身旁,屈身蹲了下来,仰脸望着她,“你怎么把自己折磨成这个样子?”
宝妃笑着,斜眼看着他,伸出手来抚摸他俊冷的脸庞:“怎么,你不是销声匿迹很久了么?怎么今日又来我景玉宫?你跟那个许蝉儿勾搭上了,存心气我来了么?”
池宿握住她的手,那手冰冷似寒玉,感受着她的干涩和寒冷,伤痛似潮水一般侵袭,直入骨髓:“傻姑娘,不要说胡话。我错了,我不该扔下你不管。我自私了,我怕多看见你一次,心里就多痛一次。所以我一直没敢来看你,可是我真没想到你会将自己糟践成这样。宝儿,早知道我就天天来看你,天天守着你,不让你这样折磨自己。宝儿,对不起,我太狠心,忘了照顾你的心。”
“我的心?你还想着我的心?”宝妃咯咯娇笑着推开池宿,似乎在笑话着世界上最荒唐的事情,“我若是伤心,我还笑得出么?我每天醒了就醉,醉了就睡,开心得很。”
“不说这些好么,”池宿诚恳地望着宝妃,如同在请求她一般,“我以后不会再让你一个人,孤独寂寞了。”
“孤独,寂寞?是了,真的有点孤独,有点寂寞。不过,我现在是过气之人,昨日黄花,谁也不把我张宝仪放在眼里了,我明白,所以谁也不怪。可我怪你,怨你,我恨死你了。我最失意的时候,没人来管我,没人来问我。我对自己说,他不来也就罢了,所有的人不来也都罢了,可是,连你池宿也不来了。我若是养条狗,我流泪,狗也会跟着呜呜地叫几声,可是,我偏偏错选了人,信任了他,信任了你,到头来,你和他,所有人都把我张宝仪忘得一干二净。不对,你们倒没彻底忘记我,因为我还怀着皇帝的龙种呢,我以后还有可能母凭子贵,东山再起呢!许蝉儿是个聪明人,知道我还没有彻底变成废人,她还知道假惺惺带点药来看望我。可我绝对不会感激她,她是看我笑话来了,她是看我出丑来了,她越是摆出一副亲切的样子,我越是感到恶心。可是,就算我恨许蝉儿,她毕竟还愿意做戏。有的人连戏也懒得做了,我一旦落了势,他们忘了景玉宫,他们就干脆当作我这个宝妃不存在了。这帮没良心的东西,你们真当我失了宠,就变成?我发誓,到我张宝仪翻身之日,就是你们追悔莫及的那一天!哈哈哈……”
宝妃脸上仍带着笑,只是那笑,已经变得苍凉,且伤痛。
随着那不由衷的笑,大滴晶莹的泪珠儿,也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下来。
“宝儿,不要说了,不要再说了,”池宿几乎能听见自己心裂开的声音,他捉住宝妃逃避的爽手,紧紧地贴在脸上,“你进宫是个错误,现在,我要带你离开这里。”
离开?这两个字眼听起来,如同刮在琉璃上的砂粒一样,刺耳且惊心。
“离开?有人要离开么?我不要离开。”宝妃的醉意愈发深浓,池宿的脸开始在眼前变得恍惚起来,说话也开始打结,“你也不要离开,不要离开这里,不要离开我。”
“我不离开你,可是我要离开这里,”池宿温柔地看着他,语气氤氲成三春的柔风,“宝儿,跟我一起,离开这个让你不快乐的地方,好么。”
他的嗓子越发疼痛起来,如同有谁拿着烫红的火钳,生生地杵弄着他的喉咙一般。
“你要走么?”宝妃瞪大了迷蒙的杏眼,似醒非醒地看着池宿。
池宿点点头:“我得罪了太后,她让我明早以前就从宫里搬走,今晚是我在这里的最后一晚了。”
宝妃这才有点清醒过来,坐起身来,吃惊道:“可是,为什么?你怎么得罪到太后头上去了?她不是一向都很欣赏你的么?”
池宿苦笑道:“这些事,以后再同你说。太后就是怕我将这件事泄露,才急急地要将我赶出宫门的。”
宝妃似乎还没有接受他说的话,只是端坐着发愣,眼睛望着一片虚无。
良久,她嘴唇微微翕动,颤声道:“那么,我以后都看不到你了?”
如同突然置身寒雪之中,池宿的心陡然一冷,她果然不愿意跟自己一同出宫。

可是,想要保护她、不让她受伤害的信念,如此坚定,使得他决定不顾她的任性,将自己的意愿坚持下去。
“听着,宝儿,我要你跟我走,没有商量的余地。”
宝妃有些茫然地看着他,沉默了片刻。
她眼中的醉意已经去了大半,随之,换上的是一股清明的冷冽。
她躲开池宿的眼睛,游移地望着脚下的地面:“我不会跟你走。我们的事,谁也不知道。你走了,就当一切都没发生过。谁也不会问起,谁也不会怀疑,我的心中也没有牵挂了。这是一件好事。”
池宿已经猜到她的答案,却还是问:“这是你的意思么?”
“当然是我的意思,池大人,”宝妃沉静地望着他,“对于你的关心和陪伴,宝儿会一直铭记在心。可是,我们什么也没有过,什么也没发生过,是么?”
“那么,从始至终,你都是把我当作可有可无的人,一个无足轻重的人。我在你心里,其实没有一点分量,我只是一个无关痛痒的——池大人,是么?这是你想说的话么?”池宿的声音有些颤抖。
他恨这样的自己,竭力隐忍着情绪,却无法自控地,将自己的紧张完全暴露。
明明知道,她会给出令他绝望的答案,却仍然忍不住要想知道,想听着那些冷酷的字,一个一个地从她的嗓子里迸出,然后用她那清柔的声音,亲口说出来。
这段缱绻了十余年,占据了自己心最深处的情感,即使是死,也要死个明白。
他很清楚,如果现在不问明白,以后可能再没有机会了。
所以,不管答案有多痛,还是要问下去。
“你想听我说什么?”在深秋冷清的空气里,宝妃的声音没有一丝颤抖,平静得可怕,“好吧,我跟你走,那么谁来收拾我身后的烂摊子?是你,还是那个善人许蝉儿?跟你出宫,将自己变成一个笑话?一个失宠之后,跟戏子私奔的下流妃子?”
“让他们去笑话,你在意什么?你宁愿这样一辈子守着那个无情的男人,守着一个不可能的希望么?”
他并不愿意这样地违逆她,但是有些话不说,以后她就再也听不到了。
“你真的爱他吗?有多爱?如果这是爱,为什么你要如此放弃自己的尊严,忘掉自己的身份,每天烂醉如泥地作践自己?为了一个不肯多看你一眼的男人,值得吗?你真的爱他吗?还是,你只是爱上爱他的那种感觉?你喜欢被他关怀,被他宠溺,只因为他是一国之君,高高在上的天子。他的宠爱,能让你被人关注,被人景仰,成为所有人艳羡的对象,对你而言,意味着无上的光彩和荣耀。你问问自己,如果他不叫穆笙,如果他不是皇帝,你还愿意为他这样醉生梦死,晨昏不分吗?你愿意吗?”
仿佛一生之中,从来没有说过这么多的话,喉咙间的疼痛,分分秒秒都在加剧。
池宿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燥热的心才稍许地冷静了下来。
然后,费力地吞咽一次,沉默地看着她的反应。
宝妃寂静了很久,没有说话。
“你不愿意跟我走,我也不会勉强你。你知道我永远不会勉强你做任何事情,”几句话说出来,他的心已经被自己割伤了几个深深的口子,“可是,即使是这样,我也想让你明白,如果你不愿意善待自己,别人也不会善待你。别人怎么看你,取决于你自己。如果你继续将自己糟践下去,换来的只是别人的鄙夷和轻视,最多也只是同情,而绝对不是尊重和爱。对他而言,也是这样。你明白吗?”
宝妃思虑良久,然后如婴孩般地顺从,点头,轻声道:“我知道了。”
池宿咧开干裂的嘴唇,轻轻地笑了:“宝儿听话的时候,最可爱。”
宝妃的眼中,倏忽涌出大片的泪花,捧住池宿的脸,带着哭声道:“你不要走,好么?我舍不得你。你走了,我会很难受。”
“宝儿不肯跟我走,那我只好自己走了。”他柔和地看着她,笑得温暖净澈,“以后要吃饭,不要再喝酒。要乖乖的,不许任性,好吗?”
“嗯,”宝妃的声音,已经哽咽得不像话,“可是,我真的舍不得你,我不想让你走。”
“真舍不得我,就跟我走。”池宿狡黠地眨了眨眼睛,轻轻地刮了一下她的鼻头。
宝妃再也无法控制,伏在他肩头,失声大哭起来。
“别哭,傻宝儿,又不是生离死别。”池宿脸上仍挂着温和的笑,轻轻地拍打着她的肩膀,心中却如刀绞般剧痛。
如果有可能,他真的想让时间就停留在这一刻,永远也不要向前走了。
真的要走了么。再也见不到她了么。
他很想再次捧起她的脸,细细地、贪婪地将她看个够,记住她的俊俏的眉眼,她的秀丽的鼻子,她的温热的唇。
可是他不敢,怕自己看得越深,这离别的伤就越痛。
“宝儿啊,我爱你,爱你啊。”他轻轻地,如同梦呓般地在她耳边低语着,“我爱你。从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爱你,直到现在,直到老,直到死。”
她依旧只顾自己哭泣着,全然没有反应。
她是听不到他的话的,因为他只张开了唇,却已经发不出声音。
在意识到自己已经失声的那一瞬间,他心中涌上的情绪,不是恐慌,也不是惶惑,而是一种解脱。
他终于有勇气,向她说出那个字。虽然她不曾听见,可他真的已经说过了。
这样就足够,足够了。
不能再拖延下去了,这样太痛。
轻轻在她额上印上最后一个轻吻,然后起身。
他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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